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夜半无人,只有风声水响,时苏小缺问道:“大智大勇分舵的弟子,你不曾伤他们性命罢”
谢天璧摇头笑道:“我哪里敢只是吓唬吓唬荆楚而已否则他不放咱们,免不得又要动手,我动手,必定是要杀人,你看了必定就要怨我。”
说罢停下脚步,打量苏小缺的神情,有些局促不安,确认道:“今日之事,你不会怨我,是吧”
苏小缺见他星眸湛湛明亮,孩子般满是期待赞许之色,不禁心中动,仰起头在他唇上轻轻吻,却不说话。
两人路走着,似再无嫌隙,月光如水,四野清芬,虽不饮酒,却有醺醺之意,苏小缺想起事,轻声道:“若我那时不去救你,不帮你解岤,你待如何”
谢天璧想了想,决定以实相告,道:“你点我曲池内关外关尺泽肩井。”
苏小缺转眼看他,见他神情认真,便嘻嘻笑,当真以三分内力,点了他左臂五处岤道。
这五岤点,胳膊自是动弹不得。
谢天璧真气运转,笑道:“你未用全力这般瞧不起人。”
苏小缺折了根野草,叼着含含糊糊的笑得似只成了精的小狐狸。
片刻功夫,只见谢天璧苍白的脸色光泽隐隐,左臂伸,已捉住苏小缺,道:“你不救我,我自己也能解开岤道,崩断铁索。”
苏小缺方知谢天璧番历练磨难之下,竟悟得了武林中难得见的运气解岤之法,心中不由得暗暗惊佩,又有种隐约的与有荣焉,需知这岤道自解的功夫,于聂十三沈墨钩等人自是轻而易举,但同辈高手中,应还无人能够练成。
想了想,却又不是滋味,怒道:“你不骗老子就会死么偷着逼出银针不说,又学会了偷着运气解岤”
谢天璧苦笑道:“你对我下那般狠手,我若不瞒着你些,早死得硬邦挺直了不过还真得多谢你,要不是那次银针刺骨,太心经还真不会悟到此层,内力运用也不至如此气随意动。聂叔叔所言极是,若想突破自身,进入返本归原寻真见性的武学至高境界,必得经受挫折磨砺,忍常人所不能忍。”
仰头凝视明月穿过白云,似有所动,眼眸减了锋锐,如玉石光华温润,半晌低下头来,笑道:“我比别人多吃很多苦,却也比别人得到的多,小缺,你和唐野,只怕十年之内都无法有我的修为。”
苏小缺对武学修为向不甚在意,只静静看着路边闲花野草,突的笑道:“原来我和荆楚番决裂,对你只是个随手可解的笑话”
谢天璧急道:“不是。我直等着你下决断,我跟你说过,用性命来赌你。赢了,我活着,咱们有生世的时间,输了,我死。”
把攥着苏小缺的手,力道之大,几乎能听到骨骼相碰之声,谢天璧的声音更是微微发颤:“我会和你来丐帮,就是等着看在你心中,到底要不要我。方才你若是不救我,我也绝不会自解岤道。我直在等”
苏小缺见他惶急之下,脸上那道血色相思的刀疤都似更明显了些,很少见谢天璧如此着急失态,不由得笑着抱住了他,低声在他耳边轻语道:“真奇怪,我还真是煮不熟蒸不烂骗不怕,现在又信你了。”
谢天璧惊喜之极,如春风从头吹到了脚,每条经脉血管都是通畅快活,亲昵的用耳朵蹭了蹭苏小缺柔嫩的唇,顺势道:“咱们以后可都在起了,好不好”
苏小缺轻轻笑,却不说话。
谢天璧与他耳鬓厮磨,心中满是失而复得的大喜大乐,声音在夜色中更似梦般的诱人:“咱们在起,像当年在白鹿山或是赤尊峰样你喜不喜欢”
苏小缺轻叹声,道:“我很喜欢。可我是七星湖的主人,我不能离开那里。”
谢天璧姿势僵,随即把他抱得更紧。
苏小缺的声音清朗而优美,像往结了薄冰的湖面投掷玉石:“今晚丐帮事,我发觉我的确不如你,咱们差得太远,这样的苏小缺和谢天璧在起,总有天还会被你所伤”
挣脱开谢天璧的怀抱,打断他将要出口的承诺,眼神清澈,微笑道:“狼行千里都是要吃人的,我既是喜欢你这匹狼,也只能认了。但沈墨钩番心血,便是想我从此快乐自在,不再受伤,他如此眷顾于我,我又怎能不爱惜自己”
“待我当真能与你并肩而立,也许咱们还能厮守世现在,还是共守天明月,俩俩相望罢。”
谢天璧听他骤然提及沈墨钩,不觉心中暗叹。
深知苏小缺对沈墨钩,父子情居多,而情人之爱只是在死亡那刻从柔软的心灵中萌生而出,更绝非与自己之间的钟情深爱。
只不过沈墨钩死在怀里流着血的温存与悲伤实在太过真实而震撼,如烟花绽放在夜空,虽是瞬灿烂,却是世永恒,在鲜血的滋润中,死亡的光辉下,那些不在眼前的仇恨伤害都可以淡化忽略,沈墨钩的爱护和包容却愈加鲜明深刻。
因此苏小缺终其生,想必也无法忘记沈墨钩。
幸好自己还有时间,有的是时间。
死亡能冲淡切仇恨定格住个瞬间,而时间能水滴石穿让人世间总有希望。
因此谢天璧轻轻吻了吻苏小缺的眼睛,柔声道:“好,我等你。”
苏小缺像只鸟,本性就爱自由自在的翱翔天空,自己想拥有他,绝非易事,握得太紧,他会疼痛窒息,放得太松,则会远走高飞。
不过谢天璧似只鹰,即能陪伴他比翼而飞,又有坚韧的耐心,更能精准的把握机会。
所以,苏小缺,等着我。
七星湖。内堂。
百笙双腿尽废,靠在轮椅之上,被崇光推了进来。
苏小缺正在屋内把玩长安刀,崇光眼瞧见那刀光璀璨,眼神不由得黯淡下去。
百笙这月余不曾饮酒,眉目间却兀自带着似醉非醉似醒非醒的醺然脱俗,见苏小缺神色如常不置词,低头想了想,笑道:“我要杀你,是因为我和钟游崇光虽属男宠,身份卑贱,但数年共处,却有兄弟之情,钟游死在你和沈墨钩的手里,沈墨钩死了,我无法再杀他遍,只能拿你出气。”
苏小缺眼神不变,仍是凝视刀身,淡淡嗯的声。
百笙垂着眼皮,细长眼潋滟而神秘,笑道:“崇光这人我原当他是全无心肝,不想遇到你却是前世的冤孽,莫说心肝,只怕连魂灵都尽系你人之身了,他如此待你,却落个日夜伤心的下场,我看不过眼,所以想杀你。”
苏小缺从刀身上转开眼神,看着百笙,道:“第二个理由了,还有吗”
百笙避开他深而妖异的眼眸,瞥眼刀锋,道:“还有,只怕你不敢听,或者不愿相信。”
苏小缺嚓的声还刀入鞘,递给崇光,道:“回头着人送还赤尊峰说罢。”
百笙低低笑,鬼神附体般的大胆锋利:“我其实便是赤尊峰的棋子,听命于谢天璧。所以陷阱之厄,原是赤尊峰的教主手策划。谢教主不惜以身犯险,个中原因,想必你也知晓。”
苏小缺忍不住笑了,这个笑容并无欢喜之色,也无讥诮之意,只是嘴唇略略翘了翘,弧度让人怦然心动之余,只觉浓烈的寒冷和捉摸不定的深沉。
良久,苏小缺起身走到百笙身边,轻轻掀开他搭在双腿上的薄毯,摸了摸腿部空荡荡的袍子,道:“我说过,我并不打算问你为什么杀我你要杀人,总会有理由,可是你既杀不了我,这些理由也就文不值,我根本不必知道。”
手指用力,托起百笙的下颌,看着他的下巴尖几乎与脖颈成了线,微笑道:“你很聪明,我没看错人”
虽是夸赞,百笙的脸色却倏然发白,迷蒙不清的眼眸中,有了清晰的恐惧与隐约的佩服。
苏小缺道:“沈墨钩视你为鼎炉为器物,而我当你是下属是人才。”
听到这句,百笙微微动容,神态有些挣扎的抗拒,又有些自尊的欢喜。
苏小缺敏锐的关注到了他神情的变化,似早有所料,笑道:“你想杀我,但内堂总管职,却是细致勤恳,游刃有余。这次废你的腿,已是罚过了你弑主之罪,以后,你照样还是我七星湖的内堂总管”
说着嘻嘻笑,笑容甚是天真:“反正内堂总管也用不着腿。”
百笙推开他拧着自己下巴的手,针锋相对:“你还敢信我不怕我再杀你”
苏小缺漆黑的深邃眼眸,似乎有吞噬人的魔力,饶有兴趣的打量他,道:“不信你,但也不怕你杀我。卧榻之侧放条蛇挺好,能时刻提醒自己,我虽是七星湖之主,万松口气,可能就再也没气了。”
百笙长吁口气,眼神暗了暗,背却挺得更直:“那宫主若没有别的事,属下就先行告退。”
苏小缺挥了挥衣袖,懒懒道:“去吧,不过若有下次,我会颗颗,慢慢的,拔掉你的毒牙。”
百笙咬了咬唇,自行推着椅轮出屋,屋外阳光明媚温暖。
赤尊峰。主峰。
谢天璧伤势已然痊愈,太心经突飞猛进之下,刀锋般的双目更增种晶莹而透彻的内敛光华,手接过长安刀,微微笑:“替我多谢你们宫主。”
手递过个硕大的包裹,足足有人高,两人胖,轻飘飘塞到七星湖来人的怀里:“这个亲手交与苏宫主罢。”
七星湖来人脸颊抽搐,却不敢违拗,抱着大包裹,猪八戒走冰也似,横着下了峰顶。
千里迢迢带回来的包裹里是苏小缺当年留在赤尊峰的牛皮针囊,打开正是那套软金针,另有蜜饯果子无数。
谢天璧当真是幼稚得发指。
崇光以前很喜欢吃蜜渍乌梅和盐金橘,这回连着吃了个月,颗心都吃成了粒乌梅,整天发酸想吐,活像怀了身孕。
这天午后,苏小缺笑眯眯的又端出大盘蜜饯,崇光被逼到了极限,泪盈盈的看了苏小缺眼,道:“不要求求你我不行”
苏小缺不为所动,崇光咬咬牙,生平头次反抗,头也不回的就逃走了。
轻功发挥那是前所未有的漂亮。黄吟冲远远瞧见,不由得心中惊服,拜见宫主时便试探道:“庄总管的神功已然大成”
苏小缺微笑不答,指了指桌上蜜饯,慷慨的邀请黄堂主吃。
黄堂主喜极而泣,泪水便如倾盆倒瓮,悬河注海,激动之下,连梅子核儿都吞了下去。
以后自是日日前来填补了崇光的空白,坚持了个半月之后,身如柳絮飘扬,命似藕丝将断,就此以往,虽是能堪破玄元大关,得道驾鹤升天,但想来想去,还是尘缘未断,不舍下这花花世界。
于是黄吟冲也跑了,那天七星湖有幸见到黄堂主轻功的所有弟子,心中都暗暗推许他为外三堂第高手。
回到无漏堂内室,黄吟冲手抱过最近最钟爱的小姑娘,这姑娘生就瘦瘦容庞,穿着淡淡衣裳,正是敢于轻狂却不懂轻狂的十来岁年纪,黄吟冲尤其喜欢她初萌的双鸽 乳,时情到浓处,解衣细玩时,黄吟冲愣住了,软了,悲愤了,哭了。
无他,触景生情,想到了盐渍金橘而已。
在以后的江湖岁月中,黄吟冲只要战前将敌手想象成溜儿的盐渍金橘,立马儿就睁开眉下眼,咬碎口中牙,勇猛绝伦悍不畏死,成了七星湖攻坚取胜的利器法宝。
更有次在金江之上,击退正道七派水盟,血染金江,身道袍也猩猩而红,刚巧被鸭行门海二爷瞧见,从此荣膺“血衣魔道”的称呼。
天知道其实黄堂主只是因为颗倾慕苏宫主的火热的心,穿着身猩红道袍而已,绝非人血所染。
由此可见,海二爷听风是雨以讹传讹的八卦功夫,益发精湛,堪称老当益壮。
次年暮春,唐家三少与张姓神秘女子喜结良缘。
第七十八章
唐门屹立江湖三百年不说,近十多年来,更在三帮四世家中枝独秀笑傲群伦,而唐家三少唐野,既是白鹿山高足,唐家掌门独子,又是正道年轻代中的顶尖翘楚,隐然已有领袖群雄之势,因此这场婚事办得格外隆重。
新娘子好比石头缝里蹦出的也似神秘,江湖中人只知姓张,问及其他,唐野只是脸幸福微笑作花痴团子状,却抵死不说。
唐家众人,想是被唐野事先交代,也都守口如瓶,只说张姑娘好性子好福气,老三对她那叫个温柔体贴呵护备至。只个唐彩姑说漏了嘴,道张姑娘手针线堪称天下无双。
打听的人恍然大悟,于是江湖盛传唐家新媳亦是暗器高手,尤擅金针,因此张小荷未入江湖,已然享有神针娘子的盛誉。
这天良辰吉日,唐家堡数里之外便张灯结彩细土铺路,唐家弟子均腰系鹿皮囊,身着蜀锦长袍,都雅华丽,个个神清气端,英挺剽悍。
数日前四方宾客便已纷纷而来,好在唐家堡是打开大门来,只愁客不来的家大业大地盘大,到正日这天,各大世家帮派宾客贺礼尽皆到齐,连少林武当白鹿山,都着人送了礼来,霹雳堂与峨嵋派更是掌门亲至。
唐家众人心中欢喜,都觉得三少这成亲,竟成了武林大事,各帮各派或敬或亲或畏,无不给面子,因此人人的脚步愈发轻捷而态度愈发和煦。
唐家掌门唐清宇这年来明显的衰老憔悴,习武之人似他这般年岁,算是正当盛年,他却连脸部肌肉都松弛了许多,眼神中更带了几分犹疑不定的后悔不安,双手时而微颤,那手冠绝武林的漫天花雨,想必再不能如意施展。
海二爷曾发布独家消息或是推断,婚礼之后,唐清宇定会将掌门之位传予唐野。
唐三少婚礼之后,唐清宇果然卸了掌门之位,只不过接任者不是唐野,而是大少唐星。原因无他,唐野武功虽高,却不精于暗器,唐星浸滛暗器数十年,连睡觉都琢磨漫天花雨的变招,而唐家三百年屹立不倒,却是凭借无数暗器大师的心血与成就。唐清宇就算再用不出漫天花雨,但他的眼光,却是始终如的清醒而洞明。
此是后话,不提,
酉时正,吉时到,路礼炮鸣响,丝竹悠扬。
正堂中,唐野身大红锦袍,俊脸微红,由唐家两位叔父陪伴着出来,满堂宾客眼前亮,老成些的只在心中暗赞,年轻的有些是羡慕,有些是起了亲近之意,也有些没出息的,眼神里不由自主就带出几分不如人的嫉妒。
在座半老徐娘则纷纷替自己的女儿侄女儿姨表侄女儿抱憾,更有几个当年享有艳名的,竟妒恨起了张小荷,心道老娘若是年轻个二十岁,哪里会有你的戏份
接着两排十二盏宫灯,款款走出个女子来,凤冠霞帔,袅娜娉婷如莲萼,面容虽被红巾所盖,但单看步伐身姿,显是个出色的美人。
朗声赞礼声中,两人拜完天地父母。
正堂中宾主尽欢,谁也不曾注意,厅角桌个满面虬髯的高大汉子,双不经意抬起便如冷电掠空的漆黑眼眸,却不看那对抢尽世间风采的新人,而是不停瞄向正堂门口,满是期盼之色。似有个极重要的人,会骤然出现般。
待大礼已成,新人双双进了内堂,门口始终不见那人的身影,虬髯汉子眼眸黯淡,似失望之极,转眼看向居于主位的唐清宇,见他脸喜色之余,眼睛却也是急切而愧疚的注视门口。不觉冷笑声,低声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唐野雅量高致极得人心,宾客中多半都是为结交这位唐三少而来,因此唐野送张小荷进了内室,自己却再次回到正堂,与各派人物寒暄周旋饮酒谈笑,时场面极为欢腾热闹。
唐野懂得敬人,因此便是角落里的几桌,想必只是江湖寻常汉子或是小门弱派,却也没有半分轻慢,时走到虬髯汉子这桌,举起酒杯团团敬,正待说几句场面话,见了那汉子的双眼睛,不禁怔了怔,脱口道:“你你怎么来了”
江湖上这等身材高大络腮大胡的正不知几许,同桌之人也只知这汉子是塞北什么猛狮豪侠还是饿虎巨侠,却不想名满江湖的唐三少竟也认识,不免对这心喝酒极少言语的汉子多了几分敬意。
却见那汉子端着酒杯起身,饮而尽,低声道:“他没来”
唐野有些黯然,叹道:“没有前些日子,我亲去邀请他,他也答应了”苦笑着摇了摇头:“这混蛋又骗人。”
那汉子看眼唐清宇,目中露出嫌恶之色,淡淡道:“他大概是因为实在不想见令尊罢。”
说罢搁下酒杯,含笑看着唐野:“今日我来,也是想贺贺你。与自己喜欢的人喜结良缘,本是人生至乐。”
唐野笑,眨了眨眼,低声道:“我软磨硬泡了很久,得来很费功夫。”
那汉子漆黑的眼眸中隐约有丝调侃笑意:“还会喜欢其他人吗你大哥二哥可都有妾室。”
唐野摇头,神色坚定:“世只许人,心只付人”
那汉子展颜笑,道:“好”
说罢离席,径自出门而去。
唐野凝视谢天璧远去的背影,不觉叹道:“小缺,我的大日子,你当真不来见我见”
入夜后,宾客尽散,洞房风光旖旎,唐野挑开红盖头,张小荷宜喜宜嗔的张俏脸在柔和的灯光下尽显丽色。
唐野心醉神驰,忍不住轻轻吻,落在荷瓣也似的脸颊。
张小荷目光流转,又喜又羞。
正在这不可说不必说的时刻,只听窗外传来极煞风景的声轻笑。
笑声虽轻,在深夜里听了,却是格外清楚熟悉。
唐野震,大喜道:“小缺你来啦”
飞身掠至窗前,推开两扇窗户。
却见明月柔风中,屋檐雕窗前,倒吊着个红衣人,正悠悠的晃荡,不是苏小缺又是谁
张小荷看了他,登时又惊又喜:“是你”
苏小缺就势穿窗而入,双足点地,便笑道:“大哥,小荷,恭喜你们我来晚了,不会怪我罢”
唐野板着脸:“自然怪你。”
却颠颠儿的倒出杯酒来,双手捧着递到他面前:“你亲大哥的喜酒,不论早晚,总是得喝口。”
苏小缺笑着饮干,拉开把椅子懒洋洋的坐下,撑着下巴,双眼只顾上下打量张小荷。
张小荷与他四目接,已是面红耳赤,眼眸湿润润的,心中欢喜之余,另有番说不出的古怪滋味,不由自主,便想到自己嫁妆箱子最隐秘处,藏了四年的竹编玩器。
唐野坐在旁相陪,看着苏小缺,连声问道:“你最近好不好为什么不早些来”
苏小缺看着张小荷良久,方低声叹了口气,瞧向唐野,半真半假的羡慕道:“小荷今天特别的漂亮,大哥,你还真是傻人有傻福我替你高兴。”
唐野微笑,道:“还得多谢你。若不是去年骗她你也在唐门,小荷说什么也不肯跟着过来。”
苏小缺心道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骗人,有负娘亲素衣灵狐的美称,现在看来,也不是个实心汤圆,当即笑道:“张大婶儿呢你怎么安排”
唐野道:“娘舍不得小荷,我便把她和钱大叔起接了过来,唐家堡猪肉铺子的头家,便是钱大叔开的。”
苏小缺见他办事妥帖,心中喜悦安慰,又见他二人红衫盛装,烛影摇红,应是良宵值千金的时刻,当下也不迟疑,道:“大哥小荷,唐家堡什么都不缺,所以我今日只带了这个权当贺礼”
说着从怀里掏出对小小的竹编鸟雀,放到桌上。
张小荷拿起放到掌心,见这对鸟雀比翼而憩,青润的细竹为身,翎翅却是真羽所制,雀眼更是对黑珍珠剖开镶成,灵动如生,显然是花了真功夫的物事。
转眼凝视自己丈夫,见他正看着这对比翼鸟,素来沉静的面庞,满是柔情万千,心中登时有如鹿撞,双手将鸟雀交与唐野,柔声道:“你好生收着,这是小缺贺喜咱们的大礼。”
说着微微笑,满足之极。
那点潜藏的女儿心思,在见到苏小缺之后,犹如日出冰消,再无痕迹,知自己与他缘分早已尽了,生的心花,为他开过次,却终是落到与他同血缘的哥哥伸展的双手中,了结了这桩心事,面对苏小缺,从此只剩下亲近爱护之意,面对唐野,却满是得嫁良人的喜慰。
苏小缺见她神色,更是放心,笑着长身而起,怎么来怎么走,跃到窗上,回身挥了挥手,只听唐野急道:“小缺方才婚礼时,谢天璧也来了,想见你。”
苏小缺微微怔,却不答话,足尖点,已没入夜色之中。
苏小缺御风而行,轻飘飘飞过唐家堡的高墙,见不远处立着个人影,本想着是谢天璧尚在等待自己,心中亦喜亦烦,正使劲儿收敛了笑意准备扑上前去,却发现这人虽跟谢天璧差不多高矮,却臃肿了许多,更是没有谢天璧的挺拔傲岸,而是于成熟中略显几分懈怠和疲倦。
走近前去,月色下瞧得分明,正是唐清宇。
唐清宇嘴唇有些哆嗦,默默凝视苏小缺良久,伸出双臂,颤声道:“孩子平,你,你回来了。”
苏小缺觉得他的姿态极是可笑,难不成还指望自己如七岁孩童般流着热泪跑上前去头扎在他怀里来出父子相认喜相逢而他这句慈爱深情的话亦是迟了很多年,已经迟到不可挽回,现在说来,又有何益
因此苏小缺只是静静的站立不动,眼神中却有几分清浅的讥诮和失望。
唐清宇见他不动声色,伸出的双手登时凝在空中,尴尬而局促。看苏小缺夜色中绛色锦袍浓烈如火,肌肤如雪玉淡淡生光,不禁想起当年初遇,苏辞镜在南疆遍野鲜花中粲然笑,却是身素淡白衣。
时又痛又悔,声音已是哽咽:“平,我对不住你们母子你恨我也是应当,今日你哥哥大喜,你能回来,我我已是心满意足。”
苏小缺看着他连背都有些略弯,与几年前怀龙山的神采风度相比,简直判若两人。想是十多年前的毕生错事朝而明,打击过大之故,不由得微觉恻然。而怀龙山之时,自己在台下,在万千人中仰望亲生父亲而五味陈杂酸楚难当,今日面面相对,心中却几乎是静如止水,波澜不兴。
唐清宇见苏小缺始终不发言,心中有些急切,走近步,似想抱上抱,却又不敢,只低声道:“平,你回唐家好不好你哥哥很记挂你,爹爹也很是想你。”
短短几句话,词恳意切,声音又是种极为成熟的忧伤厚重,让人怦然心动。
苏小缺听了爹爹二字,却是心中疼痛,眉梢扬,嘴角略翘起,似笑了笑,道:“唐大侠,你是前辈,又是野的父亲,我不想出言伤你。只是去年我爹爹刚死在七星湖,又哪里来的第二个爹来想我”
唐清宇眼神暗,他生顺遂高扬,极少有人敢于当面顶撞,眼下虽是心中有愧,听得苏小缺这等话,却还是忍不住在急于补偿的父爱中生出股怒气,坚持道:“我毕竟是你亲生父亲。你认贼作父,却不想想你娘在地下会有多伤心你这些年总是行差踏错,更是不慎入了邪 教,待回到唐家,需得好生修身养性诚心改过,免得成了江湖大患,遗恨终身。”
苏小缺听得认贼作父句,眼眸陡然射出冷光,冰寒如黑色石头,再无丝感情,也不与唐清宇计较其他,只淡淡道:“我娘已经死了十好几年了,这些话,回头你驾鹤归天遇到她时,再同她说罢。唐大侠,苏小缺愿你福寿双全,子孙满堂。”
说罢振衣掠过唐清宇,溶溶夜色中,袭红衣宛如妖魅,苏小缺再不曾回头看眼埋藏着幼时三年天伦之乐的唐家堡。
唐清宇,从此只是陌路人。
唐清宇看着苏小缺远去,知再追不上,心口痛,已然在空无人的唐家堡外落下泪来,低声轻言,说不出的悲凉悔恨,无能为力:“辞镜,辞镜我错得狠啦,该怎么办只能眼睁睁看着咱们的孩子流落在外面你死后有知,得教教我他咒我福寿双全,你瞧,这孩子多心狠,多像你没了你,我何尝有日真正欢喜过又哪来的福又怎会要那寿”
暮春的夜色和煦而暖融,更有花香盈野,但失去的,错过的,曾经沧海的,生死两茫茫的,却也是消逝于风中,无法挽留回头。
又次年,赤尊峰与七星湖狗咬狗嘴毛鬼打鬼身臊演了几乎整年的好戏,让江湖正道看了个饱也偷笑了个饱。
长达年的邪教互殴的导火索是栖霞剑派。
第七十九章
长达年的邪教互殴的导火索是栖霞剑派。
宋千蜂自打杀了上官云起,归附赤尊峰后,全然臣服于麒麟堂,广结盟友,效忠赤尊,唯的点野心便是想将栖霞带的势力全部掌控于自己手中,成为赤尊峰在江南的支前哨。
而同城的上官世家,几年前败亡消散,偌大家业,只余断壁颓垣,宋千峰胜者为王,将其中处精致院落改为自己的居所,更金屋藏娇,娶了个销金窟里的美人儿唤作芳草的纳入其中。
芳草姑娘鹅蛋脸,鼻子上浅浅几粒白麻子,俗话说十个麻子九个马蚤,芳草却是那九个之外的,格外的风 马蚤,反正宋千蜂眼神不好,只知其马蚤而不知其麻,乐得跟十七八的少年郎般,夜夜必来她的金屋。
这晚宋千蜂跟秦州剑派的老大喝足了酒,趁着兴便欲跟芳草大战三百回合。
进门,黑漆麻乌的片,宋千蜂酒醉三分醒,眼睛不怎么样耳朵却是灵光,听到芳草颇显粗重的呼吸,鼻端更是幽香阵阵,不由得滛 笑道:“你个小马蚤 蹄子,今儿打算跟爷玩什么新鲜玩意儿”
打了个酒嗝儿,把浮到喉咙口的块儿鹿肉给咽了下去:“好好伺候爷,可少不了你的好处,这回是想要镯子呢还是赤金冠儿”
边说边摸上牙床去,黑暗中摸到只手,只觉微凉而润,比以往更是荡人心魄,奋勇的纵身毂辘,正解着裤子掏出家伙准备欲 仙 欲 死,蓦的手肘要岤疼,浑身麻,已是死猪般不能动弹。
耳边声轻笑,声音虽然很是动听,却明显是男子之音,黑暗中那男子缓缓起身,走到桌前,点燃了根蜡烛,手举着烛台,径自往侧剑架走去。
朦胧的烛火柔光中,宋千蜂见这男子身旖旎红衣,脑后个精巧华贵的墨玉发冠,步子极尽优雅意态,举着烛台的只手,仿佛束绽放在深黑夜里的白玉兰花,形态既美,更有种半透明的莹润色泽,连常人稍显暗色的关节处,都色的纯净剔透,手指微微动,就是把人的心在指尖下撩拨,动人心弦的奇异魅力。
宋千蜂有生以来,未尝见过如此这般,超乎了性别的美,时连惊惧都忘了几分,直到这男子从剑架上拔出剑来,轻轻挽了个剑花,但见银光闪烁,这男子似叹了口气,道:“宋师兄,这是上官师兄的漱玉剑吧十二年前,我差点死在他招疏影猎鹿之下,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轻描淡写句话,落入宋千蜂耳中,不啻雷轰电掣,猛然想起某人,惊道:“你你是”
男子握着剑,回过身来,走近宋千蜂,笑道:“认出来了”
眼前这张脸明明相识,却又美得有些不近人情全无道理,似精心雕琢的美玉,洗去蒙尘的明珠,宋千蜂辨认良久,道:“苏小缺”
苏小缺点头,看了眼床上正瑟瑟发抖的芳草,道:“这位姑娘生得不错,可惜有几点天然白麻,云起也是满脸麻子宋师兄杀了上官云起,不知对着这张脸,还能不能安寝”
宋千蜂活像最敏感隐被人抽了鞭子,面容登时扭曲:“你你胡说什么”
苏小缺恶意的微笑,眼神里是直击痛处的快意,声音却很是温柔:“你当日从背后剑杀了上官云起,好生利落,为何现在心里有愧还特特寻了个跟他样有麻子的女子真是可笑,你对这位姑娘好,难道就是对云起好,死后就能有脸见他你把天下知名的漱玉剑都放在这位姑娘这儿,难道也是种补偿”
宋千蜂颤抖着,咬着牙言不发。
苏小缺放下烛台,轻轻弹了弹剑锋,只听嗡嗡之音,圆润无匹,凉凉的笑道:“我还有个法子,保管比你的有用许多。”
宋千蜂见他眼神中陡现狠辣,心知不好,正待高声呼救,只觉心口凉,声“来人”便死死卡在喉间,顺着鲜血无力的慢慢溢出。
苏小缺拔出剑锋,冷笑道:“既然想补偿上官云起,又何必在不相干的女子身上惺惺作态,自己下去跟他说罢”
夜之间,七星湖绛宫堂暗暗潜入栖霞,栖霞派,就此烟消云散,赤尊峰伏于江南的颗棋子,被掀出棋盘。
赤尊峰已蛰伏三年,此番吃了七星湖这么个暗亏,谢天璧不由得既惊且佩,略沉吟,看向窗外那树盛开的龙爪花,眼神热烈而沉静,隐隐有出鞘的兴奋之意,唤来六堂之主,赤尊峰由此大举南下,直奔金江水盟。
赤尊峰三年不鸣,鸣则技惊四座,金江之上,连贯精擅水战的无漏堂也无法抗衡,七星湖节节败退,九道水路,已失其三。
七星湖见金江水盟难以抵挡,暗派支精锐直扑梭河。
由此你来我往,热闹无比。
唐野的正道联盟声势虽不大,却隐约有了些许小气候,见七星湖与赤尊峰掐得热闹,偶尔也会乘虚而入,借机削弱赤尊峰势力,但则正道众人于七星湖与赤尊峰并无偏好,只当个饿狼个猛虎,个恶棍个流氓,他两派相争,本就无心参合,二则谢天璧本是江湖中首屈指的用兵使术的高手宗师,便是七星湖与唐野联手,也沾不到多大便宜去。
因此这年来,江湖中人主要还是嗑着瓜子儿看魔头斗邪首,真是好看极了
正道人士掩嘴笑到了大雪纷飞的年底,却再也笑不出来。
原因无他,赤尊峰与七星湖联手把铁翼剑派给摧 残了轮 暴了解决了。
铁翼剑派行事虽不讲道理,好歹也属中原七大剑派之,铁翼剑法更是犀利刚猛,堪称流剑法,因此数十年江湖风雨,铁翼剑派也能嚣张的维系光大。
只可惜这次铁翼剑派得罪了丐帮。
丐帮近年来人才凋零,势力削弱,铁翼剑派身处临州,山不容二虎,又是素来霸道惯了的,因此便欲将丐帮总舵杀出临州去。
挑软柿子捏原也没错,落井下石也是人之常情,更是江湖惯例,只铁翼剑派不曾想软柿子后面井里头能扯出两只猛兽来
事情的开始发展和结束很是变幻迅速。
先是铁翼剑派胖揍了丐帮大勇分舵,欣欣然昂昂然,霸气十足。
丐帮群情激奋,荆楚召集各舵之主商议对策,毕竟同是武林脉,因此先着人去请少林武当主持公道,另手便让各分舵彼此呼应,若铁翼剑派再度挑衅,也不必客气。
少林武当各自念完了经做完了功课,光头道冠簇块儿喝了几口茶,打算商量这事儿怎么办呢以和为贵吧老杂毛你去跟铁翼派的老张说说还是怎么着
谁知正在金江梭河掐得厉害的七星湖与赤尊峰突然停战,苏宫主与谢教主双双出现在临州。
往后的事情便是欺凌和被欺凌,蹂 躏和被蹂 躏,揍和被揍。
但是七星湖和赤尊峰都不承认他们出手灭了铁翼剑派这事儿和丐帮有关。
七星湖不远千里来到临州殴打铁翼剑派,据说只是因为无漏堂黄堂主看上的个小妞被铁翼剑派的张帮主给抢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殴之。
至于黄堂主是如何在千里之外看上了临州的小妞儿,这个问题,七星湖是绝对不会解释的。
赤尊峰的理由更奇怪,据说是火凤堂朱堂主身边个小侍女,被张帮主甜言蜜语所骗,偷了朱堂主的三百两金子外加把宝剑,倒贴给了张帮主这个满脸大胡子身粗汗毛的老白脸,赤尊峰是绝不能吃这等腌臜亏的,所以揍之。
至于张帮主是如何在万里之外勾搭上赤尊峰的小侍女,这个问题,赤尊峰也是绝对不会解释的。
而作为二流子老白脸,欺男霸女挖墙脚的张帮主,却是只能含冤负屈的下去和十殿阎罗诉苦。
七星湖赤尊峰这联手之后,颇有些笑泯恩仇之意,邪派魔教也不互殴了,斯斯文文坐下来商议着水盟之事。
于是正道众人笑了快年的脸凝固了抽搐了,心中忐忑难熬,个赤尊峰已经足够为祸江湖,若七星湖再伸足进去沆瀣气,只怕大乱之日不远矣。
海二爷懒得操这份闲心,他老人家根据这年的种种情况和收集到的若干资料,振聋发聩的提出了这么个猜测:当今七星湖宫主便是当年的丐帮少主苏小缺。
江湖众人待信不信,丐帮对此事心虚不爽,那日荆楚对刑堂众弟子早已下了缄口令,却不知这老王八蛋打哪儿得知的怕辱了百年清名,因此在海二爷的六十大寿,帮乞丐排了个马桶尿壶阵庆贺,登时金满堂衣流黄,海二爷在此折辱教训之下,不敢再提这话。
又次年,白鹿山。
道绛红色人影,惊鸿闪电般在山道上疾掠而过,直奔瓶子峰。
孟自在宽衣博带,负手立在瓶子峰底,见这道人影直掠而来,当即提声道:“小缺且莫上去”
人影骤停,苏小缺苍白的脸上神情恍惚而不安,更有种显而易见的孩子气的惶恐无依,似乎生命中有极为重要的人即将失去般。
孟自在微叹了口气,走上前去,轻轻抚摸着他的肩,温言道:“你现在上去,也见不着他,他也不允许任何人上去打扰。”
携了他的手,路往回,道:“我带你去落云峰,你们小时候住的地方谢天璧昨天已经来啦,此事他尽皆知晓,你不妨问问他。”
苏小缺怔怔的走着,良久低声道:“我当真再见不着聂叔叔了”
孟自在转眼看了看他,不由得微笑道:“聂师弟说得不错,你这孩子从小便是至情至性,可惜却总是勘不破聂师弟此次闭关参悟,本是大喜之事,需知数百年来,普天之下更无人能参破悟得剑道的极致,小师弟天纵奇才,生起伏跌宕,更经生离死别,大智大定,此番若是能悟得天人合,堪破生死,突破天人之限,便能由死而生,跃空仙去。”
苏小缺似懂非懂,却在惆怅中感觉到丝欢喜。当下默不出声,路回了落云峰,见谢天璧正站在院子里,遥遥仰望瓶子峰,神情看不出悲喜,却看得出难得的轻松自在。
这两三年来,两人只匆匆见过面,还是为商议水盟事,那次相见也只得两个时辰,纯是两派之尊平息争斗,只有谋略算计,相约制衡,虽仍是俩俩相知默契,彼此却是只有钦佩提防,而不涉半分私情蜜意。
回到白鹿山落云峰,却自然而然亲近无猜,时至今日,苏小缺方真正明白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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