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小跳读完信,看看信尾的日期,她想信中所说的"下星期"就是今天。 方兢的来信没有给她的情绪带来更多起伏,她只是又想起了被她烧掉又喝掉的那六十八封情 书。她不准备再把眼前这封信烧掉或扔进纸篓了,用不着。这不是情书,而她也不再是从前 那个紧抓着方兢的小牛皮外衣的袖子,苦苦央告他留下来的尹小跳了。她决定去云翔广场他 的住处看他,她愿意以自己现在的这种形象去看他,镇静的,挥洒自如的。 中午下班前她接到了方兢的电话。因为有信在前,她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所以她这电话接得 也是从容的。他在电话里还是叫她小跳,他说小跳你好吗她说是的方兢老师,我很好。他 有个短暂的停顿,然后他说,咱们今晚能不能见面我们的活动是在明天。她说可以,可 以见面。 晚上八点钟,她乘车来到云翔广场假日饭店,找到888房间,按了门铃。方兢为她打开房门 ,房间里有轻柔的音乐声。她主动向他伸出了手,如同个有礼貌的客人看望这房间的主人 时应做的那样。他却不接她伸过来的手,他张开双臂突如其来地把她抱住。她立刻闻见了他 身上的烟味儿,她厌恶他的这种举动。她侧着头低声说请您别这样 她的严肃使他本能地松开了她。她紧走两步站在窗前,背对着方兢说,我想再说遍,请您 别这样对待我。他却又从她身后包抄过来,再次伸出双臂将她环绕在胸前。为了躲避他的这 种突袭她显得有点儿缩脖。她缩着脖子佝偻着身子,口气却十分严肃地说:放开我,请放开 我 他放开了她。 他有些激动地说,不知怎么我看见你就很想这样。 她说但是我不想。 他说对不起我还以为你不会拒绝我。我知道你还在恨着我。 她说点儿也不,方兢老师,我点儿也不恨您。 他说你的意思是你也点儿都不再爱我了吧 她说对,点儿也不了。 他们落座在窗前的两张小沙发上,他点着烟斗说,是啊,我应该预料到这点。你看我是不是 很见老 她看了眼他的显出松弛的两腮和鬓角的白发说,是这样,您是有点儿见老。 他说你能不能不用"您",也别叫我"老师" 她说我不能,请您原谅。 他玩儿着手中只银质打火机说,不过和西方人比起来我还是显得很年轻的,西方女人很喜 欢东方男人。但老实说我受不了西方女人,她们的皮肤太粗糙了,没法细摸也不能细看。但 国外的旅馆住起来还是很舒服,你知道有次我去西班牙,在马德里皇家酒店我的房间里, 床单被单枕套和浴巾毛巾上居然都绣着我的名字。这是种规格小跳你懂吗,这是 种极高的规格。还有我手中的这只打火机,你知道是谁送的吗是丹麦女王。这几年你看我 的电影吗 她说很抱歉我看得不多。 他说是啊,我知道这些年我在国内的影响不如那些第五代第六代导演了,可国外还是有人识 我的货的,前段时间我去美国,芝加哥大学请我讲学。在那儿我认识了你妹妹尹小帆。 她说我知道,尹小帆已经打来电话说起这件事了。 他说那我就不准备再解释什么了。不过我还是想告诉你不管你信不信,我在美国和尹小 帆的交往不完全是逢场作戏,我有点儿像抓住了个希望似的抓住了她,因为在她身上有你 的影子。 她打断他说,您能不能换个话题,您大概还不知道我现在的生活状况吧 他说我不知道我也不需要知道,请你别让我知道。 她说那么就谈谈您的新电影吧。她望着吞云吐雾的方兢,觉得他还是个潇洒的能引起女 人注意的男人。但他的锐气已大不如当年,他如此夸耀他在国外被接待的规格和丹麦女王送 给他的打火机,反倒让人感觉出种落魄不是物质上的,而是种精神上和心理上的落 魄。他显然是要用这些"规格"和这些赠送打动尹小跳,唤起尹小跳对他的兴致的,再过分 点儿他就快成个卖笑的男人了,遗憾的是尹小跳不再能够被这些所打动,面对他的自我 夸耀她只是动了点儿同情之心。是的,她有点儿同情这个男人,这个她曾经幻想过要与他 相伴终生的男人。她想他究竟是从哪儿显出老了呢不是因为松弛的两腮,不是因为灰白的 双鬓,不是因为更显驼背的身躯,也不是因为略显隆起的小腹。他显老了,是因为他的迫不 及待的夸耀。这使他显得心中没底儿,软弱和不自信。他越是心中没底儿就越是夸耀,越是 夸耀就越显得心中没底儿。尹小跳明白眼前这个男人再也不可能吸引她了,她能给予他的仅 仅是礼貌的同情。即使她为此把话题引向他的新电影,也不能改变她此刻的感觉,因为这些 年她其实是看过两部他的电影的,陈旧的悲苦和说教,加上点点程式化了的浪漫,她不喜 欢这样的电影。她不知道这部新的马上回家是怎样的内容,她就请他说说马上回家 。 他说马上是个人,个从河南乡下去北京打工的民工,电影讲的就是他春节回家的故事。 这是个非常有趣的故事,这是这是不,我还是不讲了,我现在有点儿不敢在你面 前谈艺术了,你会不会来看我这部新电影我希望你来看看这部新电影。我还希望 她说您还希望什么呢 他放下手中的烟斗,双手抱住胳膊说,小跳,你还没有结婚吧 她说是的,我还没有结婚。 他说我想告诉你我也是,我也没有结婚。 她说噢。 他说你已经对我的生活没有任何兴趣了吗 她说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 他说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也成了个没结婚的人了吗,我的夫人她死了,脑瘤,脑部恶性 肿瘤。 她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他说我为什么要来福安我差不多是专门来看你的。小跳,如果你还没有结婚,如果你能够 能够回忆起从前我们的切 她说方兢老师,我是还没有结婚,但是我可能快要结婚了。 他说是吗,他是谁 她说他是个建筑师。您所在的这个云翔广场就是他设计的。 他说噢。 她看看表说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明天我要上班,不能参加您的电影首映式,但是我想它 定会成功的,请您多保重。 他站起来把她拦在门口,他说我求求你再陪我坐会儿,要是你觉得这么晚了在房间不合适 咱们出去怎么样咱们能不能出去吃宵夜 她平和地对他笑笑说:请让我过去吧。 他闪过身子放她离开了房间。他有些步履错乱地送她下了电梯,又把她送出大堂。他不能再 送了,他知道再送会遭到她客气而又果断的拒绝。他望着她那熟悉的却是永不可能再亲近的 背影,想起了当年她奉献给他的最初的那个轻如羽毛的吻。他忽然很想立刻返回北京,立刻 。 尹小跳坐在出租车里看见方兢站在大堂门口那有点儿茫然的身影,胃里咕咕噜噜地响起来, 从前的被她消灭掉的那些小黑字们似乎又浮泛上来,遍布她的四肢和五脏。她抚摸自己裸露 的手臂,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让她觉得全是那些鼓凸出来的文字。她再次确认了她爱的是那无 以消失的字,她真的永不再爱那个写字的人了。这时同情心再次涌上心头,她遥祝方兢的生 活能有美满结局。 她回到家里,陈在正坐在灯下等她。 他说我看了晚报,方兢来了。 她说我就是刚从方兢那儿回来。 他说我知道你会告诉我的。 她说抱抱我,陈在你抱抱我。 他抱住她,轻轻亲着她的眉头说高兴点儿你高兴点儿。 她伏在他肩上说我高兴我挺高兴的。可是,就在这时,连她自己也无法说清,她心中为什么 沉淀着那么多挥之不去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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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女人的经验证明,逛商店购物是摆脱郁闷的好办法。尹小跳并不认为自己的心情是郁闷 的,这天她却也毫无目的地逛起商店来。她可能是要买些结婚的东西已经陆陆续续地 买了不少,却老是觉得什么也没买。 她先是去了家经营轻型窗帘的小公司,看了很多荷兰产的样品。有些很贵,但是她很喜欢 ,像风琴帘啦木百叶啦,竹卷帘啦;有些很贵,但是她不喜欢,比如那些金属百叶窗。她想 陈在的书房也许应该用效果柔和的风琴帘,至于客厅,她觉得还是得有白色纱帘。这会显得 古典传统些,但是宁静。她从来也没有讨厌过白色窗纱。 接着她又来到刚刚开业不久的福安名品百货公司,乘电梯直接上二楼去看女装。当她在二楼 闲逛的时候,楼的某个化妆品柜台,大约是克里斯汀迪奥柜台吧,发生了场顾客与顾 客之间的纠纷。这纠纷原本是由于点点小事,却不知怎么变得愈演愈烈。纠纷的方是两 位带着孩子的年轻女人,而引起她们愤怒被她们声高似声地指责着的是尹小跳的母亲 章妩。 章妩在那儿挑选睫毛膏,身边抱着孩子的女人也在浏览柜台里的陈列。她怀中的孩子两岁左 右,孩子对母亲这种不厌其烦的浏览感到不耐烦,便在她的怀里扭来扭去,并不断伸手打他 的母亲,也捎带着打几下身边的章妩。章妩不喜欢身边这个孩子,她就以她的方式表达她的 不喜欢:她瞪了他眼,就像个孩子在瞪另个孩子,也许这便是纠纷最真实的导火索。 假如章妩以长者身份提醒下抱孩子的母亲,告诉她请不要让孩子乱打别人,就没有后来所 有的事情了,她却偏偏瞪了那孩子眼。个六十多岁的人去瞪个两岁的人,这的确有点 儿粗暴有点儿幼稚可笑,尽管孩子的母亲没有发现章妩这粗暴的瞪,那孩子心中却已埋下 了仇恨的种子。孩子是记仇的,个两岁的孩子已有足够的能力判断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 。身边这个陌生的老太太显然对他不好,因此当这老太太支在柜台上的胳膊肘又在无意间压 住了这孩子的小拇指时,这孩子便突然大哭起来。 孩子大哭着,边委屈万状地指着身旁的章妩。他虽然没有能力向他的母亲叙述刚才章妩对 他那瞪,他却可以让母亲明白,引起他大哭的缘由就是身边这个老太太。是这个老太太欺 负了他侵犯了他,让他如此地"是可忍孰不可忍"怀抱孩子的女人被孩子的哭声所震惊, 她立刻把孩子往柜台上放让孩子大模大样坐上柜台,边焦急地问着宝贝宝贝怎么啦谁欺 负你啦告诉妈妈谁欺负你啦孩子更加委屈,他踢腾着小腿,伸手指着章妩,哽噎着几乎要 背过气去。女人立刻怒目圆睁地凑到章妩跟前说,怎么回事啊你,你凭什么把我们孩子弄哭 了你 章妩说不是我弄哭的孩子我没有弄哭你的孩子。 女人说那我孩子为什么指着你呢我孩子为什么不指别人呢 哭泣的孩子再次向章妩伸出了他的小手,并抽抽搭搭地说手手 章妩想起来了,刚才她可能不小心用胳膊肘压了下孩子的小手。她对女人说对不起可能我 不小心压了下孩子的手。对不起啊。 女人听她的宝贝的手被这个老太太的胳膊压了下,顿时火气就上来了。她先是抓住孩子 的手又是揉又是吹,又是吹又是揉,连揉带吹连吹带揉,接着她把抓住章妩的衣袖说,哼 ,压了我们孩子的手你还不承认,你凭什么压我们孩子的手啊白活这么大岁数了你没长眼啊 ,压坏了我们孩子的手你赔得起吗你我们孩子从生下来到现在根头发丝儿的磕碰都没有 ,今天怎么这么倒霉碰见了你呀有你这么对待孩子的吗有你这么对待孩子的吗孩子这么小 凭什么受你这老胳膊老腿的欺负呀 章妩被女人抓着衣袖显得很窘迫,她万没想到自己会遇上这么个不好惹的女人。是啊这是 个不好惹的女人,母兽般的女人,衣着昂贵而不大方,手上有至少两枚钻戒。她的孩子的 确是她的宝贝,而舍此以外的其他都有可能成为她的敌人。章妩摆动着胳膊力图让女人的手 松开她,但女人把她抓得很牢。章妩生不会和人吵架,到这时她更是心慌意乱思维麻木, 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会落入这种境地。她尤其受不了被陌生人抓住袖子,她显出烦躁地对女人 说你干吗抓我的袖子你抓我的袖子干吗 女人的态度便愈加激烈起来,她冲章妩,也冲渐渐围拢来的些顾客说大家伙儿听听,她欺 负了我的孩子还嫌我抓她的袖子你也知道让人抓着袖子不好受啊,你压我们孩子的手我们 孩子就好受吗我说了这么半天你连句道歉的话都没有,你不是白活了这么大岁数又是什么 呀你 章妩说我怎么没道歉呀我不是已经说了对不起是我不小心吗 女人说你跟我们孩子说了吗你跟孩子说对不起了吗 章妩说你为什么要这样没完没了,我已经讲清我不是故意的我正在挑选睫毛膏,营业员可以 证明 忽然,那孩子母亲身边那个更年轻的女人插话了,她染着黄头发涂着紫嘴唇,她奚落章妩说 哟,都多大岁数了还涂睫毛膏呀,瞧你那眼睛上还剩下几根眼睫毛儿呀臭什么美呀你,也不 回家好好照照镜子,跑到大商场来和两岁的孩子过不去 "黄头发紫嘴唇"的插话鼓舞了孩子母亲的士气,从长相儿看她们是姐妹,"黄头发紫嘴唇 "是那孩子的姨。看上去她们像是有几个钱的人,突然暴发的那种,因此还顾不上掩饰骨子 里的恶俗,她们更急于表现的是调动公众的注意力,注意她的财力和因此而占有的霸道。面 对章妩这么个笨嘴拙舌的老太太,她们又有什么可顾忌的呢。她们欲罢不能了。姐姐迎合着 妹妹的话说是啊这年头什么怪事没有呀,是人不是人的都想把自己打扮成个人模狗样儿 章妩被激怒了,她使劲儿甩开孩子母亲的手说你们你们太过分了,你们凭什么骂人 孩子母亲说谁骂人了谁骂人了 章妩说你,你们俩块儿,人老了就该被你们这样骂吗 "黄头发紫嘴唇"说就骂你了你能怎么样,老不要脸老不要脸 尹小跳就在这时拨开围观的人群看见了章妩。她看见她的母亲孤零零地在柜台前站着,她那 面目全非的脸上是痛苦和无助。在那两个年轻力壮的女人跟前她显得懦弱而又抬不起头,她 甚至丧失了为自己辩解的能力何止此时此刻,她仿佛生都不再有为自己辩解的可能。 她孤零零地在完美而又冷漠的克里斯汀迪奥柜台前站着,出了大丑样地站着。她的背明 显地驼了,右边肩胛骨也略微高出左侧,这让她更显得处于劣势。这人就是尹小跳的母亲。 尹小跳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种方式和章妩见面,这样的见面唤起了她心中从来 没有过的种关怀和护卫的渴望。是的,对母亲她从来也没有关怀和护卫过,请求怨恨 距离和漠视充斥了她和章妩的全部关系。内心声讨章妩从前对家庭的背叛贯穿着尹小跳的全 部生活,也是她年年岁岁漠视章妩最响亮的理由。章妩接受着这漠视,对此她们母女心照不 宣。现在在百货公司的这个柜台,是那两个气焰嚣张的年轻女人唤醒了尹小跳内心深处母性 的情感,她断定这确是种母性的情感,女儿必得获得母性的情感才有可能善待和关爱她的 母亲。 这样,当那两个女人正骂着章妩的时候尹小跳出现了,她毫不客气地挡在她们和章妩中间说 ,现在我替我母亲再次向你们的孩子道歉。不过我有点儿替你们害臊,你们当着孩子这样骂 人,就是在教你们的孩子以后怎么骂你们 尹小跳说完搀着章妩的胳膊对章妩大声说:妈,咱们走吧。 章妩步子踉跄地随尹小跳离开百货公司上了出租车,坐到车上她就忍不住哭起来,就像 个在外面受了委屈,终于被大人领回家去的孩子。啊,你的长辈就是你的孩子,你的长辈就 是你的孩子你必须具备这样的胸怀。 章妩哭着说,小跳,要不是你来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真是我真是她大把 用着面巾纸,不断擤着鼻涕。自从她垫了鼻梁之后,她鼻腔内的分泌物就增多了,她总是擤 鼻子。 她们到了家,进门之前章妩对尹小跳说:别跟你爸提起今天的事。 幸好尹亦寻不在,这使章妩立刻显得放松了很多。她走进卧室在床上躺下,尹小跳为她端来 杯水。 她躺着闭了会儿眼,支起身子喝了半杯水,复又躺下对尹小跳说,小跳,你过来,坐在我 眼前。 尹小跳搬把椅子坐在章妩床前。 章妩说,我知道你们不愿意看见我现在这种样子,我想也许我整容是个错误,是个彻底的错 误。 尹小跳说妈,你安静会儿,安静会儿心里就舒服了。 章妩说你以为我为什么整容呢,我为了让自己好看开始我也搞不清楚,我的生活很无聊 ,后来参加了老年时装表演队,我想这是我整容的个由头,我鼓励我自己把这当成最重要 的理由。后来我才发现这不是最真实的理由,我整容的最真实的理由是为了,是为了让你爸 喜欢。你知道你爸不喜欢我,很多年来我也不喜欢我自己。我幻想把自己变个样子,消灭从 前的那个我。消灭了从前那个我就好像也消灭了从前的记忆,从前的很多记忆是不愉快的, 你爸不高兴,你知道。 尹小跳说我不知道。 章妩说你知道。 尹小跳说我不知道。 章妩坚持说,反正你知道。我有点儿想讨他的欢心,但我又做错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在生活 中我总是不对劲儿。从前的那个我已经没有了,可我现在的这张脸又是谁呢。你爸能够连续 很多天不跟我讲句话也不看我眼,我不怪他。只是他永远也不会相信,我改变容貌是为 了消灭从前,让现在的他愉快。 尹小跳注意着枕头上章妩那张扭曲的有点儿不忍目睹的脸,她相信了她所谈的整容的缘由。 她愿意理解她这种奇特的奋不顾身的心愿,尽管这切仍然令人可气可恼。她还在这时想起 了陈在的前妻万美辰,想起万美辰要把自己变成尹小跳的那些叙述。她们是要取悦她们的爱 人的,她们荒唐,那荒唐里却也搅拌着痛苦的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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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到了,婚期近了,尹小跳却经常无缘无故地和陈在发脾气。有次,当他 冲她背过身去的时候,她发现他后脑勺儿的头发怎么像少了很多似的,他已经有点儿提前谢 顶的意思了吧。从前她不是没有注意过他的后脑勺儿,那时候她为什么不觉得他头发少呢 她把他的感觉告诉他,他说十年前我就是这样啊,小跳你真的从来没发现 尹小跳不说话了,如果她真的没有发现陈在这十年前就如此这般的后脑勺儿,只能说明她对 他的了解是不够的。这让她心慌,让她不踏实。她心慌着不踏实着,便表现出更多的任性。 她晚上不睡,早上不起,让陈在遍遍地喊她起床,遍遍地管她叫懒孩子。她就掀被子 从床上坐起来说我就知道你嫌我了我就知道你嫌我懒了。 他说我不嫌你懒啊,可是我不叫你懒孩子你还不起呢。 她说你真不嫌我懒 他说真不嫌。 她说那你得对着我的耳朵说。 他就对着她的耳朵说。 她还不满足,说你还得说你爱我。 他说我爱你。 她说你是不是最最爱我 他说我最最最爱你。 她身子向后仰又把自己扔在床上。她这灵活而又散漫的动作最能激起陈在的欲望。那时窗 帘还没有拉开,诱人可以做点儿什么。他就翻身上床,把她紧紧抱住,把头埋在她温暖的胸 前。 当夜晚来临,她不断地对他提出要求,满嘴过分放荡的话,她还要求他虐待她。他不知道她 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她会像害了热病样地浑身颤抖,像世界末日来临样地发癫发狂,像 最后离别之前的纵情恣意,最后离别之前的纵情恣意他不敢想下去了,前景是美好的, 他爱她,什么也不再能够阻挡他爱她了。这个深夜,月明风清的秋日的深夜,他们把窗帘拉 开,让月光泻进来铺满大床,他们就在月光下爱。月光使尹小跳的癫狂化作了柔媚的对陈 在的配合,她的闪亮的身子在月光下起伏如软缎被微风鼓荡。切是这么和谐这不是爱又是 什么切是这么和谐这不是爱又是什么她就在他的爱抚中沉入酣梦,哪怕永不再醒永不再 醒。 他注视了会儿安睡的尹小跳,就悄悄下床走进客厅。他站在电话前犹豫了下,然后拿起 话筒开始拨号。他在给万美辰打电话,他定是听说她要去加蓬了。他没有留意卧室里安睡 的尹小跳醒了过来,尹小跳披着睡衣来到客厅门口听了陈在的电话。当他放下话筒时她打开 了灯。 他有些吃惊地看着站在门口的她。 她返回卧室给他取来睡衣帮他披上,然后他们坐下。她说,我听见了你的电话。 他说我想你会理解的:她,她们家是南方人,夜里睡觉喜欢开窗子。从前关窗子是我的事。 现在是秋天了。风很凉,我怕她个人不记得这些事。 她说陈在,你别解释了你没错。 他站起来说咱们睡觉去吧。 她说别,听我再说几句话。 他伸手握住她的脚说你的脚很凉。 她说我不怕。 他就把她的双脚拿起来揽进他的怀中。 她说陈在你知道,当个人打算做出个重大决定时往往会焦躁好阵子,比方我。我现在 才弄明白为什么这段时间我老是冲你发脾气也对我自己不满意,那是因为我想做个决定又 常常犹豫不决。现在我想告诉你,你应该,你应该 她说不下去了,她哭起来。虽然决心已下,但说出来仍然那么困难。 他说快告诉我我应该什么 她稍稍镇定,接着说,你应该回到万美辰身边去。 他说小跳,你不要把我们的生活当儿戏。 她说我要是把我们的生活当儿戏就不会这么痛苦了你知道吗就不会这么痛苦了你以为我愿 意这样吗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 他说你就是为了个电话这电话不是爱,你知道这不是爱。 她说我知道不是爱,但这是比爱更深的惦念。十年的夫妻是会有这种惦念的,因为你懂得这 种惦念所以我必须离开你;因为你懂得这种惦念我也更加尊重你。陈在我爱你,但是你还是 走吧,你必须走啊。 他说小跳你听我说,有些事你还不了解 她打断他说我了解,我和万美辰有过几次约会。 他说你和她约会你们 她说是的我和她约会。不是因为今天你这个电话,是我早就被她所打动。她使我难受,她有 使我难受的力量。我必须把你还给她。你可能会觉得对不起我,可是你没有对不起我。你是 个真正的男人因为你实践了和我结婚的诺言。我们的时代是个蔑视诺言的时代,是你保持了 诺言本身的古典和纯洁。但这不是生活。生活是要求你我分离的,陈在啊我想叫你相信。我 离你越远会爱你越深,我离你越远会爱你越深 第二天上班尹小跳就给万美辰打了电话,她告诉她不必去加蓬了,陈在有很要紧的事要和 她谈。她还告诉她,她已经决定不和陈在结婚,万美辰随时都可以和陈在复婚。 为了暂时避开陈在她回设计院父母家住了段,她又生活在尹亦寻和章妩中间了,生活在他 们的争吵中间。 在个早晨章妩热奶时牛奶从锅里赥了出来,她立刻把锅端下煤气灶,并告诉尹亦寻说奶已 经热好。 尹亦寻说奶没有热好得重新热。 章妩说锅都赥了难道不算热好 尹亦寻说那是假象你知道吗那是假象,牛奶赥了锅和真正热好奶不是回事。 章妩说噢,那你的意思是牛奶不赥锅才算真正热好了奶 尹亦寻说牛奶得在锅里开起来得真正开起来就好比烧开水。 章妩说锅都赥了还不叫开起来呀。 尹亦寻鄙夷地说当然不叫,很可能那牛奶有部分还是凉的呢。 章妩说凉的怎么了,这种高温灭菌的牛奶本来就可以凉着喝。 尹亦寻说你是不是想用这种牛奶本来就可以凉着喝来证明你赥锅赥得对呀我简直奇怪透了 为什么你辈子都不能正视你的缺点哪怕是个小小的缺点。再说,我也不是没有从福安这 种所谓"高温杀菌"的牛奶里喝出过草棍儿,草棍儿你知道不知道。 章妩嘟囔着说那是因为正好那天你戴着花镜喝奶来着。 尹亦寻提高嗓门儿说对呀对呀,正好我戴着花镜就看见了牛奶里的草棍儿,恰恰证明了我不 戴花镜喝奶的时候指不定喝下去过多少根草棍儿呢。你指出我戴着花镜喝奶是想说明什么是 想说明什么我戴着花镜喝奶和你辈子不会热奶辈子赥锅辈子不知道开水和不开的水 之间的根本区别在哪里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 章妩说我没有辈子赥锅你太夸张了,辈子夸张别人的短处就是你最大的嗜好 尹亦寻突然哈哈大笑,仿佛抓住了章妩的把柄似的说好,好,你到底是承认你有短处了,你 有短处。你自己证明了我不是无中生有。至于说到夸张,那正好说的是你自己。 章妩说我从来没有夸张过你的缺点,可是你,比方说到时间问题,因为我笨所以我做事确实 比别人费时间,但不是像你夸张的那样。每次我洗菜你都盯着我,然后你就说你不明白,为 什么我洗个西红柿要用十五分钟,可是我没用十五分钟。 尹亦寻开始招呼尹小跳参加争吵了,他说小跳你听听你听听,现在你知道谁在夸张了吧,你 妈说她"每次"洗菜我都盯着她,事实真是这样吗,每次我那么愿意自我烦恼我有时间更 愿意去盯着美好的东西 章妩说我听出来了你这是含沙射影,谁美好你找谁去呀。 尹亦寻说那当然了,用不着你提醒。就冲你这么不自重我也得找,就是找 章妩说我怎么不自重了我怎么不自重了 尹亦寻说你不尊重你的脸还要我往下说吗 章妩猛地冲到尹亦寻眼前,她是给逼急了想要搡他把吧,却终于调转方向端起那只狼狈的 奶锅,把嘴凑到锅边将牛奶饮而尽。她那无限放大的咕咚咕咚的咽奶声刺激得尹亦寻不得 不闭上眼。 当他睁开眼时章妩已经不见了,她把自己锁进了卧室。 饭桌上只剩下尹小跳和尹亦寻面对着面。 他对尹小跳说你为什么言不发,你为什么变得这么世故 尹小跳说不是我世故,是您的确有点儿夸张了。 尹亦寻说你是还记着我的仇呢吧,记着我贬陈在的仇呢吧,所以你不公平。 尹小跳说我不记您的仇,我理解您。 尹亦寻说那你刚才为什么不替我说话。 尹小跳沉默了。尹亦寻的责问让她看出了他的软弱,因此她不想充当他和章妩的裁判。她爱 她的父母,爱这对吵闹了生的男女,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爱过。生活亏欠了他们些东 西,她也亏欠了他们,现在她醒悟到了这点。她强烈地意识到他们是多么需要被疼爱。从此 她不会去味要求他们理解她了,她要扩大胸怀去理解他们。 他们越是不理解她,她就越是理解他们。 他们越是不理解她,她就越是理解他们。 她接了几次陈在的电话,当他的声音贴上她的耳朵时,她会情不自禁地热泪盈眶。他要求和 她再谈谈,他定要和她再谈谈。 她就又回到了自己的房子里,她和陈在曾经相亲相爱的这套房子。她坐在客厅里等他,他 进来便把她抱住。她顺从地依偎住他,把头枕在他那于她来说非常合适的肩膀窝儿。他的有 力的胳膊紧紧勒住她就像要把她勒死,他疯狂地亲着她说让我看看你让我好好看看你他却 又顾不上看她,因为他必须亲她。他亲着她迭声地说着我的小胶皮糖我离不开你我实在是 离不开你他吸吮着她的唾液,他的力量迫她狠命把头向后仰去她就像要头朝下地落进个 深渊。然后他又猛地托住她的后腰扳起她的头。她喘息着说来吧来吧 他们比任何次都尽情,他们比任何次都放纵,他们比任何次都野蛮,他们比任何次 都赤诚。 她搂抱着他说你咬我口你咬我口,我要我的身体上留下你的牙印 他搂抱着她说你咬我口你咬我口,我要我的身体上留下你的牙印 他把她咬得遍身青紫遍身青紫,他伸出只大手遮住她的脸又轻轻抚摸着她的眉毛鼻子和嘴 唇,他说小跳小跳,你让我怎么能够不看见你你说你让我怎么能够不看见你 他们迷糊了会儿,又几乎是同时醒来。 他把她揽进怀里,她把脸贴在他胸上。他说我看你是太自私了小跳。 她说是这样。 他说你根本就不顾别人的痛苦。 她说是这样。 他说你还缺乏种勇气,和个结过婚的男人共同面对新生活的勇气。 她说是这样。 他说你也很冷酷,我用生的挚爱都不能打动你的心。 她说是这样。 他说你就不想反驳我吗我说的是反话 她说不,我不想。 他说我真想掐死你掐死你。 她说你掐死我吧你现在就掐死我吧 她抓住他的手把它放在自己脖子上,她的手在他的手上用着力。他奋力拿开自己的手,他亲 着她的颈窝儿,他们又爱了次。 天亮的时候她对他说,你把这房子的钥匙还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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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她该给麦克打个电话了,她知道他早就回到美国。离开中国前他给她打过电话,希望能 到福安来看她。那时她拒绝了,那时她心里只有陈在。现在她想起了麦克,她不想把这解释 成实用主义,不,她不是实用主义。她还不知道她打电话要干什么,她只知道她特别想打这 个电话。 她要通了得克萨斯麦克的家里,个意外的声音竟让她时语塞:接电话的是尹小帆。 尹小帆说姐,真没想到是你打电话 尹小跳说真没想到是你接电话。 尹小帆说,我知道我会让你吃惊的,本来我想过些天打电话再把这切告诉家里。 尹小跳说,那么你现在已经可以说了。 尹小帆说,自从那年你来芝加哥给麦克打电话,我就记下了他家的电话号码。后来我们就认 识了。 尹小跳说能告诉我是什么样的认识吗 尹小帆说能,是那种要在起生活的认识,我和戴维离婚了,他找他那个德国大女人去了。 我可能很快就和麦克结婚,他已经向我求婚了。 尹小跳说你真的爱他 尹小帆说我真爱。 尹小跳说那么戴维呢 尹小帆说和戴维结婚时我什么都不懂。 尹小跳说,小帆,我不是想阻止你和麦克结婚,我只是觉得你有种心态,种和我竞争 抢夺的心态,这种心态其实会蒙蔽你的灵魂,让你不知道究竟什么是你的真爱。 尹小帆说,这话该由我来告诉你。我和陈在通过电话了,我知道你们结不成婚了。现在想和 我竞争抢夺的是你吧,你走投无路才想到了麦克 尹小跳说如果我认同你的这番话会让你特别高兴,那么我就说对,对,我向你表示歉意,我 的确是走投无路才想到了麦克,这是我的无能也是我的卑琐我应该换种态度和你讲话我 应该祝福你,祝福你和麦克 尹小帆说你以为我会感激你这番阴阳怪气似真非假的话你不要用中国人的这套方式了你不 如就骂我顿呢。 尹小跳抓着电话筒的手在发抖,她多么想冲着话筒把尹小帆大骂顿,虽然麦克和她没有任 何关系,她却觉得她受到了种深深的刺伤,而那刺伤她的箭头就是尹小帆。尹小帆是多么 忙啊,忙着和麦克恋爱的时候还不忘侦察她和陈在的结局。尹小帆是多么忙呵,忙就是参与 ,忙就是破坏,忙就是破坏加参与,忙就是参与加破坏。不参与不破坏就不足以证明她的存 在。尹小跳抓着话筒愣着想着,奇怪的是她已不像最初那么生气了,就像个已经看到事情 最终结局的人,切要改变这结局的喜怒哀乐之情都用不着了,突然就用不着了。她对着话 筒说,小帆,我们讲和吧。我真心祝福你们。 尹小帆说姐,我也知道你心里很难过。 尹小跳说你们什么时候能块儿回中国看看到时候我去北京接你们。 尹小帆说也许春节。你能让我们住在你的房子里吗 尹小跳说当然能。 尹小帆说你能让我们用你的卧室吗 尹小跳说当然能。 尹小帆说你能让我们用你的大床吗我和麦克已经不能分床睡了。 尹小跳说当然能。 尹小帆说现在我真想马上回家 尹小跳说马上回家是方兢的部新电影你知道吗 尹小帆说他在芝加哥的时候讲起过,前些时这里也演过。但我和麦克没去看,他们太老了。 尹小跳不再要求和麦克讲话就挂断了电话。她盘腿坐在她的大床上无声地哭了。这哭不是由 于难过也不仅因为委屈,并不源于憋闷也不单单为了她生活中所有的获得和所有的失落。她 哭着,任眼泪冲刷脸面打湿衣襟,这哭泣就仿佛是更替另种心境的预备。之后她进入了冥 想,她拉着她自己的手走进了她的心中。从前她以为她的心只像颗拳头那么大,现在她才 知道她错了,她的心房幽深宽广无边无际。她拉着她自己的手往心房深处走,路上到处是 花和花香,她终于走进了她内心深处的花园,她才知道她心中的花园是这样。这儿青草碧绿 泉眼丰沛,花枝摇曳溪水欢腾。白云轻擦着池水飘扬,鸟儿在云间鸣叫。到处看得见她熟悉 的人,她亲近的人,她至亲的人,她曾经的恋人他们在花园漫步,脸上有舒畅的笑意。 也还有那些逝去的少女,唐菲抗日女英雄和尹小荃,她们头顶波斯菊在草尖儿上行走,带 起阵阵清凉的风。她拉着她自己的手走着,惊奇自己能为人们提供这样的个花园,这样的 清风和这样的爱意。她是在什么时候开垦的这花园,她是在什么时候拥有的这花园是与生 俱来还是后天的营造是与生俱来的吧,在每个人的心中都有座花园的,你必须拉着你的 手往心灵深处走,你必须去发现开垦拔草浇灌当有天我们头顶波斯菊的时候回 望心灵,我们才会庆幸那儿是全世界最宽阔的地方,我不曾让我至亲至爱的人们栖息在杂草 之中。 她拉着她自己的手直往心灵深处走,她的肉体和她的心就共同沉入了万籁俱寂的宁静。 这天尹小跳接到了个电话,俞大声打来的个电话。她说俞省长是您啊,我真没想到。他 说别叫我俞省长了我已经退休了。她说您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吗他说没有,没什么事。不过 你如果有时间,咱们可以见面聊聊,最近我读了本关于犹太人的书,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她说好啊您定时间吧,还在您的办公室吗他说不,我已经没有办公室了。咱们在公园吧, 护城河边那个新建的霓裳公园。她说好,就在那儿吧。 他们坐在霓裳公园的绿色长椅上聊天,俞大声还带来了他的小孙女。这个大约五岁的孩子很 有礼貌,见尹小跳就说姑姑好姑姑好 尹小跳端详着小女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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