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把信仍在了书桌上,崔生自去寻欢作乐,就抛在脑后。
而崔道林回来时,则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醒来后,崔生没提醒,他也没留意。
后来被崔道林在让人打扫书桌的时候,连带着那封书信,也一起给扔掉了!
总之,崔道林父子在一段时间里,怕是不敢再嚣张了。
言庆有些可惜,没能趁此机会把崔家父子搞掉,以后一定还会生出是非来。可他也清楚,想要搞掉崔家父子,没那么简单。有崔夫人在,一时半会儿也难成功。
权且忍耐一下吧!
反正日子还长,他郑言庆年纪还小,有的是时间,和崔道林父子斗法。
而且,他也懒得去理那崔道林父子,因为郑世安回来后告诉他,他马上要就学了……
“纥豆陵?怎么听着像是个胡人的名字,洛阳有这个家族吗?”
郑世安笑道:“怎么没有?纥豆陵这个姓氏,的确是胡人的姓氏。北魏年间,魏孝文帝从塞外迁三十八姓九十八部定居洛阳以后,纥豆陵就改为窦姓,明白了吧。”
窦姓?
郑言庆失声道:“可就是那安丰郡公的窦姓?”
郑世安点头,表示正确。
这窦姓,说起来是正经的汉家人。
早在汉朝时,窦姓分为清河观津窦姓和扶风平陵窦姓,涌现出不少知名的大人物。
西汉年间,汉文帝刘恒的老婆,就是清河观津窦姓人,也就是汉武帝的奶奶,窦太后。窦太后的哥哥窦长君早死,其子窦彭祖是汉武帝的南皮侯;而窦太后的弟弟窦少君则被封为章武侯,而窦少君的侄子,也就是汉武帝极为有名的魏其侯,窦婴。
东汉时,扶风平陵窦姓有名臣窦融。
窦融的曾孙女,是东汉桓帝皇后,而这位窦皇后的老爹,就是当时的大将军窦武。
时曹节等宦官为祸,窦武以外戚身份,联合当朝士族,准备诛杀宦官,不幸走漏消息。窦武因此而被诛杀,而窦氏族人则流落塞外,也就是纥豆陵氏的祖先。之所以将窦姓改为纥豆陵,是因为拓跋力微的威胁,不得已而变成了纥豆陵胡姓。
等到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命塞外胡人定居河洛后,纥豆陵才又恢复了祖先窦姓。
郑言庆所说的安丰郡公,是个大人物。
这个人,叫做窦荣定,也是纥豆陵窦姓三祖房中窦善的儿子。自幼和杨坚交好,在西魏文帝时,为千牛备身,北周时因功而被封为前将军。窦荣定的老婆,就是隋文帝杨坚的姐姐。所以当隋文帝杨坚篡夺北周的时候,窦荣定的支持了杨坚。
想当年,纥豆陵回归时,一共有五兄弟。
老三窦岳、老四窦善、老五窦炽,都留下了赫赫战功,故而后世习惯性称呼纥豆陵氏为窦姓三祖房。窦岳的儿子,就是隋朝神武公窦毅。而窦毅的女儿更为有名,嫁给了唐高祖李渊,也就是后世所称的‘太穆皇后’。当然了,此时窦家最著名的,就是窦荣定这一支。窦荣定虽然已经死了,可他的儿子窦抗,则官拜幽州总管,也是实权派的大人物。
“那这么说起来,窦家岂不是和咱们郑家一样,都是门阀世族?”
郑世安笑着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说是这么说吧……如果论年月,这窦家的时间恐怕最久远。从清河观津窦姓开始,至今已有八百年的时间了。不过,观津窦氏和平陵都是,被胡化的很厉害,血统早就不纯了,如何能与我郑家相比?观津窦氏,自北齐天平三年,窦泰战死之后,已青黄不接,早就没有了声息。而平陵窦氏胡化的最厉害,也算不得纯正士族……呵呵,其实窦家现在挺尴尬的,在武川人眼中,窦家是士族;可是在士族眼中,窦家却是出自武川,不肯承认。只是窦家的运气好,北周的时候,神武公夫人是北周皇室;开皇以后,窦荣定却成了皇上的姐夫。不过,窦家的能量也不小,特别是窦老三的孙女,嫁给了唐国公,其地位越发稳固……言庆,你如果不想去窦家村学就读,我也可以推掉。”
没想到,这窦家的事情,居然这么复杂!
郑言庆倒是不介意和窦家攀上关系,因为这窦家的背后,不仅仅有隋朝皇帝撑腰,更重要的是,那个唐国公李渊是窦家的女婿。说不定,可以借此机会,和李渊搭上关系?
恩,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言庆早就想和李渊搭上关系了。
特别是当他得知,那李渊的长子李建成,竟然和郑家有婚约,他就开始动了心思。
只是一等五年,李建成连个人影都不见,更不要说李渊了。
现在有窦家这个门路……恩,正好可以试一试。
虽然说只是村学,还进不了窦家的核心。但有这么一个关系,将来也容易说话嘛。
未雨绸缪的道理,郑言庆很明白。
也不知道,那位英明神武的唐太宗,现如今多大了呢?
“言庆,你怎么不说话?”
“啊,爷爷你刚才问我什么?”
郑言庆想的出神,没有听见郑世安的问话。
郑世安笑道:“我刚才说,你要是不想去纥豆陵家,我可以现在就去找大公子说。”
“去,为什么不去?”
没错,郑言庆是懂得很多诗词歌赋,可问题是,他对隋唐时代的文化,认识还非常的薄弱。能通过村学出来,也能更深刻的加以了解。最重要的是,能借此机会,拉近和李家的关系,何乐而不为呢?
郑世安见言庆态度坚决,也就不再赘言。
数日后,郑仁基派人来田庄,告之郑世安,郑言庆可以去窦家就学了……
“世绩哥哥,再给我讲讲三国的故事吧。”
当郑言庆开始了他的启蒙教育时,徐世绩在洛阳城的郑家老宅里,正过的逍遥自在。
他原本就比郑宏毅年纪大,所以很自动的充当起了大哥的角色。
只是郑宏毅从小就娇生惯养,虽然母亲死的早,可郑仁基却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
所以,即便是崔夫人,对郑宏毅也是宠爱万分。
想要让郑宏毅低头,徐世绩想了很久,决定拿出他的必杀技:三国故事。
他的三国故事,都是从郑言庆那里听来的。没几天的功夫,郑宏毅倒是对他服帖了,可徐世绩肚子里的那点存货,也没有了……颜师古是个严格的老师,平时徐世绩想出去都困难,更别说去找郑言庆,淘出新故事来。其实,他比郑宏毅还想要听新故事。
郑宏毅奶声奶气的拉着徐世绩的手恳求。
徐世绩却是一脸苦涩,被缠磨的没办法了,只好说:“宏毅,不是我不想和你说,实在是……我实话告诉你吧,我跟你说的那些故事,全都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
郑宏毅好奇的问道:“世绩哥哥,那你是听谁说的故事?”
徐世绩犹豫片刻,轻声道:“我说了,你可不许告诉别人……其实,我是从言庆那边听来的。”
“言庆?那是谁?”
郑宏毅并不知道郑言庆是什么人,哪怕当年他和郑言庆在一个车厢里睡过。
也难怪,郑仁基厌恶郑世安,连带着对郑言庆也不喜欢。
而崔夫人呢,甚至不知道有郑言庆这么一个人,郑宏毅又怎可能知道郑言庆是谁?
徐世绩说:“言庆,是你们老管家的孙儿。”
“哪个老管家?崔道林……我怎么不知道,他还有个孙儿?”
“不是崔道林,是郑老管家。”
郑宏毅恍然大悟,点点头说:“郑老管家我知道,不过爹爹和母亲似乎并不喜欢他,说他是阉狗……那老管家的孙儿,也是姓郑吗?他多大了,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
徐世绩一蹙眉,轻声道:“宏毅,老管家是好人,你可不许无礼。否则将来言庆不讲故事了,咱们就都没得听了……言庆兄弟和你差不多大,而且非常聪明,人也很好。将来你如果见到他就知道了,他啊……非常厉害,本事大的不得了。”
“郑言庆,郑言庆?”
郑宏毅歪着脑袋,把郑言庆三个字记在心里。
就在这时候,就听到一阵清脆的钟声。这是颜师古的习惯,随身带着一口小钟。
每逢上课的时候,他只要一敲钟,百息之内,就必须在屋里坐下。
否则,他就会用戒尺打手掌心。郑宏毅和徐世绩都挨过颜师古的尺子,所以立刻小跑着,回到了书房。
“今天,我们接着讲仓颉篇……”
颜师古见徐世绩和郑宏毅坐好,面带笑容,准备开讲。
说实话,对于这两个学生,颜师古非常满意。特别是徐世绩,往往能举一反三,聪慧至极。得贤才而授之,是一种乐趣。颜师古家学渊源,所以格外重视教育。
可也奇怪,不知是因为没有听到故事还是怎地,平日里一向乖巧的郑宏毅,突然在课堂上捣乱起来,“先生,仓颉篇好生无趣,还不如桃园三结义的故事有趣呢。”
徐世绩一旁闻听,吓了一跳。
这小祖宗,怎么当着先生的面,就敢开口?刚才不还告诉他,不要和别人说吗?
果然,颜师古脸色一沉,“宏毅,这桃园结义,又有何典故?”
第一卷 麒麟阁上春还早 第o34章 李先生(上)
窦家族村,并不是单指一个村庄。
沿伊水而南,有十几个大小不等的村落,是依附在窦家羽翼之下而生存。这族村一众,竟有万余人。如果把这些人聚集在一起,可以形成一个城镇。窦家自南北朝以来,始终站队正确,与关陇军事贵族、关东门阀世家结成了庞大的网络。
窦毅是北周外戚,窦荣定是隋朝外戚……
如果算上两汉时期的窦家,再加上以后的李渊,那窦家可真能称得上是不折不扣的外戚世家。就是凭借这样的站队,窦家在洛阳的族村实力,早已超过了郑家。
不管郑家是否愿意承认,窦家这个有着不弱于关东士族历史的老牌门阀,在经历了东汉末年的沉沦之后,已重又焕发生机,显示出无与伦比的活力。他们有内涵,同样也有实力。即便是关陇军事贵族,面对窦家的时候,也不得不多几分小心。
郑世安似乎有些看不起窦家,认为窦家血统不纯,早已胡化。
但郑言庆却不敢小觑窦家……这样一个八百年之久的贵族门阀,在朝代更迭之中,却愈发强盛壮大。套用一句后世的话:窦家的人,有着常人无法比拟的政治头脑。
他们懂得选择,懂得顺势而为。
一次选择正确,可以说是运气;但次次选择正确,那可不单是运气,更多的是眼光。
毫无疑问,窦家的人,极具眼光。
所以,当郑言庆踏入窦家学舍的时候,可没有半点轻视之意。
怀着一种敬畏之心,他来到学舍,和一群小孩子一起,成为窦家学舍里的一员。
窦家学舍,毗邻洛阳金谷园。
西晋时,有富豪石崇修建金谷园,至今已有三百年历史。
院内芳草萋萋,流水潺潺。虽说已荒废了许久,但景色却依旧格外动人。学舍就距离金谷园不远,爬上学舍的枝头,能看见金谷园中假山流水,亭台楼阁景色。
也就是窦家这种豪强门阀能在此建立学舍,等闲人根本没有这等能量。
学舍是一个独立的宅院,有前中后三进庭院,分别教授不同的技能。蒙学集中在前庭,坐在教室里,隔着窗户可见窗外鸟语花香。静谧的世界,带有几分庄重。
为言庆等人授课的先生,年纪大约在三十出头靠下,非常年轻。
他生得一张国字脸,肤色略显古铜,浓眉大眼,不怒自威。一袭白色长衫,透着几分儒雅之气。虽然大多数时候,总是笑容可掬的模样,但教室里的孩子们,对他总怀有几分畏惧。
说不上是什么原因,也许是骨子里都透着一丝威严。
郑言庆知道,这位先生姓李,名叫李基,是窦抗专门从幽州,请回来的一位先生。
窦抗,虽非家主,但却是窦家如今最有权力的人物之一。
毕竟窦抗的父亲窦荣定这一支,是皇亲国戚出身,算起来,他还是杨坚的外甥呢。
李基带着学子们,在学舍中堂,叩拜先贤,之后就开始正式授业。
他讲的是《五苍》,也是当时最为普及的蒙学教材。这五苍,和颜师古教授徐世绩、郑宏毅的《仓颉篇》大致相同。所谓五苍,就是秦代李斯所做的《仓颉篇》,赵高所书的《爰历篇》,以及胡毋敬所作《博学篇》为基础。有汉以来,这三篇文章合而为一,通称《仓颉篇》,并从秦小篆改成汉隶文,又名为《三苍书》。
魏晋时,增加了《训纂篇》和《滂喜篇》,所以又改名为《五苍》。
这是隋朝时的启蒙教材,与《千字文》一样,都是四言韵文,每六十个字,为一章。
以隶书为主,一方面可以供孩童们临摹学习,另一方面也易于诵读。
李基在课堂上,诵读文章,阴阳顿挫,韵律感极强。学子们在下面跟着一起念,虽未必能明白其中的含义,但却能大致诵读下来。原来,朗诵也是一门大学问。
李基的诵读和后世那种诗歌朗诵完全不一样。
摇头晃脑,随着韵律而走。他的声音,被稚嫩童声所淹没,在学堂上空回荡不息。这样的读书方式,很容易让人进入感觉。郑言庆一开始觉得那摇头晃脑的模样有趣,可渐渐的,他就沉浸于其中。不知不觉,一炷香熄灭,却是课间时来到。
李基放下书本,笑呵呵的说:“大家出去歇息片刻,待听到钟声,咱们开始学字。”
“多谢先生教诲!”
学生们纷纷起身,向李基行谢礼。
在开学之前,这一应礼节,必须要学会。所谓礼不可废,学生要向先生行礼,以示尊师重道,感激先生传授学识的辛苦;先生也要行礼,以感谢学子们的听讲。
总之,这礼数很多,讲究也很多。
郑言庆终于明白,为什么后世人总说‘礼仪之邦’,通过一个个礼仪,你才能了解到,隐藏在其中的深刻内涵。也许少时不明白,但随着年龄增长,也就慢慢了解。只可惜,言庆前世的时代,这一个个传统古礼,都已失传,乃至成了四不像。
孩子们趁休息时,都走出了学舍。
言庆正要出去,却被李基叫住:“你叫郑言庆,是郑家的人吗?”
“先生,学生是安远堂出来,安远堂的老管家,是学生的祖父……”
郑言庆恭敬回答。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位李基先生,看上去很亲切。
李基点点头,“我听说郑曹掾请了颜籀做西席,怎地让你来窦家的村学里就学呢?”
“这个……学生不清楚。”
李基看了看他,沉声道:“其实在何处就学,并不重要,关键在你自己。言庆,我观你在课上表现,似乎也识得不少字,以前和谁学过?读的又是那一本书呢?”
郑言庆往往在看过一遍之后,就能背的八九不离十。
他的表现,和其他学子自然不一样。李基注意到了这一点,故而才叫言庆留下。
“学生少时,曾跟奶妈学过些时日,后来又在打扫大老爷书房时,看到过刘熊碑。”
李基眼睛一亮,“如此说来,你也能写字?”
“唔,学过一些。”
言庆不敢把话说的太满。隋唐时的文字,和后世他学会的简体字,有不小的区别。有些字他因为临摹碑帖,或者其他原因,倒也认得;但有些字,确实不认识。
这,也是他要读村学的重要原因。
李基点点头,“恩,这样我就明白了……你基础不错,但不能因此而生出倦怠。高,要求亦高。日后我会对你的要求,比其他人更加严格,你需有个准备。”
言庆也不知道,李基这番话,究竟是出自什么心思。
本能的,他感觉到李基似乎对他,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样。是好事,还是坏事呢?郑言庆说不上来。不过既然李基这么说了,言庆还是恭恭敬敬的答谢,然后退出了课堂。
休息片刻之后,大家又重新进入了课堂。
李基重又教授课业,而这一次,他却是以写字为主,让大家在沙盘上书写五苍课文。
第一卷 麒麟阁上春还早 第o35章 李先生(下)
由于都是孩子,家境又不尽相同。
有的富,有的穷……加之又是启蒙教育,笔墨纸砚这些东西,对孩子们而言,相对昂贵。所以每个孩子都配以一个小沙盘,以沙盘为纸,书写练字。沙盘长宽半米,里面铺着黄沙。孩子已废笔管做笔,依照着李基的讲解,在沙盘上写字。写的错了,用手一抹,即可重写,既不会浪费,也非常省力,是村学中必备的用具。
言庆觉得,李基在教大家写字的时候,似乎增加了一些内容。
讲解中,似乎加入了‘永字八法’的内容。对大部分学生而言,似乎有些深奥了。
但对郑言庆来说,却正好合适。
他一个野狐禅出身,别看能写一手颜体字,但对一些书法的基础,却并不知晓。永字八法,正好可以弥补他这种缺陷,虽是以隶书为主,言庆的收获却是巨大。
正写着,李基悄然来到郑言庆的身后。
看言庆一笔一划的临摹五苍,他轻轻点头。
猛然,他伸出手,抓住言庆的笔杆子,往外一抽。可言庆猝不及防之下,笔管离手。扭头看去,却见李基轻轻摇头,“郑言庆,书求法,更求意。你笔下所书,其形已具,其意却匮乏……今后当苦练指意,否则徒具其形,终究难有大成就。”
法,说的是笔法。
有点收,贵紧而重,画勒,贵涩而迟……
这种笔法上的学习,前人已做出了各种总结,可以慢慢琢磨;然而这指意,却需要有天赋,更需苦练。王羲之有指意传论,讲的就是这个道理。就这学堂里的孩子们而言,郑言庆的书法,无疑是个中翘楚。但正如李基课间所说的那样:不同,要求亦不同。
很明显,李基对言庆的要求,远高于对其他人的要求。
当天结课而论的时候,其他孩子最差也得了一个乙等的评价,而郑言庆,却只得了个‘丁’。甲乙丙丁,这‘丁’等评价,无疑最差。一般而言,先生很少会给学生以‘丁’论。可偏偏,李基对言庆要求的严格,令郑言庆也感觉到非常意外。
这,也太严格了吧!
但先生既然做出评论,言庆也只能接收。
随着学子们一起,向先生行了谢礼之后,郑言庆颇有些意兴阑珊,低着头准备离开。
李基又叫住了他……
“郑言庆,你可是觉得不服气?”
“学生……”
李基笑道:“我知道你不服气,但我告诉过你,会对你要求严格;以同龄人而言,你笔法已初具形容,即使是王右军,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恐怕也比不得你。”
“啊?”
郑言庆瞪大了眼睛,心中奇道:既然王羲之也比不上我,那你还给我一个‘丁’等作甚?
李基说:“但也正因为这样,你以后的成就,却未必能比得上王右军。小小年纪,其形已定。若求大成,当需多些磨练。我这里有一册《笔论》,你拿回去以后,要仔细的揣摩。当年,右军十二岁得《笔论》,然后又求学卫夫人。待他后来,又临摹碑帖,方才独辟蹊径,成为大家。你恰恰相反,未学基础,筋骨未生时,竟先学碑帖,使之形重意浅,走了偏锋。所以,我要你仔细阅读这一册笔论,待月考时,你需以此做出文章。若我满意了,自会把你成绩更改。”
听得出,李基对郑言庆期许颇深。
只是……
郑言庆接过了《笔论》,心中不禁苦笑连连。
人啊,还是低调一点的好。太出色了,终究是要倒霉的!
从学堂里出来的时候,已是斜阳夕照。
郑言庆拎着书袋,朝田庄走去。田庄距离窦家学舍,有一段距离。本来郑世安想让人接送,但却被郑言庆给拒绝了。原因很简单,郑世安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上。
别看天津桥事件似乎已经平息,但其实,不过是开始罢了。
古人讲,天时地利人和。
对郑世安来说,天时就是郑仁基的态度,地利就是崔夫人的想法,而人和嘛……
实际上,郑世安现在只占据了人和之利。
郑仁基也许不会说什么,但崔道林依旧得崔夫人关照,这天时地利,都不占据。
也许用不了多久,郑世安会慢慢的失去人和之利。
到那时候,他祖孙的处境,可就要变得尴尬了……这种时候,郑世安更需恪守本份。言庆不过一家奴的孙子,若要人接送,肯定会落下诟病。而郑言庆自己呢,也不是个娇生惯养的人。每天走上一个来回,也算是锻炼身体,强健筋骨嘛。
“弥勒转世,天下太平!”
走在乡间小路上,郑言庆看见从对面,走了一行白衣人。
这些人似僧非僧,似俗非俗,一边行走,一边口呼弥勒。田地中不少农人,见白衣人走过来,纷纷匍匐在地,叩首祷告。郑言庆不由得眉头一蹙,心生厌恶。
他知道这些白衣人的来历,因为这些人,也曾在郑家田庄里出现过。
似乎是某个宗教团体的成员,信奉弥勒,蛊惑世人。他们的信仰,不同于道教,也不同于佛教,在郑言庆看来,更像是一个邪教组织。整天在乡间传道,倒也招揽了不少信徒
对宗教这种东西,言庆说不上好感,也说不上厌恶。
不管是佛教也好,道教也罢,都是应时代而生,而兴起。五胡乱华,北方大地战乱不止,汉人十不存一,黎民苦不堪言。人们无力去阻止战争,只好寻求一种心灵上的寄托。于是佛教应运而大兴,开始在民间流传起来,使人们寄托来生。
而道教呢,则为南方兴盛。
南朝无力收服疆土,士大夫只能以清玄寄托。
留恋山水,以各种行径来掩饰心中的那种悲苦。慢慢的,这玄道也就在上层阶级中,流传兴盛。
总之,每一种宗教都有其出现的原因。
但邪教则不然,更多时候,那是一些野心家们的掩饰。
黄巾之乱也好,亦或者孙恩之祸也罢,都是如此。至于后世,邪教更成了敛财工具,令郑言庆深恶痛绝。这些白衣弥勒,大致上也是如此吧。虽然他们现在还未有什么特别的举动,可言庆却觉得,这些人迟早,会酿成大祸,到时候倒霉的,还是那些百姓。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阻止呢?
白衣弥勒公开传道,连官府都不去管。
而且他们又没有什么把柄,如果冒然去对付,弄不好会让郑言庆自己,陷入其中。
回去以后,要和爷爷说一下,让他多注意田庄里的情况。
莫要让这些白衣弥勒钻了空子,到时候连累整个田庄的话,那绝对是一桩大罪过。
想到这里,郑言庆侧身让开一条路,看着白衣弥勒走过去。
而在他们的身后,那些愚夫愚妇依旧跪拜在田间,不停的叩首,朝着他们的背影,念念有词。
“……弥勒出世时,田一种七获,米长七寸,白如珂玉,干甜如蜜;如劫初米四寸也,衣寸从树生,自然而有……”
大体上,郑言庆对佛经是一知半解,也不明白这经文,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过他能大致上听出一个意思:只要信奉弥勒,就可以不劳而获。粮食不种自长,衣服在树上生成。
如若没有出现,那就是你不够虔诚。
只要虔诚,就会如此……可怎样才算是虔诚呢?最终解释权,在白衣弥勒们的手中。
看这情况,好像很严重啊!
郑言庆一边想着,不知不觉,就回到了家中。
郑世安早已经准备好了饭菜,就等着言庆回来。
“言庆,今日学堂里,学得如何?”
“得了个‘丁’。”
郑世安一怔,“丁?怎可能是丁啊……你那先生莫不是个骗子,你这等聪慧,他为什么才给了一个‘丁’呢?言庆,是不是先生瞧着你不是纥豆陵家的人,故意欺负你?”
“爷爷,不是这样的,先生这样子,也是为我好。”
郑言庆连忙解释,总算是安抚住了郑世安。
饭后,他突然问道:“爷爷,你有没有发现,最近一段时间,这乡间似乎盛行弥勒?”
“你是说那些白衣弥勒吗?”
郑世安显得不太在意,“我倒是见过,他们今天还来咱们这里传道。听说,这些白衣弥勒神通广大,不少人都相信他们。咱们田庄里,就有不少人信奉弥勒。”
郑言庆心里更加沉重了……
“爷爷,别信那些人。”
若是普通人说这句话,郑世安说不得会听不进。但郑言庆不同,他从小所展现出来的能力,让郑世安对他,有着莫名的信心。想来,言庆这么说,不会无的放矢。
可郑世安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为什么?”
“爷爷,咱们郑家以经史传家,讲的是修身持家治国。孔圣人也说过的,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些事情,连圣人也不得语,何况我们这些人呢?也许这世上真的有神仙,但不是我们整天放在嘴上,更不能像那些弥勒一样,把神灵当成敛财,满足私欲的工具……再说了,举头三尺有神明,只要我们心里尊敬,神灵自然会保佑我们。既然这样子,又何必去听信他人妖言惑众?”
郑言庆话音未落,只听屋外有人抚掌赞道:“说的好!”
言庆祖孙闻听,不由得心中一惊。
连忙起身走出屋外,就见小院里不知在什么时候,来了一个男子。
光线昏黑,看不清那人的长相。
郑世安沉声喝问:“阁下何人?来此有何贵干?”
男子漫步走到门前,上下打量了一番郑言庆,而后沉声问道:“你就是郑言庆吗?”
郑言庆扯了一下郑世安,点点头,“小子就是郑言庆。”
“如此说来,那三国乱言,你又是从何听来?”
言庆没反应过来,疑惑问道:“敢问先生是谁,这三国乱言,又要从何说起呢?”
男子冷哼一声,“某家,颜籀。”
第一卷 麒麟阁上春还早 第o36章 做个小说家(上)
颜籀是谁?
郑言庆只是觉得耳熟,却想不起来了。
其实,郑世安曾经向他提过颜师古的名字,只是他却没有留意。如果颜师古开口说自己是颜师古,郑言庆肯定知道他是什么人。可他自称颜籀,言庆有迷糊了。
郑言庆迷糊,可郑世安已认出了颜师古。
当日他在老宅中堂,曾见过颜师古一次。当时颜师古并没有说什么话,但只凭郑仁基对他的尊敬和称呼,郑世安就能猜出个端倪。
颜师古现在报上了自己的名字,郑世安那还能沉得住气?想当初,他可是想方设法的要让言庆拜在颜师古门下。如今颜师古居然找上门来,郑言庆却毫无反应,让郑世安如何能不心急?
“言庆,这位就是教授小公子的颜先生,还不赶快见礼?”
俗话说的好,自己的孩子总是最好的。
郑世安和郑言庆这对祖孙,虽没有血缘关系,但在郑世安的眼里,言庆虽非己出,却胜似己出。对于郑言庆今天在学堂里的遭遇,郑世安终归觉得不舒服。哪怕郑言庆说,那位李基先生是为了他好,可郑世安却认为,李基是故意为难言庆。
说起来,这李基先生算什么?
一无名气,听都没有听说过;二来呢,若是大户人家出身,岂能跑来当一个西席?
这样的一个人,能有什么本事。可竟然给言庆了一个最低等的评定……
言庆好歹写过诗,还创出一手书体,就连孙思邈先生对他,也是非常的看重。你李基又算得上什么人物?肯定是故意的,看我这孙儿比别人好,所以才会故意刁难。
这身体有残障的人,远比普通人要来的敏感。
郑言庆也不可能想到,他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居然引来了郑世安这么多的猜想。
而且,郑世安觉着,颜师古不请自来,肯定是看上我孙儿的才气了。
若能拜在颜师古门下,那就是和小公子同窗。将来的安远堂,言庆肯定能站稳脚跟。
可郑言庆却觉察到,颜师古来意不善。
一开口,就是一种高高在上,质问的口吻,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当然,这也许是当今名士的一种习惯。颜师古也算是出身名门,其祖父颜之推是北齐名儒,父亲颜思鲁亦颇有名气。不过,郑言庆对颜师古并不是非常的熟悉,他倒是知道颜师古这个人,但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他的曾侄孙,大名鼎鼎的颜体书法创造者,中晚唐时期的名臣,颜真卿。
所以,当郑世安惶恐的要他去行礼时,郑言庆却昂着头,毫不畏惧地看着颜师古。
你既然是来找事儿的,那我也不会客气!
颜师古此来,的确是为了找郑言庆的麻烦。
昨日他为郑宏毅授课,郑宏毅却突然提起了桃园结义。细听之下,颜师古勃然大怒。
这是什么人?竟敢如此胆大妄为。
把个三国志改的面目全非不说,居然还四处散播传扬?
颜师古素以经史而闻名,虽说他最精研的是《汉书》,可三国志也不是没有涉及。
他觉得,编造这些故事的人,简直是罪该万死。
故而,颜师古问清楚了情况之后,就气冲冲的跑来兴师问罪。不过,他还是看在这个编造故事的人,似乎精通三国,所以也没有告诉郑仁基。本着治病救人的态度,他找到了郑言庆的住所。正好当时郑言庆在屋中和郑世安谈论鬼神,颜师古一听,颇觉对胃口。因为他的祖父,在颜氏家训中,对那些神佛之说,就表示了很强烈的反感。连带着颜师古,对装神弄鬼者也是深恶痛绝。言庆的说法,倒还算合他的胃口。
如果这孩子真的有天赋,自己倒是可以和郑仁基说说,收下郑言庆做学生。
可偏偏,他那世家公子的气派,一开口就让郑言庆生出了反感。
言庆这一硬气,颜师古就有些不高兴了。
卑贱之人,果然是一点礼数都没有。
可把个旁边的郑世安,急坏了。平常这小孙儿挺听话,今儿个这是怎么了?颜师古亲自登门,这可是天大的机缘。他怎能如此不通礼数,岂不是让颜先生不快?
“颜先生,小孙……”
“爷爷,你别说话。”
郑言庆拦住郑世安,“颜先生当面,您刚才说我乱言三国,不知是什么意思?”
颜师古冷哼一声,“什么意思?我不知你有没有读过三国,竟然将三国故事胡编乱造……”
郑言庆立刻问道:“敢问先生,何为故事?”
颜师古一怔,“故事,当然是指过去的事情……《商君书-垦令》有云:知农不离其故事,则革必垦矣。而太史公亦说过: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这故事,也就是旧事。”
若说引经据典,郑言庆就比不上颜师古了。
后世治学,多以西学为主,所谓西风东渐,西学东渐。而传统的文化,却成了少数人才掌握的东西。更有甚者,挂羊头卖狗肉者甚多,歪曲、扭曲者,更不计其数。
言庆对经史,还真没有研究。
故事,故事……但故事究竟是什么意思?他还真就不明白。
不过他却不会认输,硬着头皮道:“先生所言,的确有道理,但小子却不敢苟同。
小子以为,所谓故事,是人类对过去历史的一种记忆行为,通过多种方式,传播和记忆一定的传统,引导着社会性格的形成。小子以为,故事并非问题,只是通过叙述来讲解事件的寓意。总而言之,这故事的确是以前的事,但有可能真实,也有可能虚构。”
颜师古有点懵了!
什么叫社会传统,什么叫社会性格?
这许多后世才有的言语,让颜师古一下子卡壳了。不过,终究是才学过人,他很快就明白了郑言庆话语中的含义。
刹那间,颜师古火冒三丈:“小子竟敢妄言古之圣言?”
你居然说,古圣人们是编造谎言?
言庆冷冷一笑,“何为真实,何为妄言?”
“有史可查,自当真实。”
“那敢问先生,《尚书》有何凭证?三皇五帝事,谁又亲眼看见?口称尧舜禹汤,可在尚书以前,为何没有任何文字?若非口耳相传,这许多圣贤事,岂能为我等后人所知?如果按照先生所说的,那岂非是说,尧舜禹汤,都是编造出来吗?”
“啊,这个……”
颜师古嘴巴张了张,竟不知如何回答。
第一卷 麒麟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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