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的泪,终于淌下。
“好,我过去。你别哭。”苏喻说。
“我在未央分局门外等你。”谢胭寒说。
……
一个小时后,两人会合。看到苏喻,谢胭寒感到浑身一暖,苏喻快步走近她,问道:“出了什么事?”
“警察让我来认一个人……我害怕。”谢胭寒说。
苏喻以为是某个嫌疑犯,安慰道:“别担心,有警察在,把你知道的告诉他们就行。”
“是我的一个朋友。他死了。”谢胭寒嗓音嘶哑。
苏喻皱起眉头。“死了?”
谢胭寒艰难地点点头。一名警察走来,带他们前往法医鉴定中心的停尸间。
狭长的房间里灯火通明,天花板低低压着,冷飕飕的空气中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那种抽屉式的大冰柜占了一整堵墙,墙边还站着一名警察,冲他们点点头。
警察看着冰柜上的编号,顺手拉开其中一只抽屉。
一个蒙着白床单的人形凝固着。警察的目光集中到谢胭寒脸上,冷静地说:“请你做好准备。”
“我准备好了……”谢胭寒呜咽一下,“我可以看。”
白床单掀开。谢胭寒第一眼没有正对死尸,而是投向侧面的墙壁,然后回到苏喻脸上,仿佛苏喻的脸上能够反射到死者的面容。
警察说:“谢胭寒,请配合我们的工作。”
苏喻插话说:“警官,这个人面目全非,怎么辨认?”
警察说:“我们正在积极确定死者身份,希望谢胭寒能找到一些特征。”
胭寒缓缓将视线移过去。她低叫一声,往后退了两步。苏喻扶住她,低语:“别怕。”
胭寒紧抓住苏喻的胳膊,让自己站稳。她的心剧烈地跳动,仿佛要从嘴里蹦出来似的,脸色煞白。
(11)无度猜想
大抽屉里的人,脑袋上至少被砍了三刀,只有右侧脸颊还算平整,从颧骨到嘴角已被擦洗干净。
谢胭寒迅速移开目光。“我不知道。”
“是梁欢城吗?”警察追问。
“我看不出来。”谢胭寒抽泣。
苏喻问:“警官,既然死者身份暂时无法确定,你们怎么会想到是梁欢城?”
“他身上有张银行卡,是以梁欢城的名义开立,另外有名片和手机都属于梁欢城。”警察回答。
另一名警察问胭寒:“你最后一次见梁欢城,是什么时间?”
“昨天……哦不,前天晚上。”谢胭寒语无伦次。
“他有什么反常之处?”警察问。
“没有。他离开的时候很高兴。”谢胭寒又往死者脸上扫了一眼,胆战心惊。
警察将白床单盖上了。
胭寒忽然想起一个问题:“这人是在哪里被砍的?”
“在鑫海酒店后边的小巷,我们正在追查凶手,如果你想到什么可疑情况,请……”警察忽然发现谢胭寒的脸色不对,“怎么了?”
“鑫海酒店。”谢胭寒颤声低语。
两名警官对视一眼,一起将目光投向谢胭寒。“你想说什么?”
谢胭寒虚弱地说:“他特别关注鑫海酒店的衣物,只要是鑫海酒店送去的,他就会看一看。我也好奇,私下翻捡过,却什么都找不到。”
警察将这一情况记录在案。
从停尸间出来,苏喻劝胭寒:“那个尸体也许不是你的朋友。”
“可是他的银行卡、名片、手机……”谢胭寒望着苏喻。
苏喻温和地笑一笑,“那些东西都是身外之物,可能是死者抢去的、偷去的,于是变成了死者的东西。”
谢胭寒怔怔地想了一会,脑子里乱哄哄的,勉强集中意念。“希望你的分析是对的。”
“反正最糟糕的情况你已经看到了,再也不会比现在更坏。”苏喻说。
“嗯,我感觉好多了。”
……
第二天下午,警察便给谢胭寒打了电话,证明死者是个无业游民,姓高,并非梁欢城。至于高某身上为何有梁欢城的名片等物,目前仍在调查。
得到这个消息,谢胭寒松了口气。
可是,梁欢城去了哪里?
谢胭寒能想到的最可怕的结局是:梁欢城可能被高某杀害了,藏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或许梁欢城与高某原本是同盟,一起被另一股势力干掉……也有可能梁欢城杀了高某,畏罪潜逃……
想到最后,谢胭寒快崩溃了。
(12)不速之客
一个星期后,谢胭寒不再期望梁欢城会回来。偏在这时,家乡打来电话,她母亲突发脑溢血,去世了。
谢胭寒辞掉工作,含泪奔丧。
小城距离省城约7o公里,胭寒到家时,天气变了,在省城还是晴空万里,这会儿,阳光已被阴霾遮掩,一股风吹起来,街上扬起尘烟。
一排陈旧的房屋伫立在树丛间,高矮参差的房脊连成一片,家家小院的门前爬满了藤蔓。胭寒家在22号院,红漆刷过的大门,已呈现斑驳衰败之象,院落显得凄凉陈旧。
谢家没有多少亲戚,得知噩耗,来了些亲友,帮忙在小院搭起灵堂。
胭寒跪在母亲的遗像前,一幕幕往事浮现脑海。父亲去世早,是母亲拉扯她长大,含辛茹苦,相依为命,可她却没有给母亲最终的希望……
“胭寒,有客人来了。”邻居的李阿姨招呼道。
“哦?”谢胭寒用手背抹掉脸上的泪。想不起还有哪位亲戚会来。
门外停着一辆豪车,车门打开,一个少妇出来,浑身珠光宝气,戴着茶色眼镜,头发挽在脑后,看起来颇为富贵。
亲友们停下手中的事,纷纷侧目观望,轻声议论。
少妇旁若无人,径直走进灵堂,虔敬地跪下来,磕了三个头,口中念念有词,似在祷告什么。站起身时,脸上竟有了泪痕。
谢胭寒走向前,端详着。少妇正用雪白的手绢擦拭面颊。
“表姐?”谢胭寒睁大眼睛,感到意外。
“胭胭,节哀顺变。”来人是邓菲。
这位表姐是胭寒家的旁系,很小的时候,两家走动倒也频繁。后来各奔前程,胭寒听说邓菲成就了一桩跨国姻缘,嫁到马来西亚,成了沈家少奶奶。胭寒与邓菲偶尔在sn上交流一下,胭寒没想到,邓菲忽然出现。
“表姐,你怎么来了?”谢胭寒有些激动。
邓菲将手绢挽在手里,鼻翼红红的,吸着气,说:“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也没通知我们。我回大6处理一单生意,昨天往家打电话,偶然听说的。”
“不好意思表姐,我没顾上,你看这事突然一出,我……”
“别难过,胭胭。”邓菲说,“也别总是‘表姐、表姐’地叫,显得生分。就叫我‘姐’。你从小孤独,就把我当作你的亲姐,好不好?”
“嗯。”谢胭寒低头垂泪。
旁边的亲友招呼邓菲去喝茶、用饭。谢胭寒留在灵堂处理葬礼的事。
晚上,外边忙完了,谢胭寒在厢房找到邓菲。
进去时,邓菲刚打过手机,最后说了句:“我会看着办。”便挂了手机,脸色倏忽间恢复平静。
谢胭寒将一盘水果放到茶几上,“姐夫呢?他也来大6了?”
“重阳在马来西亚坐阵。他们家是华商,上几代移民过去的。”邓菲想起什么,“对了,你还没见过重阳吧?”
胭寒摇头。笑了笑,说:“姐夫一定很帅。”
邓菲淡淡一笑。
谢胭寒削了个苹果递给邓菲。邓菲接过来,谢胭寒注意到邓菲的手,保养得很好,指甲像玉贝,莹莹闪光。手指纤细,却不显得柔弱,表明手的主人很有决断力。
(13)世间必有天意
谢胭寒从小就佩服邓菲。这次邓菲能来安慰她,犹如灰败人生中乍现的一抹曙光。
而邓菲见到胭寒第一眼,便看出来,胭寒就像一株小草,正在遭受风霜的严酷打击。胭寒不顺,非常不顺。
“姐,你在马来西亚一定很快活。当初你嫁过去时,我妈还说,你孤身到那么远的地方,语言不通、生活习惯不同,肯定受罪。还警告我,不让我胡思乱想,怕我也学你的样。其实我妈知道,我想学也学不来,你的性格很强的,我不行。”谢胭寒说。
“只要学会生存,哪里都是家,不必孤身一人。”邓菲的眼里闪着光泽。
“姐夫家一定很大吧?”谢胭寒问。
邓菲原本不习惯讲自己的事,但在面对胭寒时,她用温婉的语气说了下去:“沈家在吉隆坡的华人区有头有脸。我婆婆常说自己是‘明国后裔’。当年出去的中国人与马来人结婚,生的后代就成了当地土生华人,男的称为‘峇峇’,女的称为‘娘惹’。”
“我知道娘惹。”谢胭寒说。
“我婆婆最拿手的娘惹糕,只在心情特别好的时候,偶尔露一手,成了一种奢侈享受。”
聊到天亮,两人更加亲密。
葬礼结束后,胭寒陪着邓菲回到省城。邓菲在下榻的酒店请胭寒吃饭。
忽然说了句:“胭胭,你在这边没什么牵挂了。”
听起来风轻云淡的一句话,却在胭寒心中荡起涟漪。
其实她已经一无所有。完完全全失去了一切。
一时没忍住,潸然泪下。
邓菲审视她的眼睛。拿出手绢,替她擦拭泪水,自己也一度哽咽。“姐明白你的苦。失去的,终归会以别的方式再还回来。而且,会加倍。”
胭寒拭净泪痕。
“其实你还有一个最珍贵的宝藏。”邓菲一字一顿地说,“就是你自己。”
胭寒点头。然而此时,她并没有真正理解邓菲的话:你还有个最珍贵的宝藏,就是你自己——你的身体。
邓菲忽然看了看手表,说:“我得回房间,这个时候,我婆婆会闲下来,我要和她在网上聊几句。”
胭寒想,那或许是家族规矩,如果邓菲不向婆婆请安,婆婆不高兴。
回到房间,一台笔记本电脑放到桌上。邓菲说:“我婆婆生活很有规律,生物钟丝毫不差,过了这个时间,她就去休息,谁都不理睬。”
视频接通。电脑屏幕上有一片晃动的光影,接着出现了房间的豪华布景。里边有个人动来动去,看样子是仆人,正在调整设备。
随后从电脑的背景处走来一个妇人,身材瘦削,面无表情。她定格在视频框中,一双手文雅地合在一起,放在膝盖上,掌心下面露出一角手绢。她穿得整整齐齐,华丽干净,罩衣是古板的高领。
谢胭寒的第一感觉是:妇人的颧骨很高,像两块尖石头。仔细看去,此人年近5o,由于保养得法,相貌比实际年龄轻。她便是邓菲的婆婆,郑碧月。
“婆婆,身体可好?”邓菲恭恭敬敬地说。
郑碧月咕哝一声,谢胭寒没听懂,像是闽南话或者客家语掺杂的语言,声调飘忽。胭寒还发现,郑碧月不习惯视频,坐在那里有些僵硬。
邓菲又与郑碧月说了几句话,忽然一扯胭寒的胳膊,拉到电脑前,谦恭地笑着说:“婆婆,这是我的妹妹胭胭——谢胭寒。”
胭寒忙欠了欠身,紧张地说:“伯母好。”
郑碧月瞥了胭寒一眼。恍惚间,胭寒没看清她的眼神。
郑碧月似乎笑了笑,对胭寒说道:“好漂亮的女孩子。”
胭寒一怔,没想到郑碧月会说华语,有点像台湾人的腔调。
邓菲悄悄碰一碰胭寒的胳膊,胭寒反应过来:“噢,谢谢伯母。”
透过视频,郑碧月的目光扫来扫去,专注地打量胭寒。
胭寒忽然有个感觉,觉得郑碧月旁边还有人,视频右下角偶尔有影子摇晃,猜测可能是仆人,只是不明白,仆人为什么距离那么近。
邓菲继续同婆婆聊天。谢胭寒什么都听不懂。
之后,邓菲与郑碧月道别,关了电脑。
当天晚上,胭寒留在邓菲的房间,她去卫生间洗澡时,邓菲打了个电话,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双眸却极冷。她已得到确认,可以带谢胭寒去马来西亚。
通过这两天的接触,她发现胭寒非常不幸,渴望改变命运。所以事情比邓菲预想的,更加顺利。
邓菲相信婆婆对她说的:
世间必有天意!
……
(14) 哪里可以容身?
邓菲觉得时机差不多了,第二天傍晚提议:“胭胭,跟我回大马。”
“去马来西亚?”谢胭寒望着邓菲。
邓菲深深点一点头。“去了那边,别的不说,沈家的势力就可以帮你强大起来。你可以做点生意,慢慢成长。更重要的是,那边对你是全新的,你的一切痛苦,没有人追问,更没人干扰你、阻碍你。”
谢胭寒静静听着。
“胭胭,你屈辱了这么久,需要自由翱翔。”
谢胭寒的眼里有一道光彩。邓菲进一步煽动:“这是你变身重生的机会。”
“重生。”胭寒低诉。
“对。你受了那么多苦,是该破茧成蝶。”
谢胭寒沉默着。
邓菲并不急躁。冷眼旁观。
胭寒说:“我再好好想一想。现在脑子很乱。”
邓菲微微一笑,亲昵地说:“先去吃晚饭。这几天放松一下。”
邓菲没有催促谢胭寒,因为她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这天下午,邓菲悄悄在宾馆外约见一个人,谈了一笔交易。之后,邓菲若无其事回到宾馆。那个人将遵照她的指令,去找另一个人,其间要经过好几道程序,最后会有一个小混混去做那件事,赚取5oo元的佣金。事后即便有人追查,也不可能查到邓菲。
第三天早晨,谢胭寒突然接到老家的电话。邻居的李阿姨在电话里告诉她:她家的老屋昨天夜里失火,烧得一塌糊涂,幸亏左邻右舍及时发觉,才没有殃及别家。李阿姨分析是一群小孩在后院玩爆竹,引燃了院里的枯藤……
谢胭寒听完以后,惊呆了。她首先想到的是,母亲的遗像还在客厅,已经随着那场大火化为乌有。
邓菲在旁边问:“胭胭,出了什么事?”
“我家……着火了。”谢胭寒跌坐在床边。
邓菲显得极为惊讶:“天,怎么会这样?”
谢胭寒木然低语:“我不知道……不知道……”
邓菲坐到谢胭寒身旁,将她的肩膀搂住。“胭胭,别难过。”
谢胭寒无声无息地淌着泪。她连最后一块落脚地都没有了。天下之大,没有她容身之处吗?
真的成了……孤魂野鬼。
邓菲拿来毛巾,为她擦拭泪水。她放声痛哭,像一只受伤的小鸟。
邓菲轻轻拍抚胭寒的肩背,小声劝慰着,但她的瞳仁里漆黑一团,没有丝毫闪光,好像早已看透了人间的生离死别。
……
邓菲再次邀请谢胭寒去马来西亚。胭寒没再犹豫。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人生又有了一点希望。虽然在梁欢城身边时,也曾有过快乐,但那种感觉太短暂。
没过几天,邓菲突然决定要走,说是马来西亚那边出了点事,必须马上回去。
谢胭寒跟着邓菲,踏上了未知的前程……
(第一卷终)
(1)腔调迷人
六个小时后,c971航班抵达吉隆坡。
谢胭寒和邓菲从机场出来。邓菲绕过圆柱,略一张望,快步向一辆奔驰车走去。
胭寒抬脸看看天空,突然意识到已经置身于异国他乡,在这里,除了邓菲,她再无亲人。这样一想,不禁感到一阵空虚惶惑,仿佛梦游一般。
奔驰车门打开,一个中年男子从车里出来,体态沉稳,步履从容,刚刚正与什么人通电话,此时已放下手机,往这边挥了挥手。
邓菲迎上前,与男子说了几句话,男子不时看一看谢胭寒,表情悠闲而笃定,站在那里似乎能挡得住惊涛骇浪。
谢胭寒也在看他,第一眼的印象是,此人的容貌颇像梁朝伟,自有一番气质,眼光是迷蒙的,鼻梁挺直,薄唇微抿,嘴角略有上翘。
男子忽然浅浅一笑,眼里蓦然透出一道神彩,稍纵即逝。
谢胭寒听不懂邓菲与男子在说什么。她虽然对英语、法语、德语等等很精通,却对那些“小语种”不得要领。估计他们在说马来语,或者是早年福建话与客家话的融合。胭寒不由得想起邓菲的婆婆,郑碧月也说这种话,听起来很悦耳,软软的。
中年男子的话并不多,胭寒反倒有种隐隐期盼,想多听他的声音,只因他的语调听来温存沁润,仿佛随时在体贴别人、照顾别人。
邓菲终于转过脸,冲胭寒笑一笑,招手道:“胭胭,来,见过文灿舅舅。”
舅舅?原来是郑碧月的弟弟。
谢胭寒呆了呆,一是没想到他们家的长辈来接机,二是觉得郑家真是出人才的地方。
胭寒走过去,初次见面,自然是不敢直视对方,便将眼帘低垂,跟着邓菲唤道:“舅舅好。”
“胭寒好。鄙人郑文灿。”
谢胭寒又是一怔,听他的华语,腔调迷人,隐含一种气度,不同于刚才的祖籍方言。
邓菲看出了谢胭寒的惊讶,微笑一下,俯在她耳畔说道:“胭胭,马华的汉语水平在全世界华人中是相当好的。我老公家几代经商,大部分生意都是和华人做,这些年在大6的生意越来越多,全家会好几种语言,华语说得漂亮一点不奇怪,我婆婆也不错呢。”
谢胭寒忽然发觉到郑文灿在注视她,脸颊一红,低下头。
“请上车。”郑文灿嘴角噙笑。
胭寒走到车门前,郑文灿殷勤地招呼她就坐,举止动作虽属老派,却让人觉得非常别致,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上车时,胭寒更近地打量郑文灿。约莫四十岁出头,脸庞极富成熟男人的魅力,隐隐的书卷气与贵族气融合在眉宇间。
“胭胭?”邓菲唤她。
“噢……哦。”胭寒这才发现自己的思想走了神,局促不安地转向邓菲。
邓菲坐在她身旁,轻轻挨着她,“还适应吧?”
“挺好的。”
轿车已经开了起来,车在行驶中显得厚重、沉稳,不露声色,就像郑文灿。
谢胭寒看到座椅旁边有两份报纸,一份《星洲日报》,一份《南洋商报》。
她拿起一份,随手翻了翻。
(2)沈宅的气息
车厢里,邓菲一边摆弄掌中电脑,一边与谢胭寒聊天:“……马来西亚的主流人群是马来人,很早以前有个说法,说华人是三等公民,呵。华族刚独立时,占总人口的比重挺高的,约有百分之三十五,后来因为出生率比较低,降到百分之二十四左右。”
郑文灿忽然在驾驶室说:“马来人以前被称作‘巫族’,祖先也是中国人,公元前2千年从中国南部来到马来半岛。”这是上车后,他说的第一句话。
谢胭寒专注地听着。郑文灿却不再开腔。
邓菲微笑道:“舅舅博学多闻,有名的儒商。”
郑文灿既没有表示谦逊,也没有发出得意的笑声,有种“任凭他人评说”的气度。
胭寒侧脸望向窗外。
吉隆坡这座城市给人的感觉很奇怪:一条宽阔的大街,右边是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楼,而左边,却是完全没有开发的树林,热带树木直插云霄。左右殊景,仿若美女与野兽拱门而立。
“胭胭,看那著名的双子塔。”邓菲往窗外指了指。
吉隆坡的标志景观,共88层,高452米,由两个独立的塔楼并由裙房相连,塔楼外形如两根巨大的玉米。
邓菲说:“白天看不出多美,晚上才漂亮。”
谢胭寒望着车窗外。轿车已经行驶到一片美丽的地方,透过窗户可以欣赏海浪击石的壮观景象,那些凸出海面的礁石千奇百怪,鸥鸟在海空之间盘旋。
轿车蜿蜒前行,视野中出现一座宅第,依地形,连绵起伏地耸立在不远处。
邓菲将掌中电脑合起来,伸个懒腰,说:“到家了。”
谢胭寒一下紧张起来,心跳得厉害,手心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如同一个小孩子坐着一辆探险小火车,即将驶入黑暗的山洞,里边可能有怪物,也可能有精灵,心中充满了兴奋与惶惑。
终于,奔驰车停了下来。
……
沈宅大门外静悄悄的,院墙里萦绕着某种气息,胭寒的皮肤阵阵颤栗。
登上几级台阶,眼前出现一条路,青石铺就,石头上刻着鸟兽花纹。道路两旁种满花草。大门打开,一栋古色古香的华屋呈现在眼前,那便是沈宅。
门内有座花园,两名仆人身穿浆洗得笔挺的制服,在迎候他们。
“舅老爷好,少奶奶好。”
郑文灿轻轻点了点头,邓菲则挽着谢胭寒的胳臂,目视前方。两名仆人跟在旁边。胭寒不由自主地贴紧邓菲,邓菲感觉到她的依赖,暗示胭寒不必紧张,一切有她。
古老庭院四四方方,面积非常大,东南边有座假山,造型别致,旁边是喷泉,花圃里种着奇花异草。穿过门廊,绕过朱漆横栏,谢胭寒恍然如梦。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香味,令人窒息。
步入大厅,先前的两名仆人已经消失,迎面又有两名仆人恭恭敬敬地侍立着。
谢胭寒忽然意识到,不知何时,身旁的郑文灿不见了。她环顾偌大的客厅,感觉有些奇异。
邓菲问:“夫人呢?”
一名高个子仆人躬身道:“少奶奶,夫人在休息。”
(3)幽幽秀桂
邓菲又问:“那,秀桂呢?”
“嫂子。”随着一声娇脆的应答,一名相貌清秀的年轻女子走过来,身姿窈窕,穿着束腰的浅绿色长衣,乌黑长发松松地扎个辫子,垂在肩头,双眸明亮,正在细细地打量谢胭寒。
胭寒回望她,猜出这位便是邓菲问的“秀桂”,却看不透身份,不知是仆、是主,亦或是客?
邓菲轻挽胭寒的手,似笑非笑地说:“介绍一下,她是郑秀桂,重阳家的一个小妹。”
姓郑?看来这女孩的身份,按照古人的说法,也是“外戚”,与邓菲的婆婆郑碧月、舅舅郑文灿同出一脉,但是看容貌,却和郑文灿不像,想来应是郑家的某个旁枝——这,在豪门人家应是平常事,亲缘盘根错节,仿佛五彩缤纷的花瓣,围拢在老树周围。
胭寒打招呼:“秀桂,你好,我叫谢胭寒。”
秀桂嘴角凝笑,眼里却无笑意,嗓音幽幽的:“听说了。”旋即转脸,朝邓菲说,“嫂子,我姑母要见你。”
“我正要去拜见婆婆。”邓菲松开胭寒的胳膊。胭寒忽然感觉邓菲的手臂抖了一下,她未在意,以为是自己在抖。
邓菲转身欲往大厅深处走,扭脸说了句:“秀桂先送胭寒去房间。”
“胭姐,这边请。”秀桂示意。
胭寒随着秀桂绕过廊柱,穿行在曲折的回廊中。
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为什么感觉奇异——这里的灯光很少,墙上和壁板上的许多灯都没有打开,不知是为了省电,还是另有缘故。
谢胭寒跟着秀桂一路前行。给她的感觉是,好像在绕圈子,没完没了的回廊,穿过一扇扇门,眼前不时出现仿古雕木家俱,或竖、或卧。除此之外,胭寒看到最多的便是各种灯笼,有的硕大无朋,有的华丽妖娆,有的造型怪诞、前所未见。
谢胭寒将注意力投向前边的秀桂。自始至终,秀桂不发一语,仿佛独自走在荒宅中。秀桂的容貌算中人之姿,但身材极美,像一只玉瓶,双肩圆润、腰肢细软、臀峰微翘、双腿笔直。乌黑的发辫随着步态轻摇,自有一番韵味。
“胭姐,跟得上吗?”秀桂忽然问道。
谢胭寒一怔。秀桂并没有回头看她,仅凭声音便听出她放慢了节奏,因此才催促她。
胭寒加快步伐。
迎面一座花架,上边摆着一盆紫红色的花,花茎高高耸立。胭寒不记得这是第几座厅堂,只觉得这盆花神秘幽静,浓浓的影子凝固在架下,借助暗淡的灯光,可以看见深紫色的花蕊莹莹闪烁。
秀桂终于停下步子,推开一扇门,示意胭寒进去。
谢胭寒往里看了看,房间宽阔,装饰古朴雅致。“我住在这里吗?”
“请进。”秀桂瞟了她一眼。
谢胭寒步入房间。
秀桂说了句:“有事可按铃,自有仆人听候差遣。”便转身走了。
(4)迷惑
谢胭寒将肩头的皮包取下,放到桌子上,将外间和里间看了一遍。沈宅建筑在山坡上,地势较高,站在屋里,东南边的每个窗户都能欣赏远处的海浪。
胭寒来到里间的窗前,拉开窗帘,只见斜对面有个椭圆形的大游泳池,明晃晃的碧水仿佛一面镜子,与远处的幽暗海面形成强烈反差。游泳池四周有灯柱。
再将视线移回到屋内,墙壁上贴了一层蓝白相间的丝质提花贴面,沿墙基一圈镶着硬木花板,会客厅铺着地毯,与窗帘的颜色相配,都是浅绿色。她还发现木门和百叶窗都是原木打造,看起来年代久远,染了一层柔和的光泽。
总体来说,这套房间还算舒适。
门外传来脚步声,是邓菲。人未到,呼唤声已经传过来:“胭胭?”
“姐,我在这。”谢胭寒连忙回应。
邓菲踩着木地板来到门口,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房间怎么样?”
“挺好的。”胭寒说。
“不行就换一套,可别委屈自己。”邓菲说。
“真的很好,我喜欢。”胭寒说。
邓菲随手掩上门,坐在客厅。厅不大,约有十几个平方,摆了一圈沙发,中间的茶几上有一只细高的花瓶,插着绚丽的花束。
胭寒已经摸清了房间的陈设,从柜子里拿出茶具,沏了两杯茶。
邓菲接过茶杯。“今天你刚到,等明天就有专人侍候你。”
“不不,我不要仆人。”胭寒摆手。
邓菲淡然一笑:“瞧你害怕的。这里每座房间都配有仆人,总不能闲在那儿。你就当国内的钟点工吧,如果觉得不好意思,只让她添茶送水、打扫卫生就行。”邓菲呷了口茶水,放下杯子,“衣服也有专人洗,换洗衣物交给仆人就行。吃饭有两个餐厅,平常在小餐厅,设家宴就在大餐厅。我婆婆原本想安排今晚给你接风洗尘,我说你还不适应,明天再办。”
谢胭寒吸了口气。“我最怕那种场面,好多人坐在一起,都不认识,还有长辈,想想都头痛。”
邓菲的语气波澜不惊:“也没几个人,都是至亲。”
谢胭寒说:“对了,我也发现,这么大的宅子好像没多少人,到处都静悄悄的。”
“差不多都这样。这样的大宅是几代人慢慢建造起来的,最初人丁兴旺,有的大家族,连同仆人、护院加起来,聚集数百人都不成问题。随着时代变迁,人员自然而然减少,家族的约束力不如早年那么强,人的选择也多了,有的晚辈留在国外,有的不愿做生意,改行干别的,有了自己的事业,再加上几番金融危机,闹得人气凋零,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谢胭寒点头,与邓菲交谈真是开拓眼界,邓菲总能站在一个高度上考虑问题。
胭寒忍不住问:“那个秀桂平时就住在家里?”
邓菲静默一下,说道:“秀桂刚来不久,其实她不算什么重要的血亲,我婆婆当她是丫环一般,只是比普通女仆更亲近些,毕竟唤一声‘姑母’。”
“原来是这样。”
“这个家你也看到了,婆婆、舅舅、远房侄女——典型的外戚当家。”邓菲牵了牵唇角,露出一丝笑容,“而我,是从中国嫁来的,时常感到孤独。幸好你来,还能陪陪我。你可是我的人。”邓菲半开玩笑地说。
谢胭寒理解邓菲的心情,身在异国他乡,原本就容易受到孤立,再加上是漂泊的媳妇,内心的徬徨在所难免。
胭寒感到奇怪的是,直到现在,邓菲也没有开口提及沈重阳。
邓菲的丈夫呢?
好像沈宅的每个人都忽略了他。
胭寒虽有迷惑,却没有追问,这是她学会的第一个规矩:谨言慎行。
(5)石屋男子,倦意
奔波一天,谢胭寒实在劳累,在房间洗漱一下,倒头便睡。
她入睡之后,沈宅的几个地方仍有人影游移,一些人似乎乘着夜色苏醒了,开始窃窃私语、活动、吃东西。
此时,秀桂提着食篮,穿过三道月亮门,走进后院。浓重的树荫四处蔓延,周围竖着灯架,每隔三盏灯,便有一盏点亮,大部分区域都被阴影覆盖。
后院的西南角落,有一座古朴的石屋,从外边看,石屋毫无特色,由青灰色的石材建筑而成,屋顶盖着厚厚的树叶。门窗狭窄,门前有几级台阶,以防暴雨时积水倒灌进屋。
秀桂来到门前,看到里边隐约透出的灯光。
她在门上敲了几下,无需回应,她便推门而入。
在门厅站了片刻,适应环境。其实不用适应,早就对里边的环境烂熟于心。
秀桂喘了几口气,提着食篮继续往里走。内有乾坤。石屋纵深延展,从外间到里间有一条走廊,墙壁上挂着装饰画,顶棚有灯垂下,散发着淡雅的橙色光芒。
秀桂长舒一口气,脚步变得轻快,哼起了歌谣。光影密布的走廊,因她的歌声而颤动起来。她穿着一双漂亮的软底布鞋。
里间书房很大,约有七十平方米,显然是重新装修过的,华光流彩,家俱仍是古朴样式。房间四壁开着四盏小灯,桌上有一盏台灯最亮。一个背影凝固在桌前,一半隐没在黑暗中,一半被灯光笼罩。
秀桂的脚步变缓。脚下铺着厚厚的地毯。不知从哪里传来“滴滴嗒嗒”的流水声。
秀桂轻声咳了下,表示自己来了。
那人并未回头。这个时间,自然是秀桂来送饭,轻咳一声,只是自作多情,想要唤起那人的注意,回眸瞥她一眼。但从来没有。至少这两个月没有。
秀桂将食篮放在茶几上,站在旁边。
那人在百~万\小!说。
一本厚厚的金融书籍,德文版。他读书时,忘掉了周围的一切,眼神专注而清朗。偶尔,他会用一支金笔在纸上记录几个要点。
他的房间、他的书、他的人,全都一尘不染,所有东西井井有条。他对鞋子也很挑剔,而且习惯把所有的鞋子搭配起来摆放,一双黑色、一双白色,再一双黑色、一双白色。一共六十双鞋子,三十双黑的,三十双白的。
假如有一双黑鞋损坏了,他会连同另一双白鞋一起扔掉,然后再同时买两双。
秀桂凝视着他的背影。他不动,她亦不动。
终于,他站起身。阅读时间结束了。
他关掉台灯,去洗手,回来坐在茶几旁,打开食篮,默不作声,似乎房间里永远只有他一人。秀桂照例为他点燃两支蜡烛。他坐在精致的烛光前,开始享用夜霄。
烛光勾勒着他的侧影,伸手将一支红酒拿起,倒入高脚杯中,一点一点啜饮。
他的五官犹如刀削一般,冷俊而利落,神情自若,流露出一股冷漠又古典的美感。
他一边沉思,一边吃饭。半阖凤目,被烛火映衬,双瞳幽暗深邃,唇角有漂亮的弧度。
然后放下筷子,用餐巾揩了揩嘴唇,起身离开茶几,准备去休息。
这时,秀桂忽然哭起来。
他停下步子,伫立在卧室门口,没有打扰秀桂,让她哭个够。
秀桂仰起脸,透过泪光看着那个修长的身影。她又抽泣几声,才安静下来。
秀桂说:“家里来了客人。”
“是吗?”他仍是淡淡的神情,淡淡的回应。
秀桂抽噎:“是嫂子带回来的。”
他静默无语。
秀桂说:“我不喜欢那个女孩。”
他忽然走过来,一直走到秀桂面前,很近的距离打量秀桂。秀桂仿佛遇到了强光,侧脸避让,异常慌乱。同时用双手抓住他。
他掰开秀桂的手,眼神显得冷静,清傲。“恨你嫂子吗?”
“不……不恨。”秀桂回答。
他继续打量秀桂,一脸客套冷漠。
“那就回去睡觉吧。”
说完这句话,他便进了卧室,嘭地关了门。
秀桂独自站了一会,回味他的最后一句话,他的嗓音充满了疲倦,还有一种满不在乎的放任感觉。
秀桂神情恹恹,离开石屋。
…………
(6)她们,神情很怪
翌日。
谢胭寒足足睡了一大觉,上午十点多起床,洗漱后吃了点东西,虽然仍觉得脑袋有些沉闷,气色却不错。她在花园散步,像个旅游者,希望多了解沈宅。她对这座华屋充满新奇感,可惜无人陪伴,上午没见邓菲,估计在忙生意,胭寒也不愿打扰。
转了半圈,神清气爽。四周草木繁茂,天空湛蓝澄澈,风中送来海水的气息。胭寒沿着花砖铺就的小路往前走,穿过
上一页
下一页
上一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