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境》 第11部分阅读

她从那次来之后,就再没露过面,我腿脚不便,不能出屋,她如果不进工棚,就是来了我也看不见……对了,她不是前天才离开吗?又回来干什么?”

志诚把在张林祥家了解的情况简要说了一下,白青听后失惊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儿,我只听说大林子跟矿里干起来了,以后人就没了,没想到还有这些事,你上次来我也是害怕,没敢说……你家嫂子胆子也太大了,矿里已经下了死令,不许把死人的事露出去,她要是为这事儿来,可真有点悬……我是真没见过她,也没听别人说过。这样吧,等一会儿有人来你再问问他们……”

正说着,外面响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有人向工棚走来。志诚和白青急忙住口。片刻,三个男人从外面走进来,志诚一眼看清为首之人,心又一跳:五十来岁,身材健壮,面孔黝黑,不是那个姓赵的汉子是哪个,只是,今天没有穿那身劳动服,而是一件破旧的迷彩服,完全是一副下井干活的打扮。哎,他不是说自己是这个井的负责人吗,怎么……

没等志诚想清楚,赵汉子的目光已经照过来,还好,首先落到白青身上:“哎,这不是小白子吗?你还活着哇!”

白青听了这话委屈地说:“赵叔,你这话咋说的,我腿是砸坏了,可离死远着呢,我刚二十岁,你可别咒我呀……哎,给你们介绍一下,”指指志诚道:“这位是新来的……姓张,柴大叔说跟你们一个班儿。”转向志诚:“张大哥,这位是咱赵大哥,是你们班的头儿,可讲义气了!”又对赵汉子:“赵大哥,这位张大哥是我老乡,没下过井,您多照应啊!”

赵的汉子随便看了志诚一眼,显然是没认出来。叹口气半开玩笑地说:“咳,到了井下,谁照应谁呀?我还得求阎王爷照应呢!”打量志诚一眼:“嗯,体格还行,井下的活儿也没啥大窍门,只要体格好,舍得出力就行……哎,看你咋有点面荒的……咱们是不是见过面?”

志诚急忙摇头,故意土里土气的腔调说:“没,没,俺是第一次见大哥,今后,大哥多照应了!”

赵汉子疑色稍减,点点头说:“那是,只要你不藏j,好好干,啥说没有,要是藏j耍滑,那可对不起了,你少干别人就得多干,我一个人想照应你也不行,大伙不答应!”对另外两个汉子:“你们说是不是?”

两个汉子附和道:“那是,俺们班不要藏j的,要是想藏j,就别下井!”

志诚急忙说:“这你们把心放肚子里,俺这人没啥本事,可干活从来不耍滑!你们要是看俺藏j尽管吱声,俺立马走人!”

正说着,又有一个年轻小伙子走进来,二十多岁年纪,长得又矮又壮,还是个豁牙子。赵汉子一见二人就没好气道:“豁子,你是不是又上洗头房子了?你他妈来乌岭干啥来了,挣俩钱容易吗?都填那没底儿坑了?”

豁牙小伙子一点也没往心里去,看志诚一眼,笑嘻嘻对赵汉子说:“大哥,不是你说的吗?咱们是阴一半阳一半,活一天就得乐和一天,我长这么大还没尝过女人滋味,要是一下子完了不是太亏了吗?”

赵汉子又气又笑:“你他妈的,敢用我的话对付我,你乐和乐和也行,可不能太勤了啊,这几天你一下工就往那家洗头房跑,整的连干活的劲儿都没有了。哼,别看你体格好,这么下去也快……我跟你说,你要是老这样,我们这班儿可不要你了!”

豁牙小伙子嘻嘻一笑:“哪能呢,我倒想天天去,可我去得起吗?一个月也就几回,大哥你就担量点吧……”

正闹哄着,独眼男人摇摇晃晃走进来:“快到点了,准备下井……哎,老王家爷俩儿咋还没到?还想不想干了?”

正说着,两个男人走进来,年长的五十来岁,年少的二十傍边,从眉眼上一看就是爷俩儿。当爹的急忙解释说:“矿长,俺们来了,这不还没到点吗!”

独眼男人没好气地说:“啊,你还踩着点来呀,就不能提前点儿?”对几个人:“跟你们说啊,从明天起,接班必须提前半小时到工棚集合,晚了就扣工钱,一分钟一块。就这么定了!”看看表:“还等啥,就剩二十多分钟了,收拾收拾,准备下井……哎,新来的,没看到别人吗,快动弹,还等谁伺候啊……我说你呢……”

独眼男人说着把一条腰带和一顶安全帽一盏矿灯扔给志诚,志诚接过来模仿别人的样子往身上武装,可手忙脚乱地弄不好,白青在铺上说:“张大哥,你这么下井可不行,得穿厚点,底下冷,可大衣不行,穿它干活不方便……这么着吧,你把我的毛衣毛裤套里边,那边是我的水靴,你穿上,下边有的地方有水……”

在白青的帮助下,志诚穿上毛衣毛裤和水靴。白青又帮他扎好腰带,带上安全帽,扭亮头上的矿灯,并教给他如何开关。等他穿好后,别人早已武装完毕,一群人鱼贯走出工棚。志诚注意到,赵汉子身上还挎着个大包,里边鼓鼓囊囊的不知是什么东西。这时,他已经明白,这个赵汉子只是他们这个班的头,绝不矿井的负责人,负责人是那个独眼的柴矿长。既然这样,他昨天为什么那么说呢?

志诚一时想不清楚,但脚步不能停,随着大伙向外走去,向矿井走去。

此时,志诚心里忽然产生一丝悔意:你来这里是寻找肖云的,白青已经说过她没来这里,下井还有必要吗……

可是,改变主意已经来不及,井口就在眼前了。

八、黑暗

1

井口看上去一切正常。

井口上方竖着一个两米多高的木架,木架上安装着一个轱辘,轱辘上缠绕着钢丝绳,钢丝绳在一台电动机的牵引下,“扎扎”地抽动着,把一个盛满煤的硕大铁桶从井底提上来。井口旁,两个年轻人用铁勾就势一搭,铁桶就置于一个长方型的平台上,平台下有四个铁轮,铁轮下有铁轨,两个年轻人在铁轨上把装满煤的铁桶推到煤堆的边缘一斜,桶里的煤就象黑色的水流般淌下。然后,他们又把铁桶扶正,拖回井口,挂到钢丝绳上,再把桶放回井内。

志诚走到井口跟前,正赶上一桶煤从井口提上来,两个小伙子把煤倒掉之后,王氏父子中的儿子和另一个年轻人就接过位置,把铁桶悬挂在井口处,望着众人。

赵汉子招呼了一声:“上吧!”

上……往哪儿上?

志诚正在发愣,却见赵汉子已经跨出一步,上面双手抓住缆绳,下面双脚站到铁桶边缘上,接着又一个汉子用同样的姿势跨上去,站到赵汉子对面。再接着,又有两个人对面站好,很快,只剩下志诚一个人了。

志诚往前看了一眼,看到黑乎乎的井口正不怀好意地等着自己,迟疑着没有迈步,赵汉子鼓励道:“没事儿,上来吧!”

豁牙小伙子笑嘻嘻道:“哈,害怕了吧,要想下井干,就得拿命换。熊了?那就回家搂老婆睡觉去,又安全又舒服,可没人给钱!”

志诚向前走了一步,终于来到井口边缘,向下探了一眼,只觉一股冷气从地底升起,头脑一阵晕眩,接着感到脚下的大地象海绵一样变软,变软,软绵绵向下沉去,沉下深渊……忽然间,他想起儿时的一个情景:农村的祖母家大门外有一口水井,很深很深,自己和一些同令的孩子们对它总是有几分神秘感,总想趴到井沿上往下看。一开始,自己胆小,不敢上前,后来在别的孩子激励下,壮着胆子一点一点凑近井口向下望去,当时,就是同样的感觉从脚下生出,升起……后来,有一个本村的孩子掉到井里淹死了,更增加了自己对井的恐惧。可那口井和眼前的煤井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微不足道了。

志诚从来没有到过煤矿,没有到过矿井,更没有一点煤矿生活的经验。他对煤矿那点可怜的印象也是从电影电视中来的。但是,那井绝不是这个样子,而是一道宽敞的、高高隆起的宽敞拱门,工人们雄纠纠气昂昂扛着铁镐亮着矿灯步入矿井,很有几分英雄气慨。少年时,他还因此对煤矿工人产生过强烈的崇拜呢。虽然近年矿难多发,使他意识到矿井并不完全是自己想象的样子,可也万没想到它是眼前这个样子,矿工们是用这样的方式下井:脚下是黑洞洞不知多深的煤井,黑洞上边悬着一个两米多高的大铁桶,铁桶上边是一根钢丝绳,人就站在铁桶边缘上,手抓着缆绳沉下去……这要是一脚踩偏或手没抓紧绳子……志诚大着胆子又往下望了一眼,黑洞洞深不可测,一股战栗带着寒气从井底窜上来,窜入双腿,双腿在发软的同时又颤抖起来。

他想转身逃开,心里对自己说:算了,别下了,白青已经说了,肖云没来过这里,即使来了,也不可能下井,何必非要下井呢?

可是……

可是,他却无法转身。因为对面好几双眼睛在盯着他,他的心底也有一个声音在说:“怎么,害怕了?临阵脱逃?原来你是个熊包啊,还刑警呢!”在感到巨大恐惧的同时,他也觉得这井口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吸引力,吸引他下去。他觉得,如果此时转身离开,将遗憾终生。于是,他在心中对自己说:“下,怕什么,人家都不怕就你怕,说什么也得下去!”

这么想着,他先把身子往前一探,用手抓住缆绳,然后把一只脚踏在铁桶边上,接着要抬另一条腿,就在这时……

脚下的铁桶忽然颤抖了一下,颤抖得幅度虽然很小,志诚却觉心忽的往下沉去,几乎惊叫出声。还好,一只有力的大手及时抓住他的手腕,正是赵汉子。他一边抓着他,一边冲豁牙小伙子骂道:“妈个x,这是啥地方你扯犊子,我一脚把你踹下去!”然后用鼓励的口吻对志诚道:“上来吧,没事,刚来都这样,几次就习惯了!”

志诚这才把另一只脚放到铁桶上。

赵汉子又大声对众人:“都站好了吧!”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对留在井口的二人:“放吧!”

电动机响起来,铁桶开始颤抖着往下降去,志诚的心却往上提起来,并开始缩紧,越缩越紧,脚下的寒气更重了,那种脚底发软的感觉也更明显了,他忽然又觉得膀胱发胀,产生一种憋尿的感觉,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恐惧完全攫住了他的身心。不知是温度的突然下降还是恐惧,他居然发起抖来,腿下抖得更是厉害,怎么也控制不住。他真想大叫出声:“停住——我要上去,我要上去……”可咬着牙把叫声憋在咽喉里边。他想看看别人的表情,可看不清楚。几盏昏黄的矿灯摇曳着,恍忽可见井壁垂直向下,深不可知。耳边只有铁桶发出的暗哑声音伴和着不均匀的喘息声。大约别人也同样紧张,此时,谁也不再说话。志诚双手紧紧抓着钢丝绳,抓得手都发木了,意识不时地提醒他,只要脚下稍稍踩空或手上稍稍一松,就会沉落下去,沉落到无底的黑暗中,那样,后果只有一个——死亡,恐惧无比的死亡……

尽管非常恐惧,可志诚的头脑还很清醒,知道这样有害无利,在心底告诫自己放松一些,镇静一些,不要胡思乱想,把精力集中到眼前。可很难长时间做到这些。井底不知在何处,好象一个世纪过去了,脚下还在不停地下沉,下沉,没有尽头。还有多深哪,怎么还不到底呀。“哎呀,这……”

一滴凉冰冰的水珠突然滴落到的脖颈上,又象小蛇一样向脊背爬下,接着水滴密集起来。借着矿灯的光线,志诚注意到眼前的井壁都水淋淋的,水滴就是从这上边滴落下来的,这更增加了恐惧的感觉。他使劲儿咬住嘴唇,心里祈祷着快些到达井底,到井底就好了……

终于,一个世纪过去,下沉的速度放慢了,脚下的铁桶“咚”一声停住,井底到了,志诚悄悄地舒出一口长气。

可是,这口气只舒出一半又吸回来。因为,他看到眼前是一个斜向上方的窄窄的出口,勉强容得一人通过。赵汉子已经带头向前钻去,其他人跟在后面。这……

志诚想问点什么,可最终什么也没说,紧随在别人后边,钻进眼前这个窄窄出口、不,应该叫入口才对,进入了另一个天地。开始很窄小,黑漆一团,全靠头上的矿灯照亮,渐渐宽敞了一些,也有了灯光,接着就变成了一个不见尽头的巷道,有的地段高些宽些,有的地段矮些窄些。高度和宽度都在一米五到两米之间,巷道一侧还拉着电线,每隔上十几米就安装一盏电灯,只是瓦数较些,光线昏黄,不甚明亮。两壁都是裸露的黑色原煤,闪着暗淡的幽光,用手摸一下湿漉漉的;脚下同样是煤,同样有水,尽管有水靴隔着,可踩上去仍然感到很不舒服;头上也是煤,但多数地方有木板遮挡着,下面用小腿粗的木桩支撑着,这肯定就是安全设施了。可是,真的发生塌方,靠这薄薄的木板和小腿粗的木桩能支撑得住吗?何况,有些地段还没有支撑,裸露着的大煤块就在头上悬挂着,令人经过时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唯恐它坠落到头上。此时,尽管下井时那种恐惧消失了,可另外一种恐惧又压迫上来,从脚底下,从头上,从两侧黑黑的煤壁上挤压上来,让人担心它们随时坠落、塌陷或发生种种不测,让你永远葬身这黑暗冰冷之处,再也不能回到地面,再见光明……

地狱。

志诚的心里忽然闪过这两个字眼。

2

往前走了一段,巷道不再向上斜,变平了,脚下也干爽了一些,志诚这时才注意到地下还有一条窄窄的铁轨。前面传来铁器撞击的声音,赵姓汉子回头喊了声:“小心”,带头闪到铁轨一边,志诚不知怎么回事,慌忙和别人一样闪开,只见一节运煤车厢从前面驶来,咔嚓咔嚓地从身旁驶过,驶到看不见的前方,“哗啦”一声响,接着是往下“叮咚哗啦”的声音,肯定是流入那个下井时乘坐的铁桶了。志诚注意了一下,原来在两条铁轨中间还有一根钢丝缆绳在抽动,那运煤车厢就是靠它来牵动的。看来,地下的原煤就这样一桶一桶地运往井上,发热发光,给人世带来温暖与光明。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忽然中断了,前面平空塌陷下去,现出一个硕大的黑窟窿。原来这煤井是井中有井,往下还有一层。不过,这里是斜下去的,不用再乘铁桶,要靠人步行着往下走,也就是通常说的斜井。按理,这比直下要安全一些,可志诚看了一眼不由吸了口凉气:这斜井的坡度实在太陡了,看上去跟直的差不多,而且黑乎乎的不知多远多深,叫人看着眼晕。刚才的直下虽然可怕,可只要人站在桶上不掉下去就行了,可这斜井却要靠人步行,这要站不住摔下去……

不容迟疑,前面的人已经向下走去,志诚只能硬着头皮跟上。还好,铁轨右边的人行道上挖出了一个个落脚的小坎,增加了阻力。尽管如此,他仍然感到恐惧,勉强跟在别人后边,脚下摸索着那一个个小坎,手扶着煤壁慢慢往下走,渐渐与前面的人拉开了距离,越拉越远,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这使斜坡更显得陡峭,恐惧感也更强。就在这时,又有一节装满煤的车厢从下向上驶来,就好象迎头撞来一样,他急忙紧紧贴着右侧的煤壁停住,眼盯着车厢从身旁驶过,如果身子稍稍向前一点,就可能被撞上。车厢驶过,他再也不敢往下走,而且发觉腿肚子又抖起来。可是,扭头向后看看,离上层已经很远了,往回走同样困难。没办法,只好大着胆子继续下行,可是,已经不敢直立行走了,而是蹲下身,头上脚下,手扶着地,帮助脚一节一节的向下。他知道这很丢人,可没有办法,只能边往下走边暗骂自己熊包怕死鬼。这么一骂好象起了点作用,腿颤抖得不那么厉害了,脚下步伐也快了些。就在这时,下方一个人影一拱一拱地向上走来,一个声音传过来:“别怕,慢点走,快到底了!”是赵汉子的声音。志诚胆子壮了一些,感激地回应着:“谢谢,我就过来了!”咬着牙站起来,直立着向下走去,好半天才走到赵汉子跟前。赵汉子让志诚跟在身后慢慢往下走,终于到了井底。这时志诚全身上下已经满是冰凉的汗水。赵汉子拍了他的肩膀一下:“还行,这位老弟还真有点胆量!”志诚心中暗叫惭愧。

别人已经走得不见了影了,志诚和赵汉子一前一后地往前赶。赵汉子顺口问他从哪儿来,志诚早有准备,回答说:“长山!”赵汉子的脚步慢了一下,紧接着又问:“长山什么地方?”志诚准备不足,情急之间只能往下懵了,含糊其词地说:“啊……黄岗!”这是张林祥家所在的乡。志诚暗暗祈祷他不要问下去了,再问非漏不可,可赵汉子不知他的心事,紧接着问的就是:“黄岗……是不是有个张家泡?”志诚心中更慌,不过,听口气赵汉子好象并没去过那里,就硬着头皮回答:“啊……有,有这个村子,不大。你去过吗?”赵汉子回答:“没有,有个朋友住在那儿!”志诚的心又提起来:“朋友,是谁……”赵汉子迟疑了一下:“啊,姓张!”

姓张?这……是不是张林祥啊?!他不就在这六号井干过吗?他们肯定认识。对,他说的十有八九是他。志诚真想问一问,可怕暴露自己,就忍住了。还好,赵汉子没有再往下问。

现在,脚下又是平地了,巷道一直伸展向前,和下井时相比,好走多了,眼睛也可以观察一下周围的环境了,这时,志诚又发现两侧煤壁上不时出现一条岔道斜向远方。赵汉子边走边解释,现在走的是“大航”,大航两边还有一些岔道,都是支航。志诚很快听懂,他所说的“航”就是巷道的“巷”。又往前走了一段,志诚又发现支巷有的铺着铁轨,有的没铺。赵汉子又解释说:“铺铁轨的是采煤井,没阿铁轨的是已经采完的废井。”正说着,右侧煤壁又出现一个没铺铁轨的巷道,志诚下意识地往里探了一下头,里边却忽然冒出一个汉子,粗暴地把他一推:“看什么看,滚远点!”志诚有些恼火,刚要说什么,忽然不敢出声了,掉头急急往前走去,走了几步扭头瞅了一眼,虽然灯光昏暗不清,但仍能看出其人黑乎乎的下巴。错不了,就是他,黑胡茬……妈的,他果然是乌岭煤矿的人。看来,自己的分析完全正确,平峦火车站的遭遇肯定是一场阴谋……还好,他没有认出自己!

这一来,志诚的心再次提起来,同时也生出疑团:此时,黑胡茬怎么会在这里?躲在那个巷道里干什么?为什么不许自己往里看……

这时,他已经赶上了前面走着的几个人,豁子看见志诚,又讥笑了几句,被赵汉子喝住。又走了一会儿,迎面几个黑乎乎的人影走过来,边走还边嘻笑着跟几个人打招呼。交臂而过时,志诚看到,他们脸上除了一口白牙和两个眼珠,都是漆黑漆黑的,在昏暗的灯光下简直没个人形,要是胆小的突然见到,肯定吓得够呛。豁子是个爱开玩笑的家伙,跟每个走过的人都拍拍打打地说几句粗俗的笑话,当一个又矮又瘦的汉子走过身边时,他上去给人家一拳,然后骂咧咧道:“哎,这不是潘老六吗!”

志诚又吓了一跳。可不,那佝偻的身形,那三角脸,不是潘老六是谁?他急忙把脸掉过一旁,耳朵却被豁子的话吸引住了:“我说老杨,你太好说话了,给你二百你就乐屁掂屁掂了?要是我,最少要两千,妈的,跟他们说,不给两千就把事儿给他们捅出去!”

潘老六怎么忽然变成老杨了,还有什么二百块钱……志诚想听听怎么回事,可“潘老六”却从豁子手中挣扎出去,急急地离开了。

志诚站住脚,待豁子走过来时故意问:“咋的,咱们下井还有奖金?刚才那人是谁,得了二百元?”

豁子嘿嘿一笑:“妈的,我是跟他扯蛋,啥奖金。矿上叫他冒充一个死鬼,哄弄一个人,完事之后给了他二百元。他不是潘老六,他姓杨……”

这……志诚脑袋转了一下,马上把这件事和白青说的话联系起来。白青说原来和他一班的人都不见了,而这里又有个姓杨的冒充潘老六……天哪,从平峦到乌岭,你遇到的哪件事是真的?志诚用了很大劲儿才控制自己,又问豁子:“那么,这是为什么……你说他冒充一个死鬼,难道潘老六已经死了?怎么死的?”

豁子站住脚,眼睛斜向你:“你是警察咋的,啥都打听,干你的活得了,知道多死得快明白不?”

豁子说着快步向前走去,志诚还想问,可巷道已经到了尽头,前面的人都停下来。

这里是采煤作业区,上下左右都是裸露的原煤,且没有顶板支撑。赵汉子骂道:“这帮小子,可真会干哪,正好赶咱们来支顶,都往后点,我瞧瞧……”举起一把镐头,向上面的顶盖敲击几下,听听声音说:“没事,还能放一炮……豁子,把矛头递给我!”豁子操起一件工具递上去,原来是根钻头,有二尺多长,后部是带铁把手的小电动机。赵汉子接到手中,把钻头顶住前方的煤壁,手上按了一下开关,钻头就嗡嗡响起来,咔咔向煤壁中钻去,眼前顿时煤渣烟雾迸溅。志诚一下想起在电影电视记录片中看到的镜头,原来,那里的矿工们操纵的就是这个家伙,对了,电视上管这叫煤电钻,他们却叫什么“矛头”!

很快,赵汉子打好几个眼,回头对几人道:“你们看什么,除了豁子,都蹲仓去!”志诚跟着另外几人向后退去,退出不远,又是一个斜岔的巷道,几个人躲进去猫着腰蹲下来——大概这就是“蹲仓”的意思吧。不一会儿,赵汉子和豁牙小伙子也躲进来。赵汉子手中抓着两根细细的电线,把裸露的线头相互一碰,嘴里“嗨”了一声,就听前方一声闷响,脚下摇晃了一下,头上还掉下一些煤渣。

响声过后,不知哪里传来呜呜的声音,同时有凉风吹进来。过了一会儿,赵汉子对众人说:“都不要动,我去看看有没有哑炮!”不一会儿,边咳嗽边把喊声传过来:“没事了,开干吧!”

志诚随着几人走到放炮的地方,见附近虽然有排烟机在响着,可仍然烟雾很浓,他被呛得直咳嗽。烟雾中,眼前出现了一大堆刚刚崩下来的煤。有人拖过来一节车厢,志诚学着别人,操起铁锹往车厢里装煤,不一会儿装满了,车厢即在钢丝绳的牵引下向前驶去。随之赵汉子拿出一个小本,往上写画了几笔,嘴里还叼咕了一句:“一车!”

看来,这挖煤的活倒没什么复杂的,只要有力气,谁都能干。装了十几车,爆破下来的煤装完了,志诚以为还要爆破,赵汉子却指挥几人钻进另外一条巷道,拖出一些木板木桩,吆吆喝喝的支起顶板来。忙乎了一气,顶板支出去几米,地下又铺了几米铁轨,这才开始继续爆破,然后又是“蹲仓”,又是往车斗上装煤。这么周而复始地干了一气后,那位五十多岁姓王的汉子拍拍志诚的肩头说:“这位兄弟还行,不藏j!”

得到认可,志诚有些自豪起来,越干越来劲儿,很快就满身大汗。豁子在一旁打起哈哈:“哥们行啊,真不藏j,对,就这么干!”只有赵汉子劝他悠着点,说还有好几个小时呢。开始,志诚没把这话往心里去,可慢慢就明白咋回事了,干着干着渐渐干不动了。

他累了。但,更主要的原因是:饿了。

3

算起来,三点多钟吃的饭,现在八点多,已经过去五个多小时,那俩馒头一碗菜汤早都消化光光的了。开始,志诚还以为在井下八小时中间会有顿饭,可这么长时间过去,却谁也不提这事。不但没饭吃,连水也没有。渐渐地,他挺不住了,身上的汗变成了虚汗,装车的速度明显慢了。豁子又取笑道:“哎,哥们儿,咋的了,快干哪,老擦汗干啥?”赵汉子看出了问题:“怎么了老弟,干不动了?”志诚苦笑了一下:“这……有点饿了,咱们……咋还不吃饭哪?”大家都笑了。原来,他们下井的八小时之内是从来不吃饭的,大家已经习惯了。志诚听了十分后悔下井前没好好吃一顿,或者随身带一个馒头。这时候,老王把怀中的小酒瓶递上来:“老弟,来一口吧,这也顶饿!”志诚开始还不喝。老王不满地说:“咋的,你还跟我装。你打听打听,除了豁子偷着喝过,还有谁喝过我的酒,我是看你干活卖力,瞧得起你才让你喝的!”一是盛情难却,二是饿得实在挺不住了,志诚就接过来往嘴里灌了一口,热辣辣地顺着喉咙流进了腹内,果然觉得不那么饿了,干活也有了点劲头儿。到晚九点的时候,按赵汉子记录,已经装了十六节车厢,每节车厢是两吨,应该有三十二吨煤运到了井上。三十二吨被八个人平均,每人已经挖了四吨煤,也就是每人已经挣了三十二元钱。而这时刚刚九点多一点,照这样干到下班,每人也许能挖上七八吨,不可能达到独眼工头说的那样十几吨。不过这也行啊,每人每班也能挣上五六十块钱,一个月下来一千五六百元呢,这对一个出苦力的打工仔来说,也算可以了。

时间就这么一锹一锹、一车一车地装过去,累了,也只能在爆破的时候喘息一下。这时,几个人就会唠唠家常,这使志诚对他们渐渐有所了解。豁子是老哥儿一个,爹妈都没了,他没文化,也没有别的特长挣钱,就下煤井来了。他的理想是挣俩钱说个漂亮媳妇。可由于沾上了嫖,把说媳妇的钱都填活洗头房的小姐了;老王则是为了给儿子说媳妇才下井的;赵汉子情况好一点,他是原来国营煤矿的老工人,有技术,兼着爆破员,还是班头儿,每吨煤额外多挣三角钱,再加上家住本地,不花食宿钱,哪月都剩下一两千块。闲唠时,老王用羡慕的口气说起这事,赵汉子却说:“挣得太多也不如当初,那时,咱是国家正式工人,那种感觉不一样,现在……”

赵汉子叹口气不往下说了,豁子却鼓动道:“大哥,给我们讲讲呗,我听别人说,你不到二十就下井,年年是劳模,还上省里开过劳模会。有这事吗?”

赵汉子不出声,好一会儿才闷声闷气地说:“还说那些干啥,当年,我得的奖状能贴满屋子,谁不眼热?想当初,老矿长带领我们创业,虽然真苦真累,可心里痛快,领导和矿工也心贴心,把咱当人待。后来慢慢就不行了,也不知咋整的,这矿领导一茬不如一茬,干实的不行,可一个比一个能吹,一个比一个会搞关系,矿里却一年不如一年,这些人却一个一个都提拔了,最后一任,也就是把煤矿卖给李子根的矿长提得最快,已经提拔到省里,咱们工人呢……”

赵汉子无奈地摇摇头,长叹一声不说了。

可是,豁子却故意逗趣说:“哎,赵大哥,你咋这么说话,电视里说了,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你是煤矿的老工人,得负起领导责任,你……”

“去你妈的,”赵汉子没好气地骂一声:“我负责任?妈的,煤矿已经是李子根这王八蛋的,我一个抗活的,能负啥责任!”

豁子嘿嘿笑起来:“妈的,他不让负咱给他硬负……”话扯到了别处:“哎,你们见过李子根妹妹没有,她也是总经理,在平峦和乌岭开着两家大饭店,贼他妈的牛,不过人长得可和她哥哥不一样,挺受看的,还胖乎乎的。你们想想,一个漂亮女人能用啥招对付男人,我寻思,她肯定没少跟那些当官的上床,妈的,要是能让我干她一把多过瘾……”

“啪——”

豁子话没说完就挨了一耳光。是赵汉子打的。他指着他的鼻子大声道:“妈的,你再说一句,我把你下边的球踢化喽!”

豁子却没有恼怒,而是捂着脸嘻嘻笑起来:“赵哥,你这是干啥,我知道,她对你家好,那回,你家嫂子胃穿孔,是她亲自开车送县医院做的手术,医疗费也是她花的。平时,对你家挺照顾的,还跟你哥长哥短的。可你别忘了,羊皮贴不到狗身上,她对你再好也是李子根的妹妹!”

赵汉子:“去你妈的,她哥是她哥,她是她,他们俩不是一样人,不许你再说她!”

老王在旁开口了:“是啊,我也看出来了,那个当妹妹的挺有人味的。我听说,有一回井下死人,为了让李子根多赔点,他们哥俩还吵了起来!”

志诚眼前浮现出李子根妹妹的面庞,心中暗想:还有这种事?李子根这个妹妹可以呀,看起来,她跟这赵汉子关系好象不错。

可豁子却有不同意见:“咳,不管咋说人家是亲兄妹,就是不一样又能不一样到哪儿去?我早听说了,李子根有很多事都是他妹妹替他打通的关节,听人说,乌岭大饭店那几个字就是她请省里一个二线领导提的,每个字十万元,五个字就五十万……对了,听说这个领导到乌岭来给李子根撑腰,坐的小卧车还让人给点着了,结果抓起来不少人,哎,赵哥,有这事吧……你咋不说话呀?”

赵汉子闷闷地蹲着不出声,可豁子的话却勾起志诚的兴趣,也跟着问怎么回事。赵汉子闷了一会儿,长叹口气说:“咳,说起来话长了,那是多年前的事了,一提起来我就……煤矿卖给李子根的时候,因为职工们怕今后没饭吃,闹得挺厉害,就在协议上添了一条,必须把原来所有的矿工都收留。可李子根接手后,根本不按协议办,有的,找个毛病开除了,有的放了长假,只留下少数象我这样熟悉煤矿情况、有技术特长还听话的人。这样,工人就闹了起来,可告到哪儿都没人管,大小衙门口都向着李子根说话,工人就一直告到省里,可还是不解决问题。就在这时候,李子根却把那个人请到乌岭来给他撑腰。他还把告状的工人都召集上来,站到那人的卧车旁叫喊说:‘你们不是告我吗?告了这么久,谁管你们了?你们不是找领导吗?现在领导来了,刚跟我喝完酒,你们能怎么着?’这一来,工人们一下炸了,上来几个愣小子就把卧车给周翻了,点着了。这下坏了,好几级的公检法全出动,把几个惹事的和领头告状的都抓起来了,最重的判了十二年。这么一来,再也没人敢告了,有不少人从那以后就离开了乌岭。从那以后,乌岭就平静下来,人们都服了李子根,在乌岭这块地皮上,他说啥就是啥了。”停了停:“后来大伙才明白,人家肯定是有意惹咱们闹出大事来,然后好找个茬治你,咱们是上人家当了。可明白也晚了!”

赵汉子的语调中透出深沉的痛苦、愤怒和无奈,志诚听了,心中同样生出这样一种感情。

赵汉子不再往下说,也没人再问了。片刻,几人又把话题转到志诚身上,问他的情况,志诚真一半假一半的敷衍:“……当年,我已经考上了大学,录取通知书都到手了,可家里没钱供,只好下地干活,可地少,粮食又不值钱……后来,爹妈好歹给我说了个老婆,结婚五年,一直没敢要孩子,怕养不起。就这样,哪年到头都是两手空空,老婆说我熊,不能挣钱,成天跟我干仗,我一来气,就出来了……”

志诚把张林祥、赵刚和自己的事情编到了一起。尽管是编的,但感情是真实的,还赢得了大家的同情。老王又把酒瓶递给志诚:“一醉解千愁……愁也没用,说实在的,我已经看透了,象咱们这样没权没势的老百姓,到啥时候都是受苦遭罪的命,辈辈翻不了身。你们想想,咱穷人唯一的出路是孩子考上大学,将来有出息,可现在上大学太贵了,咱家孩子就是考上了也念不起,你说,咱还指着啥?井上那个是我二儿子,跟你的命一样,也是去年考上的大学,因为我供不起,只好干这行……我是怕出事,就让他在井口,我下到底下来,死就让我死吧,我岁数大,死也不可惜,他才二十呀!”

老王重重叹口气不吱声了。别人也跟着叹气,只有豁子不赞同,笑嘻嘻劝老王说:“依我看哪,你儿子没上成大学还是好事,省一笔学费。就是上了又能咋样?现在大学生不包分配,就凭你老王要人没人、要钱没钱能分配吗?就是分配也没好单位。就说我堂弟吧,大学本科毕业,那大学还挺有名呢,叫什么政法大学,可回到县里硬是不分配,他想上法院,人家就是不要,最后还是贷款送礼好歹算分了,可分到离县城最远又最穷的农村法庭。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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