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以前谢天璧所说的“两个谢天璧”是为何意,现如今,苏小缺却也有了两个,与谢天璧如出辙,个是关乎七星湖和江湖,个是关乎内心的爱与情思。
心中正若有所悟,回身看,见孟自在已自走远,不禁说道:“咱们好容易来趟,孟叔叔倒甩手,也不知忙什么去。”
谢天璧嗯的声,拉过他的手,道:“他知道咱们很久不见了,这是让咱们好好说说话的意思。”
苏小缺垂下头,黯然道:“再也见不到聂叔叔了,我可从来不敢想聂叔叔竟有天会不在”
谢天璧静静听着,只把他的手掌攥得更紧些。
苏小缺看着足底的落叶,还是青翠的生机勃勃:“聂叔叔这么招,可真是山崩海啸,我心里空空荡荡的虽然这些年从不敢来看他,但知道他还在,在白鹿山,心里就很踏实,很暖。”
谢天璧道:“是,白鹿山是咱们的家。”
苏小缺轻叹道:“是啊,咱们最好的时候就是在这里,现在想来,真是恍若隔世。”
谢天璧伸臂揽住他的肩,轻声道:“聂叔叔不在了,我还在,你也还在。”
苏小缺鼻端满是他的气息,手指在他掌中更是贴心的安慰,心里不禁感动而柔软:“天璧,你还在,真好。”
谢天璧紧紧搂着他,良久涩声道:“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从此生死不弃。”
纵是江湖之险之深,每步都是风起云涌,但此刻两人却是真心相对,再无分嫌隙隔阂。
入夜之后,星月皎洁,身处其下,似不在人间,苏小缺道:“修仙练道说,我本觉得只是世人胡诌,至于炼丹采补,更是无稽之谈,黄吟冲还炼丹采补呢,有回金丹香灰吃多了,好几天没出恭,憋得脸直发青,后来崇光说他吃了点儿药,却拉出来几块儿上好的青砖,把茅坑都给堵了。他若能成仙,打死我都不信,但说也奇怪,聂叔叔自闭玄关,我倒觉得他当真能得成天道。”
谢天璧见白鹿山星光格外灿烂明洁,而星光下的苏小缺更是恍若少年时的纯净清秀,不禁笑道:“成仙练道我不懂,但我知道,聂叔叔这次参悟生死关,应是为了贺十五。他俩尘缘了尽,聂叔叔由情破道,想必是为了能在另个世界与贺十五重新聚首相逢。”
第八十章
苏小缺忍不住惊道:“贺十五不是已死了二十多年聂叔叔平日里,也没见他怎么伤心难过。”
话出口,随即摇头:“极于情自是不外露,而且莫说是二十年,便是百年,千年,只要聂叔叔活着,贺十五就同他的呼吸般,不用去想,已然时刻伴随。”
谢天璧听他这般说来,神色动,心中又喜又慰,说道:“聂叔叔闭关所在,便是贺十五的墓岤之中,他进入之时,更是打开机关,墓岤已沉入峰顶湖底,任何人再无法见到他俩,因此无论此番能否突破天人之极限,聂叔叔总是和贺十五在起永不分离。”
天道之事,神秘莫测,但世间情爱,同样身处其中的人都能感同身受的明白。
苏小缺从小就知道聂十三用情深沉而浓烈,生只钟情人,却不想他情深至于斯,竟当真是跨越生死和岁月。时怔怔无语,良久问道:“那聂叔叔究竟是生是死,可会有迹象吗”
谢天璧的声音在静夜里入耳格外低沉,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我不知道,但明天便是生死关的最后日。”
苏小缺往他怀里钻了钻,低声道:“咱们起守着等罢。”
谢天璧搂着他,嘴唇贴上了他的耳朵,笑道:“明天咱们去卧云桥下捉鱼,你烤鱼给我吃。”
苏小缺呸的声,心里却在琢磨,若是谢天璧死了二十年,自己会当如何
想着想着,事儿没想明白,环在谢天璧腰间的双手臂,却是越勒越紧。
谢天璧凝视他的神情良久,似强忍笑意,又似强忍泪意,压低了声音道:“你再这么勒下去,二十年后只怕也要参悟生死关去寻我了。”
苏小缺却笑不出来,放脱了手臂,闷不吭声,滚到边自去睡觉。
谢天璧眸光中温柔似水,端坐窗前,只顾静观白鹿山的夜空。似有意似无意,不像当年在七星湖般与苏小缺同床而眠。
傍晚时分卧云桥下只有水流树影,鸟语鱼迹,比寂静更静。
苏小缺换去了红衣,着身聂十三的旧布青袍,高高卷起裤脚,胡乱束了头黑发,直滚在溪涧里摸鱼。
凭他的武功,莫说捉鱼,就是赤手捕鳄,也是小菜碟,可偏偏不用内力,活似个顽童,大呼小叫,白鹿山的静谧雄浑尽在他这笑唤中,生生有了活泼泼的趣意。
谢天璧坐在溪边青石上,含笑凝望,见他手中扬起串串水珠,映着夕阳斜晖,五色灿烂晶莹无暇,他肌肤如玉,眼眸漆黑而明澈。脱去那身红衣,少了几分颠倒众生的绝色华美,却多了山野稚子清清爽爽的无拘无束。
苏小缺不时将条条的游鱼就着水直扔到谢天璧身边,谢天璧身不动,手微抬,却将条条的鱼又扔回水里。
这等无聊的游戏,两人却玩得不亦乐乎,不光苏小缺笑不可抑,便是谢天璧,也褪尽枭雄之色,张脸本是冷峻英挺,此刻神情却如雪狮子向火,温柔得滴出水来,笑意更是明朗动人。
虽是无言,更无根手指相碰,但两颗心已尽融在处,此时的点滴,自然不比这些年的大喜大悲惊心动魄,却独有种柔和而深切,细水长流人间烟火的欢喜。
此刻金乌未坠而玉兔东升,日月之光共临天下,苏小缺与谢天璧停了手,蓦然见到瓶子峰顶奇景涌涌异像纷呈云蒸霞蔚宝光冲盈。
两人屏息静气,瞬也不瞬的注视峰顶之状。
时间久,苏小缺只被那浓彩璀璨的七彩宝光耀得眼前阵晕眩发花,忍不住屁股坐到石上,与谢天璧并肩而看,眼睛再痛,却也是舍不得眨上眨。
时也不知是幻觉还是真实,那七彩宝光瞬间消逝,天色将暗未暗之际,太阳西坠刻,两个清晰的人影立于峰顶,青衫猎猎,白衣翩然,两人执手互看,虽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但那种穿越了时光和死亡的深情挚爱,却如雪地足印,长空云迹,清晰的映射传达到苏小缺和谢天璧的心里,历历如画,纤毫可触。
苏小缺只觉得眼眶发热喉头微哽,眨了眨眼,那两人已是淡没于天际云间,似携手同往另番天地,那个地方,自己看不见摸不着,但却能知道他们已然冲破了生死轮回,不受佛道人冥的约束,再不会分开,心中莫名的激动喜悦,不禁泪盈于睫。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全黑,转眼看向谢天璧,见他亦是眼眶微红。
谢天璧默默牵起苏小缺的手,声音低而沙哑:“从此咱们更珍惜些罢”
苏小缺反身抱住他,含泪而笑。
回到落云峰,谢天璧仍是想打坐宿的模样,苏小缺忍不住笑,突然起身站到他身前,低下身子,吻上他的嘴唇。
这吻,不似前番几次的温情脉脉小心翼翼,而是带着欲 望火花的进攻侵略,舌尖灵活而细腻,却强硬的撬开谢天璧尚且反应未及的唇,旦进入,更是狂野肆意的汲取索求。
刹那间,窗外凉爽的山风点起了情苗欲 种,谢天璧喉中发出声压抑良久终是冲破羁束的低音,把抱起苏小缺。
赤 身相拥,肌肤紧密贴合的时候,谢天璧却陡然停止了动作,额上滴汗珠落到苏小缺的脸颊,酥酥的麻 痒,湿润而暧昧,谢天璧的呼吸是无法忍受的灼热,声音却犹自有分清醒:“小缺,你真的想要我”
苏小缺不回答,只扬起颈子,吻住了他汗湿的下巴,双腿打开缠上他的腰,以个落落而撩 人的邀请姿态,微微用力往下压,用自己的肌肤,去感受谢天璧的热和坚 硬。
谢天璧感动狂喜,几欲落泪,低声道:“这刻,我等了快七年。”
苏小缺咬着他的喉结处,轻轻吮 吸:“我知道”
意识迷离混沌,痛楚狂喜交织,贪婪残酷的渴求,无微不至的占有,些微的抗拒挣扎,粗重的喘息,甜美的啜泣与呻吟,失控的狂欢,铺天盖地的热和晕眩。
夜纵情。
次日红日满窗时,谢天璧与苏小缺已动身走到白鹿山下。
昨夜仿佛只是场绮梦,谁也不曾提起,但两人心中却是丝丝入扣的温馨契合,欢喜无限,圆满无憾。
白鹿山行,看到聂十三就此跨越时空,看着他们二十多年后终是重逢,均对自己守护的这份情愈加懂得,越发珍惜,昨夜并非结束,而是新生的开始,不是朝露夕花,而是春芽旭日。
谢天璧背着朝阳,声音明朗而轻快,道:“我回赤尊峰,你呢”
苏小缺微笑:“自然是回七星湖。”
谢天璧凝视着他,目中是早知如此的笑意:“什么时候再见我很想你。”
苏小缺展颜道:“八月十五,太湖小舟”
谢天璧点头,看着苏小缺飞身上马,绝尘而去。右手在胸口轻轻按了按,只觉心脏跳动得有力而欢快,满满尽是安稳踏实的喜悦。
苏小缺与谢天璧,不是聂十三与贺十五,无法拥有他们之间那种纯粹到极致干净到无瑕的爱情。
苏小缺与谢天璧,爱是生世,却同时不得不猜疑提防试探交锋,每时每刻都放松不得,却又每时每刻都是天荒地老的眷恋缠绵。
但这又何尝不是另种真爱
这份爱尖锐而锋利,着不慎便会双双受伤,游走悬挂于刀锋之上,浸了血透着泪。大喜而大悲,但其中两人会在懵懂的伤害和情不自禁的包容中,渐渐懂得成长懂得爱。
从此虽是南北,江湖相隔,并肩而对峙,投契却抗衡,但两心相知相投,次相见,便抵得上数月相思。
终章
十年觉江湖梦,转眼又是怀龙山武林大会。
春色坞圆台上照例放置着四张木椅,上面已坐了四位武林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少林武当,白鹿山唐家堡,四席不变,人却渐变。
唐清宇于唐野婚后,让出掌门之位,由唐家大少唐星继任,但怀龙山大会,端坐高台的,却是唐家三少唐野。
无他,继任唐家堡,唐星适合过唐野,而江湖大事,无论地位实力,都是三少胜过大少,好在兄友弟恭,不至兄弟阋墙。
武当长微道长老而弥坚,屁股牢牢的钉着大座,鹤发童颜,副前辈高人快要驾鹤的风范。
白鹿山孟自在已是山主,却不端臭架子,于这武林盛事,也屈尊亲临。
七情大师已然圆寂,少林席上换了个光头,这颗和七情那颗也瞧不出多大分别,只是年轻许多,似乎也圆了些大了些而已。
铁打的少林寺流水的江湖事,无论什么场合,看到颗光头溜溜的在,武林正道会踏实不少。
十年前的武林大会,端的是新人辈出气象磅礴,今日地位不逊任何前辈宗师的唐野,便是在那次大会上脱颖而出,独领的司马世家的掌门司马少冲峨眉掌门香药师太指掌功夫并称双绝的舒北雁桑南飞,都是那次大会的拔尖儿翘楚。
十年干来十年涝,此次怀龙山,远比不得上次来得的风云际会波澜壮阔,两天半之战,不说乏善可陈,却也不见高峰,难起大浪。
想来这数年的江湖太平也是大原因,江湖乱而高手则现。
唐野端坐高台,声色不动,心中已在喟叹,静乱,静固然杀戮少而安宁多,乱却是血雨落而武功突进,这几年赤尊峰蛰伏积蓄,却不知来日大举再起时,正道武林还有没有足以与之抗衡的力量
转念想到七星湖,心中稍觉安稳,无论如何,七星湖与赤尊峰抗衡制约之势已成,再加上正道脉,隐隐三足鼎立,互为掣肘,牵发而动全身,想来这太平日子倒还不是春冰秋虫。
海二爷才不操这份儿闲心呢,老头儿掰手指数数,都六十八了,黄胡子都白了,老牛自知黄昏晚,无需扬鞭自奋蹄,因此只顾心意的挖掘光大各门各派的人物故事隐私秘辛。
他功夫不佳,年岁却大,旁人就算被他说了本门闲话,想殴打教训,看在他头白发瘪嘴黄牙的份儿上,也只能忍忍气拉倒,因此海二爷益发敢说,而且益发说得好听有趣。
所以此刻云来客栈的饭堂大厅里,以海二爷桌为月亮,成众星拱月之势,人人侧耳,个个倾听。
西窗下张小小的桌子,桌边坐了个微胖的和尚正在吃素面,却脱不了对尘俗八卦的好奇,也是边吃来边听,听到七星湖沈墨钩之死时,差点儿把面条塞到鼻孔里去,更怕面条不够咸,愣是洒了几滴眼泪进碗里。
查金花十年如日的坦白着胸怀,笑得如同个三鲜馅儿的大烧卖,滋味十足满脸褶子,本就兴旺的身子愈发肥胖,发酵似的又暄又软;杜牌九这十年却瘦了大圈,生生从麻将牌里的四饼瘦成了二条。公母俩亲自端菜上酒伺候午饭,忙得不亦乐乎。
海二爷引领话题,已经从白鹿山聂十三破碎虚空,扯到了七星湖沈墨钩因情而死,说完了峨眉掌门与唐家三少以及司马公子段不得不说的三角痴恋,讲完了少林某高僧被竹笋戳破了屁股洞而其眉清目秀的小弟子暗暗叫好曰你个老贼秃也有今天也让你尝尝这般滋味
最后的部分,海二爷留给了八年前的旧事重提,义正词严的宣布,七星湖苏宫主,绝对就是当年丐帮的少帮主苏小缺,纵然丐帮再来个黄金圣水泼他老人家的七十大寿,海二爷也是不能违背自己内心崇高的八卦法则唯心撒谎
关于这点,很快就有人给出了旁证。
钱串子绰号太湖小白龙,身黑擦擦的皮肉,但人家背后纹了条手指头粗细白花花的龙,所以小白龙这个绰号也算言之成理。
这厮生在太湖长在太湖,生就双水鬼夜眼,陆上的功夫勉强算个三五流,水底却是超流,捆了手脚扔湖里,三天三夜都不会有半点损伤。
钱串子漱了漱嗓子,道:“我亲眼见过七星湖的宫主”
海二爷拈了拈白胡须,热情的鼓励后生晚辈:“说说”
钱串子不慌不忙,抛着吃了几粒花生米,又喝口兑了水的水酒,脚蹬在旁凳子上,挽了袖口,团团作了个四方揖,道:“兄弟是个粗人,说得不好大家莫要见怪,但兄弟也是个直爽人,断不会胡扯撒谎。”
有个八卦门的刀客,倒也对得住他所属的门派,立马儿表态:“钱兄弟请说,大伙儿不信你,难道还会信那七星湖的妖人”
钱串子高兴,黑脸上喷涌出团红红的喜色:“兄弟不光见到了七星湖的那位,还见到了赤尊峰的魔头”
语既出,四座皆惊,只有那胖和尚,兀自用筷子细细卷着面条,慢条斯理的吃着。
钱串子缓缓用他那铁刷子刮铜锅的声音,款款续道:“那是前年的八月十五”
“月亮很圆,也很大,还很亮。”
噗嗤声,却是桌有位瓜子脸薄嘴唇的女侠笑出了声。
钱串子脸蛋红,恪守本分,不再企图掉书袋子讲究辞藻,道:“不怕大伙儿瞧不起,兄弟自幼家贫,本是独行的水盗,知那晚游湖私奔的公子小姐多,便打算劫富济贫,因此便潜在水里,看哪几个谁落了单,便干上票。”
“谁知那晚得罪了财神菩萨,满湖里都是大船画舫凑热闹,竟没个落单的小舟船儿,兄弟就琢磨啦,难不成今年不时兴私奔了琢磨了也没用,死守吧我就等啊等啊,等到了半夜,那些个大船三停里有两停都靠了岸,满湖清净不少,那月亮更像个大银盘子,三丈外瞧人清清楚楚。”
众人看钱串子那俩眼睛,异于常人的大而且亮,神光充足,近瞧了都有些瘆人,不禁想道:果然是两只贼眼珠子
钱串子压低了声音,道:“后半夜我就顺着水,慢慢儿游到丛芦苇后,本想着在那里歇会儿,不曾想刚绕过去,就见那儿横着艘小船,船虽小,却硬是漂亮,长长翘翘的,船头点着盏羊角灯。我看便知,坐这种船儿的,非富即贵,心里大喜,忙悄悄儿的游过去,不曾想,却是撞见了俩魔头”
见众人神色紧张,尽皆竖着耳朵看自己,钱串子心中得意,道:“隔了五六丈远,我瞧见月光底下,两个人正在船舷板上,个坐着,个躺在他腿上。”
瓜子脸薄嘴唇的女侠聪明,闻言惊道:“难道这两人就是谢天璧与那苏宫主他俩难道暗中勾结”
钱串子浓眉皱,挺不乐意:“这位姑娘,这俩若不是谢天璧和苏小缺,我跟这儿说个什么劲儿啊再说了,他俩可远不止暗中勾结这层关系。”
听这话内有乾坤,海二爷心痒难搔,忙止住那女侠叽歪,道:“钱世侄你接着说,岳女侠你且静静”
钱串子瞥那岳女侠眼,道:“兄弟幸亏双招子明亮,又是过目不忘的记性,十年前在这怀龙山,见过那谢天璧和苏小缺,虽然时隔多年,他俩容貌也变了不少,看久了却还是认得出。”
说着滋溜口酒,吧唧口菜,咂咂嘴道:“谢天璧两鬓有些白发,脸上多了条刀疤,苏小缺古怪得紧,竟和十年前样,看着还是二十不到的年纪,却比以往好看了不少”
东边桌有个练铁砂掌的猛女,三十岁还不曾出嫁,脸色粗黑,双手更是抽抽巴巴的布满皱纹,听得这话,不由得又羡又妒,哼的声:“七星湖尽是滛 邪 妖人,自会采补驻颜这有什么稀罕,也值得说”
钱串子被她噎了把,心道你个臭娘皮,要是让你也那般漂亮水嫩,当妖人你肯定乐意不过你若想采补老子,老子宁可自个儿撸管子,也是断乎不肯干你贴钱也不干
但想到铁猛女的巴掌着实厉害,也就忍了忍气,不接她的话茬儿,道:“那苏小缺衣衫不整,副懒洋洋的模样,躺在谢天璧腿上,两人握着手,嘻嘻的谈笑,兄弟耳力不错,远远的听得他们尽聊些闲话,什么赤尊峰的忽地笑开了呀,白鳞鱼今年尤其多呀,什么七星湖同哪儿做了笔大生意,绿豆糕里搁点儿桂花分外清甜呀,又是什么太心经果然博大精深,什么伽罗刀越练越复杂”
忽的怪滛 荡的笑了笑,低声道:“说着说着,这俩竟然又摸又亲的折腾上了,把我吓了个够呛”
铁猛女欲 求不满,格外敏感,厉声道:“你眼睁睁看着当世两大魔头,点儿也不害怕瞧着他们那般无耻,还看得下去”
钱串子愣,心道是啊,老子怎么还敢看下去想来只怪那晚月色太撩人,而那俩魔头又实在搭调相配,那么亲热,自然而然的深情流露,竟毫无恶心之感,连他这么个粗人,也只觉得好看动人。
时怔怔的说不出话来,思绪已飘回那个月夜,心中涌起种陌生的想私藏这种感觉的情愫。
海二爷迭连声的催促道:“贤侄贤侄你身处险地而不慌乱,当真是英雄本色,快接着说掌柜的,再给添两壶酒”
钱串子摇了摇头,有些意兴阑珊,简单道:“后来他俩发现了我,谢天璧问苏小缺道,是该杀了我还是取我双招子,苏小缺倒还好心,说既然做出了也不怕江湖人诟病闲话,不想多伤人命,因此点了我的昏睡岤,将我扔到湖中小岛上了。”
他这段故事说得头重脚轻,海二爷听得大是不满,在场众人也觉得不甚尽兴,时找不出话来,纷纷低头喝酒。
突的左边桌传来个细细的女声:“我也见过他们的”
大家激动坏了,顺着声音看去,不由心里暗赞,好俊的姑娘
那姑娘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正是朵花含苞待放的时候,面颊红红的,眼珠子黑溜溜的,鹅蛋脸儿好头乌油油的头发,嘴唇有些微微嘟着,随时随地赌气似的娇憨,却生了两只兔子牙。
端坐在那桌尊位的个中年道姑却喝道:“小孩子家胡说八道咱们雪鹄派从来不与这些个邪门魔教打交道,你怎会见到这两个魔头”
那姑娘垂下头,想必是平日颇受宠爱,因此还敢坚持己见:“我就在后山月牙峰上看见的,他们自己对我说的,师父,阿颜不敢撒谎。”
道姑厉声道:“你从小在我身边长大,师父自然知道你从不扯谎,但那两个坏人个在七星湖作恶个在赤尊峰造孽,突然到咱们雪鹄派干什么”
阿颜嗫嚅道:“他们不像坏人。”
道姑是个烈火脾气,砰砰的拍桌子:“坏人好人你个小孩子怎么看得出”
查金花见道姑拍桌子拍得劲大,有些担心那刚买的花梨木桌,脸上肥肉惊乍的颤抖。
阿颜是个犟驴脾气,头越垂越低,声音却越来越大:“我看得出。师父不也常夸阿颜聪明吗”
他们师徒两个你来我往缠夹不清,海二爷已是骨头都痒了,心要听八卦,忙道:“孤晓师太,你且让阿颜姑娘说说,难道这儿这么些个老江湖,还辨不出真假吗”
那孤晓师太敬海二爷年岁大,只得道:“既然前辈要听,阿颜你就好生说罢”
阿颜很是高兴,道:“嗯,去年的冬天不是特别冷吗师父,我去年还给你打了只雪貂做围脖,你记得吧”
孤晓师太脸色变,咳嗽道:“为师早教训过你了,为师是出家人,不可以用这些杀生剥取的东西”
阿颜小嘴嘟,惊讶道:“啊,师父你怎么不早说今年我还给你剥了张狐皮,做了个垫子前些日子给你打的雪鸡你不也吃了吗那算不算破戒”
众人苦苦强忍笑意。
孤晓师太喉咙都快咳破了,大声道:“说正事”
阿颜口气停都不停,声音格崩儿脆:“哦,就是去年,我觉得自己轻功很好啦,便趁着风雪正大,偷偷去月牙峰,想看看峰壁那株夜未莲开了没,废了两个时辰,千辛万苦爬到峰顶,却见已有个穿着白狐裘的人端坐在那儿,脸上道很深的刀疤,看着不过三十岁左右,两绺鬓发却是银白得比雪还亮。”
“我不认识他,便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来我们雪鹄派“
那人也不看我,只顾盯着夜未莲,淡淡道:“这花快开啦,我已经等了三天三夜。”
我登时就不高兴了,这人这般无礼,胆大包天,还想摘走夜未莲,当下说道:“这花可不能给你,你快快下山去吧,否则惹来我师父,你可就该倒霉了。”
那人道:“你师父是孤晓那个老道姑吧,你去问问,她敢不敢得罪谢天璧”
我听着谢天璧这个名字只觉得耳熟,却不曾想到他就是赤尊峰的魔头,我本以为魔头嘛,定然长得跟恶鬼样难看可怕,他却生得又俊又野又英挺,连那道刀疤都说不出的好看就像就像咱们山上最漂亮的那种踏雪白狼“
孤晓师太见小徒弟当众发花痴,忙砰砰的狠拍桌子,打断道:“这些话不可以说连想都不该想快继续说,后来怎么样啦”
查金花心痛的瞧着桌子,想了想,拿过笔来,在孤晓师太这桌的单子上加了两银子,又想了想,改成了二两。
阿颜脸蛋红,有些羞涩,不敢顶嘴,道:“我想了想,师父怎么会怕你呢,就上前步,打算试试他的功夫。
谁知长剑出手,招瑶台箫音刚使了半,他左手挥,把乌漆漆的刀就跟闪电似的劈了过来,我都还没看清楚,浑身麻,就被他点中了岤道,剑也摔在地上。
师父,他的武功当真比你高上很多“
孤晓师太不爽道:“你小孩子,哪知道武功高低然后呢”
阿颜小心的安慰孤晓师太,道:“师父,你别不好意思,他武功再高,我还是你的徒弟,不会跟了他去,师父,你养我这么大,我怎会离开你”
孤晓师太尴尬之余,眼中掠过丝慈爱之色,竟不再拍桌子,柔声道:“阿颜是师父的好徒儿师父知道。”
阿颜笑,放心继续说道:“我就问他啦:你会杀我吗
他淡淡道:“杀你这小姑娘有什么趣味再说我在等人,他必定不喜欢看我杀人的。”
我很是好奇,就问他:“你等谁啊你这么高的武功,还用等人吗自己去找他不就行了吗”
他笑了笑,师父,他笑起来真好看,像阳光照在雪地里,特别亮眼,道:“真是孩子气的傻话。武功高便不用等人那个人便是等上辈子,都值得。”
我想到他在风雪中等人等了三天三夜,心里不由得有些怪怪的难过,问:“那这朵夜未莲也是要送那人的吗”
他看我眼,眼睛很像星星,又像咱们山顶的雪水深湖,我忍不住脸红,不敢看他,只听他说:“小姑娘不笨,据说夜未莲入药能有奇效,他直想试试,我近日有空,便在这里守着花开,送与他就是。”
我和谢天璧有搭没搭的正说着话,他突然笑啦,远远看向山脚处,我转头,看到个绛衣人影正从山脚上掠来,这人轻功端的是匪夷所思,不是神仙就是鬼怪,师父,只怕比你还要高上些眨眼功夫,就足不沾地似的,飞到我们身边,脚上双鞋,点雪花泥土都不曾溅上。
这人生得好看极啦手指比夜未莲的花瓣还要晶莹剔透些,眼睛看向我时,我几乎要昏过去“
孤晓师太听得也想昏过去,万万想不到这个小徒儿这般好色无厌,无奈之下,只得夹起筷子豆芽挡着脸。
众人听着,倒是觉得这小姑娘率真有趣,也不计较她大赞魔头漂亮。
阿颜眼神放空,做梦也似的傻笑了阵,方才续道:“这红衣人见到我也很奇怪,笑着问谢天璧:”这是你的私生女吗“
这人生得出尘脱俗,张嘴却这么讨人厌,我很生气,啐了他口,说:“你胡说八道”
他居然赞我啦,说:“小姑娘生得不赖,尤其这兔子牙好看。”说着还摸了摸我的辫子真讨厌“
嘴上说着讨厌,面颊却是红红的透着快乐和羞涩。阿颜想了想,接着说道:“谢天璧却不高兴了,板着脸说:”这牙哪里漂亮你是想起厉四海了吧“
师父,他板着脸的样子真吓人
那红衣人却不害怕,轻轻笑,坐到谢天璧身边,伸手捧着他的脸,用自己的脸蹭了蹭,声音又低又有些沙哑,听得人心里很乱很软:“你在这里等了几天这花今晚就能开。”
谢天璧虽然还是板着脸,眼睛却在笑:“等了半天。”
师父,他明明等了三天三夜,为什么说半天呢“
孤晓师太无力的叹气:“师父笨,不知道。”
阿颜想了想,道:“师父笨不笨,阿颜不晓得,不过那红衣人很聪明,立即说:”谢天璧你不骗老子就会死么三天说成半天,很有趣“
谢天璧狠狠看着他翘起的嘴唇,似乎很想扑上去咬口似的,想了想,却解开我的岤道,说:“小姑娘,天色快晚了,你下山去罢”
我才不下山去呢,好容易有人陪我玩儿,而且我要守着夜未莲啊,师父你说是不是“
孤晓师太心想你守个屁的夜未莲你就是想守着那俩魔头看人家的脸发痴
阿颜神色有些失落,道:“他们见我不肯走,谢天璧就笑了下,问那红衣人:”小缺,这小姑娘不肯走,怎么办“
那小缺真是缺德招呼也不打个,冲我乐,抬手,就点了我的昏睡岤以后的事我就不知道啦,等我醒来,已经是第二天天亮,身上盖着白狐裘,脑袋旁边还有个木雕的娃娃,跟我生得模样,好看极啦是他们送给我的,但夜未莲却不见了。“
阿颜说完,除了海二爷和孤晓师太,当场众人都觉得有些不是滋味,方才钱串子那段,听了好歹还能唾几口唾沫,痛骂两个魔头滛 邪无耻,但阿颜这么段,这两人相会塞外雪峰之顶,既不曾商议为乱江湖之事,也没有互相吹嘘杀人越货的勾当,只是坐着等待朵花开,更是生怕小姑娘着凉,温柔体贴的留下狐裘,为了哄小姑娘高兴,还巴巴的雕个娃娃。坏人不作恶,叫人从何爽起
因此厅堂中时静默无声,突的人道:“下午的比试想来开始啦,大伙儿都去瞧瞧”
于是大伙儿不是滋味之余,终于找到了事儿做有了热闹可看,也不顾外面淅淅沥沥春雨正绵密,咋咋呼呼窝蜂的纷纷出了客栈,直奔春色坞。
顿时偌大的厅堂里只剩下那个微胖的和尚。
和尚吃面不光慢,而且分外优雅,碗不浅也不满的素面,蘑菇青菜浇头,口口,吃完还取出方虽有些旧,却仍然雪白干净的布巾,抹净了嘴,方才取出铜钱结账,慢慢走到门口,眯着眼睛抬头看了看天色,见云生雾锁,细雨绵绵不绝,不禁叹了口气,却走入雨中。
行了半里路,走上山道,光头上已滴下水来,伸出袖子抹了抹,再抬头时,头顶却没了雨。
和尚怔,转眼看去,见绛红衣衫的年轻人,撑着把八十四骨紫竹柄的伞,罩在自己头上,微微而笑。他身边挺拔而立的白衣人未曾打伞,周身无点水珠雨滴。
和尚见了他俩,眼神中无喜无悲,静静看向前方湿润润的山路,念句阿弥陀佛,道:“苏施主,谢施主。”
苏小缺见他青布僧袍染湿,作深黛之色,伸手摸到他手掌冰凉,温言道:“李师兄,你没了武功,眼下倒春寒未过,这下雨天又不打伞,回头冻出病来,难不成当真要我当施主舍你剂药吃”
这和尚正是李沧羽,他此时三十年纪,正当风华之年,但脸颊肌肤却已松弛,纤腰束处更是成了鹌鹑肚子,步子稳重中略显迟缓,如幅褪了色泡了水的画卷,不复当年春柳之姿如花之貌。只双微吊的杏眼凝望时,依稀可见昔日秀色。
李沧羽听苏小缺关心,合掌低头,轻声道:“贫僧谢过苏施主。”
礼貌中极是疏离。
谢天璧本静立旁,突的开口问道:“敢问大师法号”
李沧羽答道:“贫僧法号沧羽。心如沧海,身如羽毛。”
谢天璧颔首道:“原来大师就是怀龙山西峰宝月寺的住持方丈。”
他来怀龙山之前,已然知晓西峰近几年新有个小小的寺庙,住持方丈法号便是沧羽。
入江湖,即便出家远离尘俗,也仍会残留几分把酒闲话的心思,李沧羽骤闻武林大会,触动旧日情怀,也就信步来到东峰春色坞,不想却遇雨而逢故人。
苏小缺见他神情淡漠端庄,两人之间似也无甚可说,便将雨伞塞到他手中,停下脚步,不再相送,道:“沧羽呃大师,你若是想去七星湖祭祭他,我可以接你去。”
沧羽大师静默片刻,凝视树新绿的叶子,道:“云聚成雨,花落春泥,造化使然,执着无益墨钩死时,求仁得仁,想是欢喜无憾,与其去看抔黄土,不如多为他念几卷地藏经罢。”
说罢撑着伞,合掌施礼,头也不回的离去。
苏小缺看着他颗圆滚滚的光头在伞下发着亮,微觉黯然,道:“李沧羽竟会出家,真真叫人想不明白。”
谢天璧于这些事情,素来是想不明白就不再想,只随口道:“出家礼佛,必有所求罢李沧羽年少多磨,又是被情所伤,出家求个心安或是求解脱也不为过。”
苏小缺摇头道:“情至深处,发乎于心,除非这颗心被摘了,否则终是深藏于内,永不能除根,难道剃个秃瓢儿就解脱了李沧羽真是越活越糊涂。”
谢天璧含笑不语,牵了他的手往客栈走。
走到客栈附近,却见杜牌九正刷了锅,收拾了残羹冷炙,提着往外倒,查金花笑眯眯的在门口张着,手中捧了条干干的大毛巾,杜牌九回来,她便扑上前去也不知那么壮硕的个身子怎地突然如此轻盈,毛巾遮头盖脸,把杜牌九头脸的雨给擦了个干净。
两人相视笑,杜牌九干干瘦瘦的张脸,皮扯着骨头,笑容本是比纸还刻薄,此刻看,却是秋风犹带桂香来,查金花虽胖得可怕,这么笑,竟有些像朵又白又暖的棉花糖。
苏小缺见了这番情景,停下脚步,不自觉的憧憬道:“等你不是赤尊峰的什么鸟教主,我不是七星湖之主的时候,咱俩也可以开个小酒馆。”
谢天璧微笑,眼神比春雨更柔和更缠绵了三分:“你会往酒里兑水么”
苏小缺认真的想了想:“别人不兑,海二爷那种,得兑尿。”
谢天璧大笑,用袖子学着查金花方才的样子,作势给苏小缺揩抹雨水,却柔声叹道:“小缺,你最厉害的不是伽罗刀。”
苏小缺眼眸亮亮的看着他:“什么”
谢天璧看着雨洗青山,涌上种陌生而温暖的浑然忘归:“你最懂得用软刀子戳人的心,还戳个准,戳得我既疼又喜欢”
苏小缺轻声笑,捉住他的手,道:“那你吃不吃这套”
谢天璧看看云来客栈,又遥遥看向怀龙山外万里江湖,笑着将苏小缺拥入怀中。
两人都是心知肚明,纵然春景融和细雨归舟诱人隐,但赤尊,七星,眼下仍是放不下,或是不能放下,也许十年八年之后,苏小缺会用双妙绝天下的巧手,往酒坛里兑水,而谢天璧则会用左手执支笔,写上今日的银钱收支。
沧羽大师走得累了,寻了块石头坐下。
蓦然想起十七年前的白鹿山,十五个孩子团团齐聚,那时的李沧羽微微笑着,唐野在发呆,谢天璧很骄傲的扬着下颌,苏小缺刚刚睁开惺忪的睡眼。
那时,沈墨钩也许在七星湖浅斟了杯酒,等待茶花开。
那些人里,有的成为传奇,有的化为枯骨,而自己爱的,只在夜夜魂梦中相见。
十七年,场大梦罢了。
沧羽大师看着山间小道上,自己的两行足迹,不由得微笑。
想必寺庙后院的竹笋正嫩而莴苣已肥。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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