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境》 第28部分阅读

云突然地:“走也好,你先走,如果那边顺心,我将来也过去。我听到那些议论了,咱们社里那位厅长夫人,居然说你是‘反动记者’。那天我为这事和他吵了起来……我本不打算告诉你,你别往心里去!”

张大明轻轻一笑:“你不说我也知道。其实,有人当面就对我这么说过,有时我也很气愤,可更多的是无奈,最后也就习惯了。什么叫反动,反人民才是反动,可我始终关心着那些受苦的人民群众,怎么成了反动,而他们……你说那位厅长夫人都干啥,一天就是扯家长里短,拨弄是非,挣着高工资,她反倒代表革命了。真叫人哭笑不得。不过,我早相通了,这不是人民的评价。你虽然为人民说话,可他们却无法为你说话,就象乌岭这些打工者似的,我们为他们而来,他们知道吗?他们会为你说话吗?即使他们想说话,通过什么渠道让别人听到呢?又有谁能认真听呢……其实,这也是我们国家的悲剧,人民虽然多,却不能形成一种力量来表达自己的意志,使真正为他们着想的人陷入孤立……咳,不管怎么说,时代不同了,现在不整人了,我非常清楚,要是过去,有我这种想法再把它说出来,下场将很惨很惨。在中国历史上,有多少忧国忧民的仁人志士都是这种下场啊!”忽然改变了语调:“行了,志诚,竟听我的了,这些话,有的我跟肖云流露过,可从没跟其他人这么谈过,是不是太偏激了,你一定烦了吧!”

“不,不,”志诚急忙说:“我很愿意听,真的很愿意听,非常愿意听。只是……”想了想,试探着说:“我有点替你担心,你有这种思想,又是个记者,搞不好恐怕会给自己带来一些麻烦!”

张大明轻轻笑了一声:“你说得对,确实有一点。不过,我已经学会了如何保护自己。要不是置身于这样的绝境中,我是不会说起这些的。其实,我有时也很奇怪自己:你为什么总想这些呢?不管怎么说,你是省报记者,你不是社会底层那些受苦受难的人,那些黑恶势力也欺负不到你头上,你为什么要这么想呢,为什么要写那种给你带来麻烦的文章呢?其实,凭我的文笔,挣钱当官都不是难事。给一些刊物写记实稿,稿费很高,有的撰稿人每年挣几十万,要不就给哪个私营企业写宣传性稿件,报酬也不低。要想当官,就到大机关去当秘书,干几年就提起来了,往大了不敢说,要是在省直机关当秘书,几年后下去当个县委书记、县长还不是什么难事。可我为什么偏要这样做呢?我也思考过,大约和经历有关,我小时候在农村,受过苦……可李子根和我同村哪,也受过苦哇,他怎么变成那样了?要不,就是受教育的结果,或者百~万\小!说思考的结果,或者人天生就是不同的……想来想去,我也想不通怎么回事。不过,有一点我是自信的,我知道自己热爱这个国家,我热爱我们的人民,我发自心底地希望我们的国家富强,人民幸福,我反对的只是那些黑暗腐败现象,所以我不反动,反动的是那些腐败分子。”

张大明的话勾起志诚很多同感。对了,原来队里的老张外号不就是“反动警察”吗?他是怎么落下这个绰号的,不就是爱发牢马蚤吗,不就是对那些干扰执法办案现象不满吗?后来因为一起案子得罪人狠了,上边有人说了,‘这样的人不适合做刑警’,就调走了……警察本身就是执法,法律的生命是公正,可执行公正使命的警察本身就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人们还能相信什么呢?自当警察以来,没少接受各种教育,一些领导动不动就训话,批评基层警察法治观念不强,不能秉公执法。其实,到底是谁不秉公执法啊?我们基层警察能有多大的权力呀,更多的时候还不是有人不让我们秉公执法。我们千辛万苦破了案,抓个罪犯,可哪位领导一句话,就得乖乖放人,不知内情的群众往往还将其归罪于警察,让我们里外不是人。

志诚心里这么想,却没有说出来。他知道自己嘴讷,怕表达不清显得浅薄,让张大明笑话。张大明却又用微弱的声音开口了:

“其实,现在有些法规制定得也有问题。就说矿难事故造成伤亡的赔偿吧,一般参照交通事故执行。而规定中就将受害人分成城镇居民和农村居民两种。城里人赔的就多些,农村人赔的就少些。依据是农村人收入低,城里人收入高,可是,难道农村人就注定一辈子生活在农村,城里人就注定一辈子生活在城里吗?收入低的人就永远收入低吗?同样,收入高就能保证永远收入高吗?对了,肖云你说过,一个人在矿山出事故死了或者被交通肇事撞死了,就是全部按规定赔偿,顶多也就四五万元,最多五万元,就象那个张林祥家似的,他们还很满意。可是,一个人的生命就值五万元吗?五万元就可以抵上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吗?我们是人,不是商品,不是动物,不是猪狗……”

张大明激动起来,声音也大起来。这也引起志诚的共鸣。他想了想,既是对自己解释,也是对张大明询问地说:“也许,这是考虑到责任人的赔偿能力,我们国家还不发达,多数人收入还有限,如果规定得过高,他们负担不起……”

“不,”张大明用坚决的语调打断说:“我不同意这种说法。第一,这种说法考虑责任人的利益,忽略了受害人的利益。而法律是应该向弱者倾斜的,这个解释违背了这一精神。第二,事实上,很多责任人在经济上都很富有。譬如说交通肇事吧,养得起车的能是穷人吗?或者是单位,或者是有钱人。就算我们这个欠发达省份吧,一般市县里,有几十万上百万元的也不希罕吧。就算他有几十万,撞死一个人赔偿个几万,对他来说算什么呢?如果两个人有仇,完全可以假借交通肇事撞死对方,然后赔几万了事。象李子根这样的,家财以亿计算,赔偿几个人算什么呢?我想,他可能是情急之下才这么对付我们的,否则,完全可以制造一起交通事故把我们干掉,到时,顶多也就赔上几万几十万,这对他算什么呢?所以我说,这条法规有重大缺欠。说得严重一点,根本不是以人为本,也没有考虑受害者的利益。”

3

张大明愤愤地住口了。志诚好一会儿没说话,他是警察,习惯了政治纪律约束,总觉得写到纸上、已经制定颁布的法规条文是神圣的,不容怀疑的,现在听他这么一说才知道,有时,它们也不那么合理。一时之间,心被搞得乱糟糟的。张大明说得真对,有思想不如没思想,有思想就带来痛苦。现在就这样,听他这么一说,心情非常不好,觉得发堵,难道,一切真的这样吗?不一定吧……他挣扎着试图反驳他,说:“这……你说的有一定道理,可是,有些现象终究是少数,象乌岭煤矿发生的事,终究是少数,是个别的。”

“对,我承认它是少数,是个别的。”张大明沉默片刻低低地说:“我们国家从总体上说是好的,特别改革开放以来,取得的成就也是史无前例的。可是,少数又怎么了?我就反对这种多数少数的说法,好象只要多数人生活得好,少数人受点虐待也应该似的。不,一个正常的社会,应该对所有人都是公正的。要知道,少数和多数是转化的,你今天是多数,到明天可能就变成少数。如果我们对少数人不公正,实际上也是对所有人的不公正。今天他是少数,明天你可能也成为少数。谁能保证自己永远处于多数中呢?谁能保证自己的儿女、晚人后辈不是少数,不当煤矿工人呢?你再看看,这些少数又是哪些人?是的,他们自身可能素质不高,存在这样那样的弱点,也应该教育提高,煤矿也应该按市场规律运作,按劳分配。可是,正是他们,用自己的生命,从黑暗的地下为我们奉献光明,我们怎么能容忍这样对待他们?对他们的不公正也就是对我们自己的不公正。如果面对这一切心安理得,那还是人吗?!”

张大明的声音中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悲愤,声音更大了,甚至有点怒吼的意思了,衰弱的感觉一点也听不出来了。他说完马上意识到了,急忙放低声间歉意地说:“对不起,我失态了。”可停了停又低低地说起来:“这些话,郁积在我心里多时了,平时并没有讲过。现在遇到这种事,再加上你的调动,就有点控制不住了。对了,你刚才的话又使我产生了联想。大概,有些掌权者从来不象我们这么想,从来也没想过自己或者晚人后代会成为矿工。他们就是想用手中的权力保证自己辈辈当官做老爷,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所以,才不愿意改变现状!”停了停:“如果能活着出去,我一定要写一篇这方面的文章,即使不能发表也要写,寄给党中央国务院,或者发在互联网上!”

肖云突然冒出一句:“也别想得那么容易,互联网也有人管着,你要发表这样的文章恐怕也会带来麻烦!”

“我要怕麻烦就不写了。”张大明冷笑一声激昂起来:“不管怎么说,只要能活着出去,我一定以这次经历为素材,写几篇有份量的文章,一定要让高层领导知道这些事,并提出一些建议,同时,还要让社会上更多的人知道。黑暗和腐败必须揭露,只有揭露他们,把他们暴露在阳光之下,他们才会恐惧,因而才会减少,捂着盖着,只能使它们更加猖狂,最后,将会完全侵蚀光明,驱逐光明,绝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张大明停下来,肖云却突然又冒出一句:“可是,谁知道咱们还能不能出去呀?咱们还能出去吗?”

“能,一定能,要有信心。”张大明鼓励说:“咱们不是分析过了吗?外面有人知道我们可能身遭不测,不论哪个人、哪方面采取行动,都会救我们出去。我们出来这么长时间没回去,报社也许已经察觉不对头,开始采取行动,还有志诚他们公安局……对了,还有平峦县公安局的一些领导和警察,他们都可能采取行动。志诚,你说是不是!”

志诚知道,一切不可能这么简单,他是为了给肖云以信心才这么说的,就急忙符合说:“对,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我在到达乌岭前曾经跟队里通过电话,明确告诉他们我来了乌岭,也透露了有可能会出事,他们一定会来救我们的。我们绝不能轻易死去,要坚持住,能坚持多久坚持多久,哪怕我们中有人先死去了,剩下的人也要活下去。如果能生还,一定把这一切带出去,让更多的人知道,给死去的人报仇……”

志诚说着说着停住了。他本来是给肖云鼓劲儿,可说来说去变成了一种悲怆的誓言,而且,自己的心也颤抖起来。是啊,到底还能不能活着出去呢?能不能三个人全部生还呢……一股巨大的酸楚涌上心头,眼睛也在黑暗中湿润了。

肖云悄悄抓住了志诚的手。

沉默片刻,张大明轻声说:“志诚,你说得对,我们是要有多种思想准备。如果你们俩出去了,而我……留下来了,你们一定要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告诉世人,同时,我还有一件私事请你们替我完成。替我去医院看她最后一眼,同时代表我通知医院,停止一切维持她生命的措施,既然我已经不在世上,她醒过来也不会幸福……”

志诚的嗓子紧紧的,下边的手也不知不觉和肖云抓得更紧:“这……对,我们是应该做好各种准备。我……”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火花,心里顿如倒海翻江:“如果你们俩能出去,我留在这儿了,我希望……希望你们将来能生活到一起……”

“志诚……”

两人同时叫了声他的名字,肖云使劲甩开他的手,从他的臂弯中挣扎出来,哭泣着道:“志诚,你说什么呢,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我……”

她又搂紧他呜呜哭起来。

张大明沉默一会儿才开口:“志诚,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就再说点心里话吧。我首先要感谢你……可是你做得不对,肖云她是人,而且是一个独立性很强的人,她有自己的选择,你不应该这样为她安排未来的生活。我看出,你是个非常真诚的人,我也不擅长说假话。我承认,我对肖云是有好感,我们之间是存在很深的友谊,可我们从来没有超越界限,更没有做过不道德的事,而且,我感到,她是爱你的,很爱你……你可能不知道,在你们闹矛盾的日子里,她很痛苦,曾暗中默默的垂泪……”停了停:“现在,我也看出你是个好人,是个好丈夫,对她的感情很深,否则不会冒这么大的危险来救她。可是,你没有想过,女人和我一起生活,很难得到幸福。我总爱想一些不该想的事,总关心那些和自己无关的事,我不知道将来还会遇到什么风险,我不希望哪个女人为我提心吊胆,经受折磨……另外,我记得在一篇文章中看过一段话,很有道理,大意是,第一次爱情很重要。如果第一次爱情是不幸的,今后的婚姻恐怕很难幸福。而我的第一次爱情已经这样,她现在还躺在病床上……即使有一天我放弃了她,也不想再和哪个女人结合,我担心会给她带来不幸。”

“不,”志诚反驳说:“你说的不对……这个……那些不幸的第一次爱情往往是人为的,而你……你不一样。”他感到自己的语言的笨拙,无法准确表达心里的意思。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又说:“你也没有理解我的话,我希望你们一起生活,不是强迫……我觉得,你们在一起生活能够幸福,我这么说是真诚的。是的,我爱肖云,非常爱她,如果我真的不在世上了,我希望她生活得幸福,而我感觉到,你能给她幸福。”换一种语调:“我也不隐瞒,我和肖云之间曾经发生过危机,我……我也真的对你产生过一点想法,可现在全都没有了。我看出,你是一个好人,应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一旦我出事了,你们活着,希望你们能生活到一起……不过,我有一个请求,”停了停:“那就是,让肖云把孩子生下来,把他养大,你们不必告诉他有我这个人,把他当成你们的孩子,可是,让他生下来,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志诚说不下去了。张大明也一时不知说啥好:“这……你,我……可是,万一我留下了,你们俩出去……”

“行了,”肖云带着哭腔打断二人的话:“你们别说了,你们只想自己,想过我吗,想过第三种可能没有?假如你们俩活着出去了,我死在这里呢?”又哭泣起来:“你们俩都是难得的好男人,我也希望你们都幸福地生活。如果你们出去了,我留下来,希望你们尽快忘记我,组成新的家庭,幸福的生活!”边抽泣边说:“生命中遇到了你们这样的男人,我也很满足。志诚,我对不起你,这半年来你心里一定很不好受,都怪我,如果我们能活着出去,我一定好好对你,再不那样了……张大明,你也不会死,你会活着出去,咱们都活着出去……”

志诚的眼睛又湿了:能吗,还能活着出去吗?但愿如此吧。如果不能都活着出去,哪怕出去一个人也好啊,特别是肖云,她已经怀孕了,她的体内还有你的儿子、你的女儿……不,她不能死,她绝不能死,一定要逃出去,只要她活着,自己死了也心甘情愿。

4

三人都沉默下来,半晌没有一点动静。志诚虽然醒着,可不知张大明和肖云是否又睡过去了,为不打扰他们,就一动不动地坐着,把肖云的一只手紧紧握手中。她的手很凉,也不可能不凉,在井下呆了这么长时间,体内的热量失去太多了,她的身体一定受到了极大的损害,体内的孩子呢,会不会也因此受到伤害……他用力握着她的手,希望用自己的温度把她的手变热,可好一会儿过去,还是那个样子。一时之间,压抑多时的绝望感觉又从心底升上来。尽管他安慰她,鼓励她,说会有人来救。可是,他心里并没有底。谁会来救呢?省城的战友们鞭长莫及,即使真赶来恐怕也时过境迁。那么,近距离又谁能帮助你们呢。何清、蒋福民,不可能。剩下的就是公安局的陈副局长了……对,齐丽萍说过,他是个好人,可是,他在电话中听清了你的话吗?他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吗?能够采取行动吗?即使他想救你,又怎么能知道你在井下什么地方呢?看来,凶多吉少啊……苍天哪,我死不要紧,可还有我的妻子,我的孩子啊……

一时间,志诚想哭,想叫,想吼,想……可是,身子刚一动,又想起身边有肖云和张大明,就努力控制住自己。他知道,这对事情没有一点帮助,空耗体力精力,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持镇静,等待着那可能并不存在的希望降临。如果这世上真有神仙,有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如来佛、观音菩萨该多好,我活在世上三十二年没没做出什么卓著的功勋来,可我无愧于天地良心,我没做过任何坏事啊,你们明察秋毫,快来救救我们吧,哪怕将她救出去也行啊,只要她能出去,我就是死在这里也感谢你们哪……

这时,志诚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有些人迷信。这里边固然有人生观、文化科学修养等原因,可是,对生活的无奈和绝望,最容易使人变成这样啊……

尽管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可心绪却如地下的岩浆在奔涌,好久好久才慢慢平静下来。最后,又陷入昏昏沉沉似睡非睡之中。

又做梦了,远远地,有人向这边走来,走得很慢,边走边小心地打量着脚下,头上的矿灯照着路,边走还边低声说话,越来越近地向这边走来……

是梦,是你的期盼转化为梦境……怎么,好象真有动静……

“志诚,快醒醒,好象有动静……”

肖云急促地声音在耳边响起。这……不是梦,难道真有人来了……志诚一下清醒过来,凝神谛听。

没有动静,什么动静也没有,一片寂静。一定是做梦,是听错了耳朵……

可是,刚这么一想,远处又有轻微的响动传来。天……志诚身子一动,差点喊出声来。而身旁的肖云却已经小声哭起来:“有人来了,我听见了,志诚,张大明,你们听到了吗,一定是有人来救我们了……”

她的嘴被志诚用手堵住了。

志诚毕竟是警察,心里多一根弦,在狂喜的同时忽然生出一丝警觉:谁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即使真的有人来了,就一定是救你们来了吗,万一是李子根手下怎么办……

他把手稍稍放松了些,对她耳畔颤抖着轻声说:“不要出声!”

张大明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除了急促的呼吸,没发出一点声音。

志诚觉得心都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一边注意谛听,一边轻轻地活动僵硬的躯体。万一是李子根的手下来加害,不能坐着等死。突然之间,衰弱的感觉好象消失了,他觉得身体热起来,力气好象也恢复了……

动静更清晰了,越来越近。听得出,那是人的脚步,而且不止一个人,有人在低语,因为声音很低,听不清楚……这个时候来到这里,他们不可能有别的原因,一定是冲你们来的……他们是谁呢?是李子根怕你们不死,派人下来加害,还是……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远远出现一道微弱的亮光。虽然微弱,可它是那么的美好,那么的诱人,那么的亲切,那是光明,是希望啊……

肖云突然又抽泣起来,志诚也想哭,但使劲控制住自己:不行,先别大意。他手向旁边划拉一下,摸起一块煤矸石,大约有五六斤重,如果是敌人,它将毫不留情地砸在他们头上……

光亮变大了,可以看出,那是矿灯,而且不是一盏,是两盏、三盏……突然,有人的喊声传过来:“喂——有人吗——”

声音有些熟悉,是谁呢?

声音接着喊道:“张兄弟,你在里边吗,听见没有,听见给我个知会儿,我是赵大哥呀……”

“对,是我们,你还没死吧,听见了吗,我是豁子,我们来救你们了,你要没死给我们个动静啊……”

“大明哥,你在吗,我是二妹呀……”

居然有女声,哭腔的女声。

志诚心里的血忽的一下涌遍全身,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失声大叫起来:“我们在这儿,赵哥,豁子……”

他再也喊不出声了,因为,一种不可抑制的感情从心底猛地冲出来,冲过喉咙,化做狼嚎般的哭叫。

肖云顿时迸发般放声大哭起来:“是救我们的,是救我们的……”

张大明也呜咽着叫起来:“二妹,我在这儿……”

“大明哥……”

女人的声音也呜咽起来。

再也听不清什么了,志诚泪眼模糊,只看见三个人影跌跌撞撞向这边奔过来,头上的矿灯比太阳还要明亮。

志诚知道,得救了,自己得救了,妻子得救了,自己的孩子得救了……

5

一片混乱,哭,笑,诉说,拥抱……一时之间,志诚什么也听不清,什么都不去想,只是轮番与赵汉子、豁子和小青使劲拥抱,眼泪象水一样无声地顺着脸颊流淌,泅湿了对方的衣衫。好在只有矿灯晃来晃去,谁也看不清谁的面容。他一边和他们紧紧拥抱,一边还在心里说着:“亲人,亲人……”是的,他们是亲人,不但赵汉子、连豁子那豁牙的嘴也显得那么可亲可爱,当然,还有二妹。他曾设想过有谁会来救他们,却没想到是他们。如果说赵汉子、豁子还可能的话,没想到李子根的妹妹居然也参与进来。志诚向她看去,却见肖云正伏在她怀里呜呜哭着,她象大姐姐一样,一边拍她的脊背,一边抹眼泪。张大明则立在她身旁的暗影中,垂着肩头沉默不语。

只有赵汉子还保持着清醒:“大伙别激动,别乱,能挺住吧,先吃点东西,再商量商量怎么出去……”

还有吃的?他们想得可真周到!志诚看了一眼,果然,他们手中有两个大塑料袋,赵汉子开始往外拿东西,有面包,蛋糕,火腿肠,榨菜,还有几瓶纯净水……志诚再次握住赵汉子的手,哽咽着说:“赵大哥,谢谢你!”赵汉子却急忙说:“别,别谢我,得谢二妹,要不是她,我也没这么大胆子来救你们,这些东西也是她准备的!”

志诚望向二妹,李子根的妹妹,乌岭大饭店的总经理。因为光线暗,看不清她的表情和衣着,只听到她的声音:“赵哥,别说这些了,没有你咱们也不会找到这儿来……哎,你们别着急,慢点吃,别吃太饱,书上写的,饿时间长了,不能一次吃太多!”

赵汉子:“对,别急,慢慢吃,吃饱了,有了力气,咱们再出去,没想到还真把你们找到了……”

“那还不是靠你!”是豁子的声音,他吹吹呼呼地大声说:“也就是赵哥,乌岭建矿时他就开始下井,一干三十多年,地底下啥样,都在他心里。这下边的巷道跟蜘蛛网似的,这个通那个,那个又通这个,要不是他,谁敢下来呀,弄不好,自己先蒙了……不过,见死不救那还是人吗,赵哥跟我一提这事儿,我二话不说就跟来了。妈的,可我们累坏了,光堵死的巷道就打通了三个……”

在豁子的讲述中,志诚很快知道了怎么回事。原来,二妹知道张大明被抛在井下的消息后,和李子根闹了一通没结果,就找到赵汉子。赵汉子听到她的话后立刻应允。可他觉得自己一个人力量太小,就到工棚叫醒了豁子。三个人从另外一个井口下到地底,在赵汉子带领下,几经寻找,周折,打通了三处坍塌的通道,终于来到这里。

赵汉子感慨地补充说:“说起来也是该着哇,今天能救你们,多亏了小煤井,当年,各个小煤窑在乌岭地下乱开乱采,经常是你打通我的巷道,我挖穿你的防震煤柱,很多独立的矿井挖来挖去挖通了,我们就是通过李子根当年的小煤井进来的……也就为这,有的井虽然废了,可却有空气流通,不然,人在底下时间长,憋也憋死了……是老天爷看不下去了,不让好人这么死,我们才找到你们哪!”

志诚感激地听着,并深深地为自己庆幸。在晃动的矿灯光柱中,看到他们都是蓬头垢面,煤渣满身。虽然他们说得简单,可显然付出很多辛苦才找到这儿的。他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可此时一切语言都显得无力。目光又望向二妹——也就是乌岭大饭店的经理、李子根的妹妹,心中十分感慨,看来,她和李子根确实不是一样的人……他费力地欠起身,想凑过去对她说几句感谢的话,肖云在身后使劲拉住了他,对他耳朵说:“你干什么,没看见吗……”

他这才发现,躲在张大明身后的她在垂着头轻轻的抽泣。这是怎么回事……对了,她所做的一切,一定是为了张大明。这对她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啊,据张大明讲,她和他哥哥李子根可是患难兄妹呀……

他悄悄坐了回来。

几个人注意到二妹的表现,都静下来。这时,豁子摸到志诚和肖云旁边,“咚”的给了志诚一拳:“操,哥们儿行啊,对不起了,我不知道你……”眼睛瞅一眼肖云,又扒着他耳朵说:“艳福不浅哪!”说着,咧着豁牙子嘻嘻笑起来。

志诚想起他从前说的话,包括说肖云那些粗话。可此时一点也不怪他,反而觉得他很可爱的,就低声把他介绍给肖云:“这是豁子老弟,人不错,对我帮助很大!”

豁子笑嘻嘻地看着肖云,一副当仁不让的架式,接受了肖云的感谢才摸到另一边去了。

吃喝了一会儿,二妹站起来问大伙:“怎么样,差不多了吧……赵大哥,三点多了,咱们往外走吧,天亮就不好办了!”

赵汉子:“对,你们三个要是能挺住,咱就走吧!”

三人都说能挺住,马上行动起来,此时,他们恨不得马上离开这黑暗的地下。可是,当他们欲站起来行动的时候,才感到身体的极度虚弱,可能是有了救星、危难得到缓解的缘故吧,精神支柱也摇摇欲坠了。赵汉子等人立刻分头搀扶,赵汉子搀着志诚,豁子搀着张大明,二妹搀着肖云,艰难地往前走去,不一会儿,无论是搀扶的还是被搀的,都累得满身大汗。实在走不动了,就坐下来休息一下,喝几口水,吃点东西。食物渐渐转化为能量,慢慢地,志诚觉得体力恢复了一些,就尽量坚持着独立行走。这时,张大明又气喘吁吁地开口了:“二妹,我有话要问你,你们这里是发生矿难了吧,到底死了多少人?”

职业意识可真强,刚刚摆脱绝境又问起这事来。然而,二妹却没有马上回答,豁子忍不住冒出一句:“那当然……”被赵汉子使劲儿咳嗽一声堵了回去。片刻后,还是二妹自己开口了:“赵哥,你们说吧,现在捂着盖着已经没用了,你们别忌讳我,现在,他已经不是我哥了,你们该咋说就咋说吧!”

豁子哈了一声,刚要说又改了口:“赵哥,你说吧,你知道得比我多!”

赵汉子沉默片刻,回头看一眼二妹:“二妹,那我说了!”

二妹:“说吧,说吧,该怎么说怎么说!”

“好吧,我就说说,”赵汉子清清嗓子:“其实,我真想跟人说说,这些日子把我憋坏了……实在太惨了,太过份了,要是知道不说,都造孽呀……不过,我也知道个大概。那天不是我班,到底死多少人也说不清楚,反正少不了,传的也不一样,有的说五十多人,有的说六十多人,我估计,最少也得有五十多人,因为两个班的人全压在里边了,一个也没出来……”

志诚打断问:“两个班?什么两个班……”

“是六号井和对面大巷那个班啊,两个班的人全完了。”赵汉子说道:“对了,咱们干活的六号井是小井,你还没见过大井,那都是当年国有煤矿开的,一口井上百人干活,每天出吨几千吨。可事儿还是咱们干活的六号井惹起的……对了,你不是下过六号井吗,也进了那个巷道,就是你把黑子收拾那个巷道,我知道你怀疑那里有事儿,你真怀疑对了,事儿就是从那个巷道惹出来的,真是现世报啊,当年,那个井就是李根子、不,是李子根的小煤井,就是它惹的祸呀……”

在赵汉子的讲述中,志诚渐渐知道了矿难事故的大概。

6

原来,全国各地都一样,国有大煤矿开采的是地下的主要资源,而在周围还有些零星分散的资源,国有煤矿无力开采,为了避免资源浪费,前些年,国家在政策上开了个口子,于是,一些小煤窑就应运而生。

这个政策的初衷不能说不好,可是,它引发的后果与初衷完全相反。国家允许的小煤窑是有明确而具体的要求规定的,其中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安全。可这些小煤窑一开始就是畸形的,首先,它不是哪个人要开就能开的,能得到批准的都是一些有关系有路子的人,绝大多数都有权力在后边支撑。而开小煤窑的人既无力也不想在安全上投资过多,想的只是快些发财,个个都是掠夺式开采,因此,导致事故频频。但是,因为他们用钱收买了管理部门有关人员,所以,人员伤亡都私下用钱平了,很少有人过问。私不举官不究。这些伤亡数字根本没人上报,国家也没有统计。赵汉子感慨地说:“我敢说,国家掌握的数字连实际死的三成都不到,就拿乌岭来说吧,哪年都死三二十人,还不算这种扎堆死的,可每年也就报个人……说远了,还是说这起事故吧!”

赵汉子继续讲下去:小煤窑不但无视国家的安全规定,而且,无视一切规定。他们根本不按划定的疆界开采,哪里有煤就往哪里挖。一方面,小煤窑和小煤窑之间为此经常发生纠纷乃至武装冲突,明争暗斗,以邻为豁。有时,两家小煤井挖着挖着就挖通了。“今天能把你们救出来,也多亏了这茬子……可是,采煤时这么挖是非常危险的。国家对巷道和巷道之间的距离是有规定的,要保留防震煤柱,厚的地方要达到几十米。如果不留出足够的距离,放炮时,容易引发相邻矿井冒顶或者透水。可是,”不知是累的还是气愤,赵汉子气喘吁吁地说:“那些小煤窑根本不管这些,有时挖着挖着就挖通了,有时还故意挖通,往对方井内放烟放水,每发生这种事,都要发生一场血战,有时双方出动几十人拼命,当年,李根子就是这么打出的天下……啊,二妹,我走嘴了!”

“不不,我不是说了吗,你别忌讳我,该怎么说就怎么说,我也想听听他到底造了多少孽,你们到底怎么看他!”

赵汉子停了停,又继续讲下去:与小煤窑之间互相侵蚀相比,他们对国有煤矿的侵蚀就更严重了。其实,小煤窑很大成份就是靠侵蚀国有煤矿发财。因为,国家批给他们的资源是有限的,可他们的欲望是无止境的,管你什么国有不国有,反正地底下也看不清楚,所以,几乎国有煤矿周围的小煤窑都向大矿进攻。不但开采你的资源,还偷你的电,放你的水,可把国有煤矿矿害苦了。可奇怪的是,堂堂国有煤矿却往往得不到政府的支持,与小煤窑发生冲突时,干不过小煤窑。因为,你必须通过当地执法部门来解决冲突,而这些执法部门无一不站在小煤窑一边,有时甚至代表小煤窑跟国有煤矿谈判。国有煤矿效益越来越不好,固然有经营问题,可是,这方面的危害也不容忽视。

“……又说远了,还说这起事故。它也是当年种下的恶果。”赵汉子说得气愤起来,也不再避讳二妹:“李根子吞掉国有煤矿后,因为一些小煤井还有很多资源没有采完,就继续采着,有的,他派手下的亲信替他经营,有的,包给了别人,每年收几十万到几百万不等的承包费。六号井就是这样,也是当年李子根打的底儿,把它和大矿之间的防震煤柱挖薄了,这边一放炮,一下炸通了防震煤柱,造成大面积冒顶,两边的人全完了……对面是个大巷,一个作业班四十多人,这边也十多个人,一下子全都闷到里边了。要不,那个巷道怎么派人守着呢,是怕不可靠的人进去看出什么来。当然,也跟那几天你们6续来到有关吧。更可恨的是,事故发生后,根本不考虑救人,冒顶这种事,里边是有不少人当场被砸死了,可肯定也有当场没死的,受伤的,要是及时救,也可能救出一些,可李根子却不让救,有张罗救人的还挨了打。他还下令,谁也不许把这事说出去,谁跑了风找谁算帐。可怜?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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