《蝉》 第7章

中午,佣人请他用饭。

小小一碗鸡汤,一碟青菜,又煎了一条鱼,渡边吃了三碗饭。

然后,他坐在安乐椅里听音乐。

下午三时,祖琪醒来,肚饿,下楼找人,忽然看见渡边,才想起曾叫他等,没想到

这一等便是五六个小时。

“啊,不好意思。”

渡边笑着除下耳筒,“没关系。”

“外头已经收拾好,请出来坐。”

佣人这时过来说:“小姐,不见好些银器。”

祖琪随口说:“去总店配回好了。”

她转头同渡边说:“打理一头家真琐碎。”

渡边笑:“现在,可以喝咖啡了吧。”

祖琪问:“有没有发觉这间屋子静得耳边嗡嗡声?”

“我没发觉,我认为很舒服。”

他长得高大,与祖琪说话的时候喜欢双手插裤袋里,侧着头留神。

这种姿态文雅有礼,完全属于读书人,与郁满堂的直接耿直不同。

小生意人往往不顾细节,只求公司赚钱,毫无情趣。

祖琪同自己说,要不要放肆一下?这可是个机会,或者,他会得给她生活添些颜色。

渡边抬起头来问:“在想些什么?”

“祖琛有无告诉你关于我的事?”

“祖琛是君子。”

“说得真好,你呢,把所有借来的书归还没有?”

渡边只是笑。

他竟在彭宅逗了一整天。

真可怕,屋子里什么都有,佣人不住捧各式食物饮料出来,他们下棋、读书、聊天,

傍晚大雨,他更不想走。

女主人妆奁一定丰厚,维持这样一个家实在不简单,她色彩神秘。

吃完晚饭,她才送他走。

祖琪斟出酒来,喝一大口。

她对空气说:“怎么样,祖璋,你觉得这人如何?”

隔一会儿,她又回答:“同你一样,十分有生活情趣。”

她并没想过要同谁共渡余生,因此叹口气,“祖璋,我真觉寂寞。”

她抱着酒瓶发呆。

第二天,渡边带她去一个文艺聚会。祖琪觉得十分新鲜,在场者都是诗人,有些已

有诗集出版了,有些尚未成名,都努力创作,并且当场朗诵诗篇。

祖琪坐在角落,有一个中年人朝她走近,睁大双眼说:“晶莹的你感动了我,在这

一剎那我相信确有上帝。”

祖琪骇笑,觉得有趣。

渡边拉开祖琪,把她拥在怀中,“别听他们胡言乱语。”

祖琪问:“你也写诗?”

“偶然。”

“谁是你的灵感?”

“学习。”没想到答案如此踏实朴素。

她以为他会说“你”,不禁有点失望,但幸亏没有,否则就太俗套。

那边一个女诗人咬牙切齿地朗诵完毕,意犹未尽,顺手把手中酒杯摔出去打烂,众

人鼓掌叫好。

“诗社需要人赞助。”

祖琪笑了,“是吗,容我出一分力。”

渡边说了一个数目,咦,还真不便宜,但祖琪爽快签出支票,噫,不愿请客,谁来

陪你。

所有的诗人又拍起手来。他们把作品签名送给祖琪。接着,围成一圈,研讨艾略脱

的诗是否一直被世人过誉。简直不食人间火,这班人究竟何以为生呢?

祖琪忽然想到祖璋,在格林威治村的公寓,他会喜欢这种场合吗?

最后,诗人们彼此祝酒,廉价葡萄酒有点酸涩,但是,气氛最重要,祖琪不介意。

祖琪预备走的时候,那中年诗人过来说:“缪斯,几时再来与我们欢聚。”他吻祖

琪的手。

“一定一定。”渡边代为回答。

他们笑着离开诗社,这才发觉街上空气清新,屋里味酒味人气,几乎透不过气来,

但是热闹。

在街灯下,他们说着刚才好笑的事——“缪斯,多谢你的赞助支票,哈哈哈……”

忽然,渡边伸手轻轻拨开祖琪的头发,他的手指缓缓触摸她的五官,像是要通过触

觉记忆她的脸容。

祖琪没有让开,也没有阻止他,她的皮肤有点饥渴,被爱抚的感觉很舒服。她紧紧

埋首渡边怀中。

真没想到会在街边缱绻,这不是少男少女的行为吗,无处可去,肉身便是安慰。

原先,祖琪也以为这种情怀已经过去,永远不再,可是今日发觉死灰复燃,竟十分

心酸,紧紧拥住渡边腰身,他的胸膛结实,可靠吗,不知道,祖琪并无奢望。

她去他宿舍看过,简陋、混乱,完全无人收拾。

祖琪吃惊,“太没有办法了,不能叫几个漂亮女生来做定期义工吗?”

渡边拨开报纸杂志给她坐下,“你就是那女工,先从厨房开始做起。”

两人笑作一团。

其实没有什么特别,但是他们都不愿放弃调笑机会,即使不是恋爱,也有恋爱感觉。

小厨房堆满即食,渡边做晚餐给她吃,上打一只蛋,加罐头炸鳗鱼。

“看,多么丰富。”渡边说。

祖琪看着碗,“待会儿出去吃吧。”

渡边扑上来咆吼:“一定要赏脸。”

“不,不。”她恐惧地叫。

他们在地上扭作一团。

世上确有许多东西不是金钱可以购买,但是所有其它的物质需要,有祖琪的信用卡。

不知怎地,那样年轻的彭祖琪,已经习惯付钞,是祖璋在生时养成的手势吧。

他们到格林威治村那间小公寓住了整个月。

每日睡到日上三竿,中午吃完饭,蹲在街头看卖艺人表演,非常悠闲舒服。祖琪从

来没有这样畅快,虽然她用一个男人的钱来贴补另一个男人的开销,但是她并不觉理亏,

这笔赡养费原是她应得的。

祖琪最喜欢一个踩高跷的小丑,腿有十呎长,人人要仰望,他穿得花枝招展,一直

叫人猜谜语。

“一把伞遮一个老师与十个小学生,无人淋湿,何故?”

大家乱猜一通,没有人中奖。

他解开谜底:“根本没有下雨,哈哈哈……”

用手把一把糖果撒给观众。

祖琪高声问:“爱情可否永恒?”

高跷小丑答:“不可能,所以叫爱情。”

人群散去,祖琪与渡边回公寓休息,他帮她画人像速写。

这一段时间,没有人联络他们,她也不知道外界发生什么事,正好是个冬天,名正

言顺什么都不理。

大雪,他们在家吃罐头,在街上掷雪球,打雪仗。

一日下午,雪融了,泥泞一片。

“咦,春天到了。”

不知不觉,已经三月。

渡边伸个懒腰,“我得找一份工作。”

“我聘请你。”

“什么职位?”

“私人秘书。”

“不行,没有晋升机会,我还是出去联络朋友的好。”

他披上外套。

“今晚见。”他同她吻别。

祖琪关上门,她觉得也是回家的时候了,再继续下去,保不定会问:“几点回来”,

“等你吃饭”,“别在外头太久”,“见过谁”……那又有什么意思,趁大家还没有

腻,把距离拉远一些透透气也好。

她要拨几个电话。

第一个找祖琛,他说:“稀客,许久没听到你声音。”

“我在纽约。”

“会来探访我们吗?”

“飞机场雪融了没有?”

“我们今年没下雪。”

“可能过几天到府上。”

“欢迎之至,祖琪,我们的家即你的家。”祖琛说。

搁下电话,想出去买点蔬果,忽然听到有人按铃。啊!原来公寓有门铃。

祖琪打开门,外头站着一个臃肿的年轻女子,油腻耗子棕头发搭在头上,嘴角生冻

疮,透明眼珠一点神采也没有,一看就知染有毒癖。

一见有人开门,她便解开外套,腹部隆然,都几乎快要临盆。

祖琪呆呆看着她。

她说:“我找渡边,他们说他在这里。”

一手推开祖琪,进屋坐下。

祖琪发呆。

那女子自口袋里取出一张文件,“这是我与他的结婚证书,我是他的合法妻子。”

祖琪低头一看,证书上她的名字叫苏珊莎兰顿。

“我可否喝杯热可可?”

祖琪只得招呼她。

“还有,那三文治,我好久没吃了。”

苏珊吃饱了松口气,“我是他学生,遭受欺骗及遗弃,我听说你很有钱。”

她说话断续,但,也可以得到故事大概。

“我们还没有办妥离婚手续。”

祖琪抬起头,想了一想,打开手袋,把所有现款取出交到她手中。

“谢谢你。”

“去找医生照顾你们两个。”

“孩子决定交人领养。”

祖琪点点头,送她出去。

“渡边几时回来?”

“这是我的住宅,他大概不会来了,你好好保重。”

苏珊见茶几上有一瓶酒,顺手牵羊,放进大衣口袋。

祖琪把她送出门口,坐下,喘气。双腿与头皮同时有点发麻,幸亏当事人不在,否

则好戏连场,不知如何招架。

她叹口气说:“祖璋,你们都不肯公平待我。”

祖琪一时没想到,她也没有好好待人。

她低头一看,那张霉旧的结婚证书跌落地上。她把证书用胶纸贴在门上,她万一回

来,可以拾回,将来,又可以给丈夫别的女人观赏。

然后,祖琪锁上门,离去。

那高跷小丑在附近视察表演场地,认得她,叫住她:“喂,你,春天来了,还好

吗?”

祖琪没有回答。

他看到她的脸,吃一惊,“你脸色灰败,是怎么一回事?”

祖琪朝他摆摆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到了祖琛的家,周学华站在门口等她,她俩紧紧拥抱。

学华没有小丑老实,她婉转地说:“你仿佛十分疲倦。”

祖琪摸摸自己的面孔,真是,搞男女关系最叫人精疲力尽,把那时间省下来做大事,

肯定成绩斐然。

“祖琛呢?”

“祖琛在上课。”学华说。

“你呢?学华,你在家不怕寂寞?”祖琪说。

“我在种植玫瑰,最近已收集到三十七个品种,希望可以培植一个漂亮的园子。”

祖琪诧异:“世上一共有几种玫瑰?”

学华答:“拿破仑的皇后约瑟芬一共找到两百多种,她的玫瑰园十分著名,可惜今

日已经流失。”

“怪不得刚站在门口,已经闻到一阵甜香。”

学华斟出热茶给她。

“酒,什么酒都可以。”

学华打开?门取出一支威士忌交她手中。

“酒徒,你许久没有回家了。”

“家?”

“郁君说你全没回家探访志一。”

骤然听到这两个名字,恍如隔世,陌生得连反应都没有。

学华暗暗留意她的反应,“大家都不知你去了何处。”

祖琪微笑,“阿郁一定知道,信用卡都由他负责付清,他知我在纽约。”

“是吗?他没告诉我们。”

祖琪不出声。

“这半年,你音讯全无。”

“我倦了,需要休息。”

她走进客房,一眼就看见一大瓶白玫瑰,香气叫人酥倒,学华真是有心人,许多人,

连一朵玫瑰都没照顾好。

她伏在床上睡着了,祖琛回来她也不知道,祖琛一边脱大衣一边看她,一见祖琪脸

颊眼窝都陷下去,吓一跳。

“她同什么人做淘伴,搞成这样。”

“损友。”学华顶幽默。

祖琛摇头叹息,“留住她,叫她看医生。”

两夫妻吃简单的晚餐,话题并无绕着祖琪,这叫学华安慰。

祖琛说:“校方决定调查史蔑夫性骚扰女生事,叫我们人人自危,现在所有男讲师

见到女学生走近像见鬼一样,唉,校园竟会搞成这样。”

学华嗯一声。

“凡是女生来问功课,必须有第三者在场,还有,门不得关紧,需半掩着……可

怕。”

“洁身自爱不就得了。”

“最惨是裘安,丈夫遭调查,她尴尬无比。”

祖琪下楼来,她头上裹着大毛巾,显然刚淋浴,自己斟了杯咖啡,倒入半杯拔兰地

才喝下去。然后与祖琛招呼。

“你看你!”祖琛责怪地:“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回来,去过什么地方?”

“太阳系第十颗行星。”

祖琛说:“我陪你去看医生。”

学华劝道:“大学正进行猎巫行动,你同一个漂亮女生出入,不大好看,由我陪祖

琪吧。”

祖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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