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高大清秀,此刻已是满脸涨红,我猜想,要不是女主人的一句“叫你去客屋偏向驴棚钻”的埋怨话,三位小个村干部必定拖不动他。
到了这个时候,这位被五十多岁的支书喊作婶的不足三十岁的女人才终于露了面,却是只依着门框往里看任谁怎样劝都不肯进来。
听支书说,我日后的伙食便由她负责,所以难免要多看她几眼——这是位皮肤白且嫩的女人,除却这一点儿便与普通的山妇没有任何异样,噢,对了,她还有一条绝对与众不同的直垂至腰的大辫子。
出于与支书辈分平等的考虑,我便随支书喊她婶儿,却不料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嘴里说着“你也喊我婶儿”,已是笑弯了腰,声音清且脆,女娃娃一般。
她如此地表现虽让我颇觉羞涩难堪,却也多了几分亲切。再去看她时,目光便有点儿闪烁,只觉她看我的目光也在变,变得有点儿含混不清,有点儿异样。但她绝非经营家所说的那种头发垂下来遮住半边脸的女人,头发循规蹈矩地整齐地梳到了脑后。
我不觉为自己龌龊的想法而脸红,要不是木然的男人总算摆好了酒,我指不定会闹出笑话,因此甚觉庆幸。
刚才已领教过山村的酒风,实不敢苟同——凡敬酒者,必三大碗一字摆开添满,而后一口气逐一解决掉,而且客人是不能不喝的,否则便要失了礼数。又三杯过后,我便醉透了,被人扶到了炕上。
就在那一瞬间,我又看到了女主人的笑,她的笑甚是好看,笑起来两个酒窝印得极深,她象一个娃娃,但她的笑却是复杂的,或自豪或得意或还有点儿其他什么意味,已经模糊得无法分辨。
所以,我梦到了她,一个以前与我毫不相干以后却必须相干的女人,她正笑吟吟地冲我走来……
我们没有必要啰嗦山里人这家送一把韭菜那家送一棵白菜彼家又送一点儿野山货让主人家礼物经常堆积如山的热情和女主人该开饭的时候指定开饭而且必合我的口味象是在极短的时间就摸透了我的胃口的周到,单说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一年,千万不要以为只有书里才能把一年的变化描绘得那样精彩,一年当中确可以做不少事情,而且确可以发生巨大的变化,尤其对于底子原是极薄的山村。
关于此等变化,前面的故事中已有提及,便不再详说,只说在这些变化中,我理所当然地与他们熟络起来,他们不再对我只远远地看,而经常主动地与我打招呼与我攀谈与我开玩笑,他们已经习惯地把我当成了他们当中的一员。
山里人说话豪爽直露不善藏假便显得野,通过他们的谈话,我了解到女主人居然没有生育。女人没有生育在信息尚不十分畅通的山区无疑要受到鄙视,他们背地里称之为“脂肪满腚的鸡”,因为据说这种鸡是不下蛋的。
至此,我方始明白我们之间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女人何以会总不露面,而且看我的眼光总怪怪的,莫非是自卑心理在作怪?
必定如此,我肯定地猜测着,好奇心让我无法自抑地去关注她。——说实在的,这一年是打基础的关键一年,我确是忙昏了头,除了刚开始的那个奇怪的梦,我绝少去关注主人家的事儿,只知主人是村里最殷实最幸福的家庭,却不想竟存在着这样的困境。
凡事凡人最经不得人去分析与推敲,再正常的事儿,也往往被理出诸多岔儿来。自打留了意,我轻易地就发现,女人果如他们所议论地那样出奇地干净利落,即使破衣服也总是缝得熨熨贴贴洗得干干净净,穿到身上那才叫合身,让人无论怎样看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服。
但干净虽在城里人眼中或许能称得上一种美德,在山里人眼里却未必能算得上一件好事,因为村里人传说干净利落的女人必在生育上存有问题,倘若问到理由,他们能够说得出成千上万的例子,却独说不出一样科学道理。
尽管如此,村里人的传言是绝不容忽视的,因为这种传言严重者甚至能够害死人,这也是传言中所曾列举的事实。
显而易见的,女人的压力越来越大,已有好长时间再没有看到过她那个好看的笑了。
不仅如此,连我也在悄悄地变化——最初,我认为这是山里婆娘的嫉妒心里在作祟,后来居然渐渐地信了。
这应该算得上女人的一个唯一的缺陷,传言却在无限地夸张这个缺陷,也算是传言的夸张功能之一吧。无论如何,传言让她变成了一个有缺陷的女人。
不信您可以试试,首先假定一个正常的人有缺陷,然后尽力地去想他(她)的这个缺陷,再而三三而再地重复地想,最后必能找出他(她)的不少不是来。
如此反复重复反复对比的结果,让我经常有一股莫名其妙的紧张。那一阵子,只要稍有紧张,我的注意力就会完全地转移到她的某一缺点上,譬如她嫩白的脸上长满了粉刺状的红点,亮晶晶地闪烁到我的大脑里异常地清晰,晃得我直眼晕,而且由此联想到挤出来的奶白色的粉刺,脏!隐隐地就会泛起一股恶心——她做饭之前洗过手了吗?那只长指甲有没有伸到菜里?……想象丰富,遍及到每一个生活的细节。
我竭力地不去想她,却偏又去想她,坏印象越来越深刻,又忍不住要去端量她,偶尔地四目相对,难免要常常闹得彼此甚不好意思。
这些曾经被我疑心是病的古怪状态确是一种病态,凡治病必得先了解病因,即所谓的“望闻问切”。
此病的起因,即是在我关注女主人的同时,意外地发现了房东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秘密——按说没有生育的女人在“家”里是没有地位的,高大的男房东却恰恰相反地惧内,而且到了极不正常的地步。
——他总被女房东呼来唤去地支派活儿,做完了活儿必要下属对领导似地汇报,情急的时候两条腿分明都在抖,脸上尽是讨好的笑,而且自己笑,似乎却害怕女房东的笑,只要女房东露出了那非常好看诱人的笑,他甚至会连站立的勇气都没有,有一次,我便看到他竟然双腿跪倒在了女人面前。
小夫妻每天睡得都很晚,时间稍长,我便发现他们总是在我熄灯之后才关门安歇。为此,我曾多次地劝过他们,说我那一段的事太多总要到很晚,不要因为等我而误了他们休息。说着,我故意俏皮地强调了一句,春宵一刻值千金啊。小夫妻尴尬地笑着,满嘴答应着,却仍旧如此。
3
某一次,出于不打扰小夫妻的好意,我便早早熄了灯。由于长期熬夜的原因,熄了灯也是无法入睡的,我打算待小夫妻睡去再起身工作,便合衣而卧。
说实在的,我不是遵守时间的人,常常晚睡晚起,因为我总觉得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是自己思路最活跃的时候,而人当真要挖掘自己的潜能有所作为,必得要抓住自己一天中思路最活跃的时间段。
这符合人的生理规律,人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清醒的最佳时光,就象潮起潮落,有高峰有低谷。
依正常的规律,人必睡过之后才精力最旺盛,有的人譬如我独不这样,由于熬夜的原因,早晨恰恰是最疲劳的时刻,据医生讲,这是因为睡眠没有达到合理的时间所致。
从人的角度讲,这样的人必固执喜欢自作主张,此类人绝不会因为别人而改变自己,即所谓的“世界因为共性而存在,因为差异而丰富多彩”。这无疑又是一对矛盾。
我们不是编故事的人,所以总啰嗦,好了,不啰嗦了,且说我刚躺下便听到院内响起了脚步声和有人开门而出的声音,声音虽然被压得极轻,但我还是能够判出这人必定是男主人,我甚至能够想象出他蹑手蹑脚故意不弄出动静的样子,因为惧内他常有如此的表现。
我甚感困惑,因为他分明出去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待我起床的时候,他通常却早已在院内忙活着。如此三番,每晚如此。
终于有一天,困惑让我跟了去。只见他腋窝里夹着一样东西,蹑手蹑脚地奔山腰而去。
此时已值隆冬,当天又是个无月夜,风嗖嗖地吹着,激得我不由一个寒战,而他却浑然不觉,包括我的行踪。
及至到了山腰,突然失却了他的踪影,正彷徨无计,只听不远处已响起了鼾声,寻着鼾声找去,五米远的地方有一山洞,里面铺满了山野草,男房东正蜷缩于内鼾声大作。
山洞虽说位于朝阳处温度比外面高了许多,却仍甚是寒冷,但此时我对于寒冷的关注远比不了好奇,这世间居然有此等离奇之事!
从山洞内的山草来看,这绝不应该是第一次,因为草早已被压得柔软。
至此,我似乎明白了点什么,疑惑却更重了。——我借着微弱的光瞧去,他的脸虽然是朦胧的,却绝对是睡得正香的那种。
此时,因攀登而积聚的热气已逐步散去,寒意一阵阵袭来,唯恐冻了他,我便推醒了他。
或许嫌有人扰了他的清梦,他先是愤怒地大吼一声,恶狠狠地其状甚是吓人,及至发现是我,才象泄了气的皮球似地慢慢萎缩下来,许是因为我窥到了他的秘密,一阵尴尬之后,他神情极是低糜,任我再三追问原因,他始终闷声不响地抽着烟,直至天蒙蒙亮。
一夜未睡,我显已困顿不已,而他却神采飞扬起来,牵着我的手下山,故作亲密状,似在亲密地争论着什么,实际上却什么也没说。路上碰到早起的人,他总要甜甜地喊上一声“早”,而对方却总是拿他的媳妇取笑他,说放着如花似玉的女人不睡起这么早岂非傻蛋?
他女人确是村里的上等女人,凡上等女人总会被人讨便宜,至少是嘴上的便宜,不仅对女人,也对他。
他并不为此着恼,反而常常为此自豪不已。一个漂亮的女人确是男人骄傲的资本,尽管漂亮的女人总存在危机,男人们还是在不顾一切地追求。在这方面,他是豪爽的大方的,据说别人拿来取笑他的话原是他婚后自己说出来的。
这里面有个典故,说他刚结婚的时候,不少异性长辈尚不认识他女人,便问他“哪个是你婆娘?”。他正忙着,随口便答“哪个漂亮哪个就是”。这句无心的话虽表明了两人的感情,但在别人听来却是酸酸的,因为他女人确也漂亮。
于是,人们便常拿女人取笑他。山里人同样不缺想象,善演绎,便把他的这两句话演成了歇后语,说“xxx娶媳妇,哪个漂亮哪个就是”“xxx早起,傻蛋!”。
逢有这样的情况,他常常自豪地回答:放放气,女人在家炸鸡蛋,空气太腻!显然是炫耀,拿来气人,只不知这句话将来会被人演绎成何种模样。
且不再啰嗦他的典故,但说早饭的时候我便多了些心思,尽管两个仍是客客气气相敬如宾,在我的心目中却已远不如过去那样美满。
之后,我又陆续跟踪了他几次,却被东绕西拐地摆脱了,原来的山洞显已被废弃不用,而他却依然如此夜不归宿。
这实在是一个迷,一个令人费解的迷!我决心揭开它。
要破迷,必要费猜测。凡猜测必要围绕一些支离破碎的情节,由于加入了人的想象的因素,总能产生无数的与真相毫不相干甚至南辕北辙的结果。
即使这样,我宁愿猜测,也决不会再去问女主人——那天早晨,我刚提了个头,便遭她一顿痛斥,至今想起来仍难免要面红耳赤。
这可是她第一次如此失礼地跟我说话,居然指责我过多干扰房东的生活——难道会因为我?是我扰了他们的清净?如此想着,脑子里浮现的却尽是女人看我的怪怪的目光。
这个念想一旦升起,便越来越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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