耍们要她上床睡觉。她上了床,床上叠着块她的手绢儿。她打开,手绢儿正中是只黄眼睛 的白猫。她瞪着这只白猫,挥手就将它扫到了床角。到后来,她还是伸手把床角的手绢儿 够了过来。她展开手绢儿瞪着白猫,把自己的嘴放在它的嘴上,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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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妩和尹亦寻到达苇河农场之后,和大多数人样,分别被编入男队 和女队。这是外省建筑设计院集中本院知识分子封闭劳动的地方,地处福安西南方向的盐碱 地带。 他们夫妇是在六十年代末从北京调到外省省会福安市的,他们的调动,原本已经有了些惩罚 的意思:尹亦寻作为北京建筑设计院的名工程师,曾经对北京市的城市布局发表过不满的 意见。那时他年轻气盛,说话便口无遮拦。有件并非大多数人都知道的往事:建国之初, **主席曾把梁思成先生请上**城楼,同他讨论新北京未来的城市布局构想。对城市 所知不深的**,或许还沉浸在指点江山,夺取全中国革命胜利的澎湃心潮之中,或许他 也深知要强国富民就必须快速发展工业的紧迫。他站在**城楼上,向城楼之下,向灰蒙 蒙的远方缓慢却坚定地挥动着他那伟人的手臂,他对梁思成说:将来从这里看过去,要处处 看得见烟囱。领袖的断言定使梁思成心生惊惧,而尹亦寻,个普通的青年建筑设计师, 当他在极小的范围听说了这传闻之后,立即表明了他的疑惑,他觉得站在**城楼上处处 能看见烟囱是件很荒唐的简直万万不可以的事。北京这座历朝历代的文化名城怎么能变成 间大工厂呢。几年之后尹亦寻站在梁思成边的言论被检举出来,他和章妩起被调出北 京调到外省建筑设计院,当时章妩是设计院资料室的英文翻译。 这种调动没有在他们心中掀起大的波澜,那时革命已经兴起,城市与城市之间并没有什么两 样。北京建筑设计院大部分人也将赴中国南方的某地某农场集中学习劳动,革命不会轻易漏 掉那些革命的对象。 他们带着两个女儿尹小跳和尹小帆来到外省,刚刚熟悉了福安这座城市就又离开了它。 他们草草安顿好女儿,把户口本粮本布票粮票以及个活期存折和有数儿的钱交给尹 小跳,在反复强调了尹小跳将是家中总管和这总管的责任重大之后,就和设计院的大多数人 块儿,携带着行李奔赴那西南方向的苇河农场了。这种劳动已被暗示是没有期限的,不是 个星期,个月,很可能是几年,他们做好了长期的准备。他们被工厂的工人阶级领导和 管理,首要的件事便是夫妻分居夫妻必须分居,这样有益于革命意志的坚定和农场劳 动的严肃。他们住大集体宿舍,男人住男宿舍,女人住女宿舍,宿舍里是望无际的大通铺 。他们的具体劳动是在农场的砖厂,尹亦寻每天拉着本应由马驾辕的大车运砖,章妩每天戴 着副粗布手套站在砖垛前装车。 在苇河农场劳动的那些知识分子,那男队和女队,他们并不反对革命,在劳动之余他们也有 足够的时间学习或者批判,斗争或者检讨。他们用这些方式努力撕扯着覆盖在他们身上的非 无产阶级的烙印,滚身泥巴踩两脚牛粪,他们也热情地想过要脱胎换骨。但他们同时又是 懦弱的和想入非非的,比如他们的身体和心总有不清静的时候。当他们身臭汗灰鼻子灰 脸地结束天的劳动,回到各自的男女宿舍时,丈夫是渴望得到妻子的,如同妻子也渴望着 丈夫。 如果不是受制于当时的气氛和心境,从个观赏者的眼光出发,苇河农场自有种辽远苍茫 的浩荡之气。它被万亩芦苇簇拥着,那芦苇之于农场,犹如向日葵周身那热烈柔软而又紧密 相连的花瓣,农场就是向日葵。特别在秋日,高过人去的金色芦苇和它们头顶的白茸茸的芦 花仿佛骤然间就膨胀壮大起来,释放出种铺天盖地的咄咄逼人之气,又呈现出种弃尘遁 世的清洁安宁之神。它们遮蔽了人的视线也封闭了所有的声响,只有黑褐色的野鸭自在地栖 息于苇丛里,嬉耍,也下着无人捡拾的蛋。走进去,你会被这万亩芦苇密不透气的寂静禁 不住吓得出声,你也会被这万亩芦苇那高洁的纯净给涤荡得神清气爽。当黑夜来临,被秋 风吹拂得更显挤挤挨挨的簇簇芦苇好似队队头束白巾身着白裙的妇人正屏住呼吸前呼 后拥地碎步前行。很可惜,农场用道围墙隔开了苇子和人,在那时候章妩和尹亦寻他们谁 也没有闲情逸致欣赏墙外这壮观的芦苇。 与芦苇荡那妩媚的起伏和浩瀚的寂静相比,农场显得过于平坦单调,到处是排排模 样的红砖平房。只有个吸引人的去处,便是山上的小屋。那山又怎么能是真山这里本是 无边无际的大平原。那山只是菜地尽头高于农场地面的弧浅浅起伏的坡地,称它作丘陵都 还不至于。可是在平原上,再浅的起伏也是起伏吧,平原的平板,使任何起伏都能显出它的 个别变化和不般。不管它有多么浅显,只要人们愿意,它就可以被叫做山。山上的小屋 。 山上有间小屋,在星期天,只有在星期天,它对集体宿舍的夫妻开放。平常的日子它就被 上起锁来闲置着。章妩和尹亦寻没有计算过这男队和女队里有多少对夫妻,至少有八十对以 上吧。是夫妻总会需要那山上的小屋的,屋子却只有间,日子也只有天,因此他们必须 排队。 他们这排队也和买粮买菜有所不同,他们虽是光明正大的夫妻,却不能光明正大地人挨人地 真排起队来等候对那间小屋的使用。这"使用"的含意是尽人皆知的直接,直接到了令人既 亢奋又难为情。因此他们这排队就带着那么点儿知识分子式的矜持谦让或者说教养,也许 还有几分无力的小计谋。从星期天清晨开始,你绝不会看见支确凿的队伍在小屋门前蜿蜒 ,你却能看见对对的男女由远及近,参差地分布在小屋四周。他们或在棵树下,或在 片菜地里,或坐着两块砖头像在促膝谈心。他们看似神态平和,眼睛却不约而同死盯着山上 的小屋那紧闭的门。每当屋门打开次对夫妻完了事走出来,下对进去的即是离门最近 的,而次远者便会理所当然地再靠近步。这"步"也是分寸得当的,至少离门十五米开 外吧,谁会忍心去坐在门口等候呢。还有来得更晚的夫妻,来得更晚的自会判断自己应占的 位置,从没有对晚来的夫妻越过先到者径直抢到小屋门前去。先来后到,夫妻们心中很是 有数。这阵势好比两人组,从不同方向朝小屋慢慢包抄过来的侦察兵,又像是盘外人看 不懂的乱棋,那对对因等待而显得失魂落魄的夫妻就是分布在棋盘上的棋子。其实那原是 散而不乱的棋局,只待某种局面出现时,那场景才会有几分含而不露的麻烦。在章妩和尹 亦寻的记忆里,就有那么次。 那扇高高在上的门终于打开了,对夫妻出来了。等在近处的章妩和尹亦寻明白轮到自己了 ,立刻心照不宣地往小屋走。而这时,另对夫妻也正从与他们相对的方向走向小屋。这两 对夫妻到来的时间几乎相同,他们各自的出发点和小屋的距离竟也相仿。若用平面图示意, 此时此刻两对夫妻和小屋的关系以线连接,呈等边三角形。当他们同时向小屋出发时,他们 就同时发现了这景况的尴尬。当他们发现这尴尬时,或许他们都在刹那间有过心理上的迟疑 也仅仅是心理上细微如芥的迟疑吧,那就像是表面教养所培育出的必须的个程序。而 现实是如此强大,使他们的步履即刻便抛弃了这如芥的心理迟疑。章妩觉得自己的双腿脋得 比刚才要紧,因为她感觉另条路上迎面而来的那对似乎比自己更迅捷,更麻利:他们好 像正跨着步大似步的步子。于是她也跨开了大步就这样,仅仅二十来米的路途仿佛 遥遥无期了,两对夫妻开始了番沉默但却激烈的速度的较量。他们不断调整着自己的步伐 又窥视着对方,算计着该如何先步到达;他们的急迫也使他们顾不得自己的走相儿。那走 相儿定是不好看的,竞走般吧,又肯定没有竞走运动员的章法。他们就差拔腿奔跑了, 然而他们却没有奔跑,毕竟他们还接受不了用奔跑的方法来办夫妻之间的事情这样种事实 ,真的奔跑也会伤害两对夫妻的和气,虽然他们的心已经在疯跑。那时章妩扭动着腰胯大步 向前,心想要抢先占领小屋。她有点儿为自己的大步害羞,因为这大步就是她的欲望。她 的欲望原本是只对她的丈夫尹亦寻人的,可是现在她必得在光天化日之下,用她这难看的 走相儿告之土地告之芦苇告之树木告之砖头瓦块告之不相干的切:她有欲望她要和她的丈 夫爱。她大步走着,说不清这是自己的无耻还是自己的无奈。当他们终于幸运地抢先到达 小屋推门而入的时候,她忽然觉得特别对不住被关在门外的那对夫妻。 竞赛使她和尹亦寻气喘吁吁而又神思不定,他们没有爱抚也没有更多的言语,尽量迅速行事 。因为他们抢了先,他们便觉得仿佛不该在小屋占用更多的时间。他们甚至没有相互凝视, 就像害怕正视这事情粗陋的现状,又像是为刚才那番奔跑的得胜感到害臊。大部分进入小屋 的夫妻是这么做的,他们懂得自我约束,没有谁能关着门没完没了地磨蹭。即便如此,在 个星期日里,也不是每对夫妻都能如愿,那没轮到的,便静等下个星期日的来临。 出农场走两公里,苇河镇上有卖烧鸡的,星期天,只有星期天,男队和女队的人们可以去镇 上解馋。女人总是比男人嘴馋,当章妩和尹亦寻占领了小屋之后,她立刻会想起苇河镇上的 烧鸡。很可惜她不能两样同时兼得,她无法既拥有小屋又品尝烧鸡。买烧鸡也需在星期天提 早出发的,那年月鸡也是珍贵的,由于农场来了章妩他们这些人,镇上那有数儿的烧鸡顷刻 间就会卖完。 曾经有对夫妻妄想两样同时兼得,在星期天凌晨,农场大门刚开,他们就出了农场钻进了 那苍茫厚密的苇丛。他们舍弃了对山上的小屋的等待,只想在苇丛里办完了好事就直奔镇上 去买烧鸡。但他们被农场几个工人当场抓住,他们被当做革命意志不坚定,生活作风趣味低 下的典型,在各种学习会上作了无数次的检讨。 很多年之后章妩回忆往事,当思路走到苇河农场时她便刻意略去不想。她无法想象她是因为 不能两样同时兼得而生了大病:半年之后,她在苇河农场患了严重的眩晕症。有两次她昏倒 在砖垛旁边,她总算被允许在宿舍休息几天,但每晚的学习会必须参加学习比劳动轻松 。 她参加学习,不幸的是有两次她又昏倒在会场上。她被送到农场卫生所,卫生所的医生没有 能力诊断她这奇特的眩晕。她的血压脉搏均属正常,可每次她从昏迷中苏醒过来都是大汗 淋漓活似摊烂泥。她睁开眼时总是有几分气馁,仿佛很遗憾自己又回到了人世。当她看到 尹亦寻那憔悴而又焦急的脸时,她才竭力使自己清醒。她爱她的丈夫,但是,当她望着自己 那皴裂的双手,闻着草铺上那发霉的潮气,打量着宿舍角落权作桌子的小木箱上,那只被奔 来跑去的耗子撞断了把儿的陶瓷茶杯那只断把儿的茶杯使切显得那么狼狈她望着 这切,她斗胆地想啊,和这无边无际的狼狈相比,她也许更愿意潜入她的眩晕症。那的确 是种潜入,她把自己藏在了眩晕里,至死也不会向第二个人吐露真情,包括她的丈夫。电子书分享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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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着是多么好,宽大松软的羽绒枕头把她的脖颈和头埋住,纷乱在额前的短发把她的脸埋住 ,苇河农场的人谁也找不到她,她把双手也就势藏进被子,再也不要伸进粗陋的布手套,去 站在砖垛前呼吸那没完没了的红褐色粉末。 章妩觉醒来,知道自己是躺在家里,身体下边是自己的大床,脑袋下边是自己的枕头 这枕头,这枕头呵,她禁不住懒洋洋地,又有几分娇嗔地在枕头上转动了几下她的后脑勺。 她用她的后脑勺揉搓着雪白的枕头,用她的后脑勺跟久违了的货真价实的枕头撒着娇。她想 起从儿时她就是个懒孩子,每天早晨起床时,必得让田妈从前的奶妈后来的女佣站在她 那架小钢丝床前再三再四地叫。那时她就是这样,后脑勺蹭着枕头直把头发蹭成乱糟糟团 ,腿脚同时在被单里踢腾着,翻过来掉过去地装睡。田妈站在床前再三再四不屈不挠地呼唤 ,章妩于是就撩开眼皮让田妈给她扮鬼脸儿,给她学猫叫狗叫,学八哥儿说人话。田妈先 将围裙解下来做成个三角巾系在头上装了次狼外婆,后来又勒起嗓子学猫叫,到最后才亮 出拿手好戏,学八哥儿说话:"田妈开饭田妈开饭"田妈吧嗒着厚嘴唇,直直地把脖子 梗学着八哥儿,逗得章妩哈哈大笑。田妈学得太像了,那是田妈养在厨房的只八哥儿,与 田妈做伴儿的。章妩没事就爱往厨房钻,她顶喜欢听那八哥儿说话,因此她知道,无论是八 哥儿学田妈,还是田妈学八哥儿,他们彼此学得都是那么好。直到后来上了大学,她还恨不 得把田妈带在身边,当然不再是为了"叫早",那仿佛成了种习惯,田妈每日清晨那絮絮 叨叨的呼唤就像是章妩那安稳而又懒散的睡眠的部分。 章妩用她的后脑勺揉搓着雪白的枕头,她总算又能够和它们相依相偎了。她被农场批准回福 安市治病,治她的不清不白的眩晕症,期限是个礼拜。她欣喜若狂,尹亦寻也为她高兴, 特意在星期日去镇上买了两只烧鸡让她带给孩子们。虽然尹小跳在给父母的信中总是说"我 们生活得很好",尹亦寻还是觉得,让这么小的两个孩子独自在家过日子,这本身就不是很 好,这本身就是不好。"要是你能在家里多住些时间就好了。"他对章妩说。他没有想到, 这句话日后会成为章妩在福安久住下去的个最具说服力的理由:你不是也有这种希望吗 你不是愿意让我在家里住下去吗后来她声音很大却有点儿心虚地对他说。 个礼拜对章妩是如此的宝贵,她先是把自己埋在枕头里昏睡了三天,是透彻的不管不顾的 那种睡法儿,是三天不离床的那种睡法儿,是恨不得把半年亏欠的"觉"古脑儿全补回来 的那种睡法儿。只在渴了饿了时才睁开眼,让尹小跳把水和饭菜端到床头。吃完喝完她便倒 头再睡,并且打着轻微的鼾。章妩打鼾是尹小跳发现的,她想这定是妈从那个苇河农场学 来的。 后来她终于睁开了眼,当她起床之后活动开筋骨,她感觉头脑十分清醒,四肢也充满力量, 肠胃清洁而又空荡,好像正等着她大口吞咽食物。她的眩晕到哪儿去了呢她有些庆幸她不 再眩晕,但很快她又为此感到恐慌:那眩晕何时才能到来呢假如她不再眩晕,她又怎么能 从医院得到诊断而她是必须得到诊断的,她这个礼拜的假期,就是用来上医院作诊断 治疗的,返回农场时,她必须上交医院的诊断证明。 她坐在床边,竭力寻找晕的感觉。尹小帆栖在她腿前用只手揪着她的裤子说:妈妈,你还 晕吗她于是就真的有些晕起来连尹小帆都知道她有眩晕症呢,她又怎么能不晕她晕着 自己,乘公共汽车去人民医院。 人民医院门诊部的走廊里嘈杂混乱,股噎人的腥甜气味儿和候诊的病人们那不健康的呼 吸混在起,使章妩几次打算中途退场。好不容易叫号的护士叫到了她,她刚在医生对面坐 下,个乡下老汉挤进来对医生说,大夫呀你可不能糊弄乡下人呀,我大老远的走百多里 地上你们这大医院看病,你怎么才给我开了毛钱的药哇,毛钱的药能是什么好药啊毛 钱能治病吗大伙儿说说这不是糊弄我们吗他边说,边强烈地要求医生给他再开点 儿贵药,软磨硬磨,医生只好重新写了处方。 下个,姓名。那医生头也不抬地说。章妩报了自己的姓名,医生抬起头来,观察了下章 妩,然后听她主诉。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发慌,她的主诉干巴巴的又断断续续的,她似乎有 点儿受不了医生的直视,尽管她知道那直视定是职业性的。这是个与她年龄相仿的男性医 生,干净的白帽子下张干净的瘦长脸,他的眼睛挺小但眼珠很黑,他用小黑眼珠盯着你的 时候,那眼光就好像两粒射出的小铅弹在你脸上弹跳。像大多数医生那样,他跟病人没有更 多的废话。他为章妩听了心脏,就开了几张化验单让她做些常规性的化验,血糖血脂, 以及心电图等等,并要她到放射科拍张颈部光片。 有些化验当天就可以拿到结果,有些得等到第二天。第二天章妩就又往人民医院跑,她先挂 了内科的号,又把所有化验单敛到手,便静候和唐医生的见面她从处方上已知道这医生 姓唐。 当她再次坐到他对面时,立刻觉得他那弹丸儿似的小黑眼珠就在她脸上弹跳。她递上她的化 验单,他埋头看了阵,抬起脸对她说,你放心好了,你很健康,你什么病也没有。我曾考 虑过颈椎病,或者心脏有问题,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你什么病也没有。 这是什么话她想。难道他是在说她没病若是没病,她又为什么跑到医院里来呢。若是没病 ,她又怎么能有离开苇河农场的可能。对了,离开苇河农场,章妩就在这时候彻底明白了自 己个偷偷的心愿:离开苇河农场。她实在不愿意再回到那个地方,因而她必须有病,她不 可能没病。 这不可能。她对他说,并有些失态地站起来。 他边示意她坐下,边有些奇怪地说,为什么你不愿意自己健康呢 因为我不健康我有病。她坐下,却坚持着她的主张。 问题是你没病。他再次看着桌上的那堆化验单,还有心电图和颈部光片,他说你的症状 可能是精神上的原因,精神过度紧张。 我不紧张我从来就不紧张。章妩又对唐医生作了反驳。 可是你现在的状态就是种精神紧张的表现啊,唐医生说。 她于是再次反驳他说这不是紧张这是病,这真的是病啊她觉得自己已经有些蛮不讲理了, 她这种与医生的作对不仅说服不了医生,甚至说服不了自己。 唐医生苦笑了,他说当然,精神紧张也可以说是种病,病态。但我作为内科医生,没有权 力在这方面作出诊断,我只能我只能 他的结论使她再次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开始有些语无伦次又有点儿婆婆妈妈地说,我不仅 有病,我还有两个孩子,她们都还小啊。我和我爱人都在农场,根本就照顾不了她们。苇河 农场你知道吧,离福安市很远,平时我们根本回不来,我的两个女儿,她们她们所 以说到这儿,她忽然把她的脸凑到唐医生脸前,她压低了嗓音,悄声地耳语般地又 有些绝望地说:你不能你不能接着她感到阵天旋地转,她的眩晕及时到来了,她 失去了知觉。 她住进了人民医院的内科病房,唐医生是她的主治医师。 她苏醒过来之后首先想到的竟是唐医生那对小黑眼珠。她还想起了晕倒之前她对他那悄声的 耳语般的央告那应该是种央告吧,而她居然能够对个陌生男人发出悄悄的耳语 般的声音。她可以把这解释成怕诊室里的其他人听见,那么,她就不怕那陌生的医生把眼前 这个没病装病的女人赶出医院,并报告她的单位吗在那个时代,医生原本就还肩负着监督 病人思想意识的职责。她怕过,但她也许更愿意用种悄悄的耳语和掌握自己命运的这个男 人拼死活。她的眩晕最终也协助了她。个随时可能晕倒的女人,不论她那求助般的悄悄 的耳语是多么可怜凄凉,比起哭天抢地的嚎啕,这飘渺柔弱的耳语总像是有种可深可 浅的暗示和种朦胧不定的撩拨。也许那本不是她存心要暗示和撩拨的,是那撩拨和暗示牵 引了她。 她躺在内科病房白色的病床上,觉得身体从未像此刻这样健康。后来她曾经对尹小跳和尹小 帆说,她身体这么好是因为小时候营养过剩;鱼肝油钙片维他命鱼肝油都是德国进 口的,外婆逼她捏着鼻子喝。尹小跳审视地看着她的脸说,那你为什么还会头晕呢 她躺在内科病房白色的病床上,还有种被收留的感觉唐医生收留了她,使她远离了苇 河农场远离了砖厂远离了学习批判会,也远离了革命。革命,那是她在农场每日的必修课。 **主席关于革命的语录,不仅每日须背诵,它也被谱写成了歌曲,对此章妩已熟记在心 ,唱也能完整地唱下来:"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 ,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个阶级推翻个阶级的暴烈 的行动。" 革命是暴动,是暴动。章妩暂时地远离了暴动,她渴望着唐医生那对目力集中的平静的小黑 眼珠,她渴望他把那冰凉的圆圆的小听诊器伸向她的胸 有晚当他值夜班时,她又感觉到眩晕,按了铃,于是他来到她的病房。这间四张床的病房 暂时只住着章妩个人,后来她始终没问过唐医生,那究竟是他有意的安排,还是碰巧没有 其他病人要住进来。那时夜已经深了,他打开了灯,俯身问她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她又看见 了他那对小黑眼珠。她把头偏向边,闭起眼说她的心脏难受。他掏出听诊器,凭感觉她 已经知道他把它掏了出来。他把它伸向她,当那冰凉的东西触及到她的皮肉按住她的心脏时 ,她伸手按住了他的手他那只拿着听诊器的手,然后她关掉了灯。 在黑暗中,他们这样僵持了很长时间,彼此好像连呼吸都没有。他那被她按住的手动不动 ,尽管他猜想,她按住他并非为了让他动不动。她也不动,只有相叠的两只手下她那颗心 阵阵狂跳。他们动不动,仿佛在利用这样的静止形态彼此较量又彼此揣测:他会不会把 护士喊来而她会不会突然大叫大嚷他们揣测着较量着,耗着时间,似都在等待着对方的进 攻,似都在等待着对方的放弃。接着她的手心出汗了,她手心的汗濡湿了他的手背,她的身 体也开始在暗中起伏,因为热流就在她的小腹涌动奔窜,就在她的腿间燃烧。她开始重复 起那天在门诊部对他的耳语。她的声音更小了,伴随着抑制不住的喘息。这喘息分明有主动 作假的成分,又似混杂着几分被动的哀叹。她声音微小地反复说着:你不能你不能 你不能他不知道她是说他不能把手拿开,还是说他不能再继续做什么,但他就在这时抽 出了他的听诊器,他扔掉它,然后把双手镇静而又果断地放在了她的两只r房上。 当他那瘦长精干的身子压迫在她丰腴的捰体之上,她的心灵突然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是 的,轻松,她竟丝毫没有负罪感。她这时才确信,她将被唐医生真正地收留。她那纯粹的欲 念的闸门就被这少见的轻松给彻底撞开了,她的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腰,她的双腿高高盘起双 脚紧紧勾住他的两胯,她不让他停歇不让他停歇,她还在动作之中把枕头垫在了臀下,她要 他更深入更深入,也许那已不是深入,那是从她体内整个儿地穿过,那是把她的身体整个儿 地穿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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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就是这样到来的,就是在她百无聊赖而又寡廉鲜耻的企盼之中到来的。她呼吸着枕头上 散发出的洗衣房的气味儿,呼吸着病房里固有的来苏尔的气味儿洗衣房和来苏尔,当 个健康的女人被单独抛进混杂着这两种气味儿的与世隔绝的空间,她身体的某些部位竟会产 生不合情理的亢奋。 此时此刻章妩就压抑着她的亢奋在暗中等待。昨晚唐医生离开病房时对她说,也许她应该患 有风湿性心脏病,他会给她出具诊断证明和张病假条,张休息个月的病假条,那是当 年福安市人民医院的主治医生在张病假条上所能开出的最长期限。她不愿意深想她就是为 了这个在等待,为了这张可以让她留在福安留在家中的病假条在等待,这使她显得卑下,交 换的意味也太明确。她宁愿想成那是她的欲在等待。和他在起她体味到种从未有过的 感觉,似乎是由紧张鬼祟而生的超常的快意,又似乎是坠入深渊时,那彻底堕落的听天由 命。 他来了,当他把病假条交到她手中的时候,她再次关掉了灯。这次她有种主动爱抚他的意 愿,也许那是女性最原始的身体感激的本能。她抚摸他的头发他的并不为她熟知的脸,她匍 匐在他的身上寻找他的嘴唇,她没有碰过他的嘴,他也没有碰过她的。她发现他不喜欢她靠 近他的脸,当她的头发扫住他的嘴角时,他便像要逃脱似的伸手按住她的头,他按住她的头 直向下按,向下按,她的头和她的嘴脸向下滑落着滑落着,滑过他的胸膛他的腹肌,然后 她的嘴脸滑到了那丛有点儿扎人的茂密的荆棘她不记得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病房的,当她 平定了呼吸打算擦拭自己的身体时,她发现那张病假条竟还被她紧紧攥在手里。 她出院了,回到家来,她对尹小跳姐妹宣布说她能在家里住个月,个月说完她就又躺 在了床上,她想起她是患有风湿性心脏病的,所以她应该躺上床。她靠在她那宽大的羽绒枕 头上给农场领导和尹亦寻分别写了信,附上风湿性心脏病的诊断证明书和那张病假条。她让 尹小跳出去替她发信。尹小跳拿了信问她:妈,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什么章妩听着尹小跳的问话,看着她这位十岁的女儿。她想这句话无疑是女儿对 她的关心,难得她这么小的年龄就这么知道关心人,不过她这关心似又缺少点儿母女间的那 么股子亲热劲儿,尹小跳从来就不会对她撒娇,也从不跟她哭闹,她从来就不知道尹小跳 那颗小脑袋瓜儿里净想些什么。刚满六岁的尹小帆似也受了姐姐的影响,她也站在尹小跳身 边煞有介事地问章妩说:妈,你想吃什么好像妈想吃什么她就能给做什么。章妩看着站在 床前的两个女儿,有那么会儿她觉得她成了这家里的客人,而尹小跳姐妹才是主人。但她 还是认真想了她想吃的,她说妈想吃鱼。 尹小跳到邮局发了信,又去副食店买回条很大的活鲤鱼。售货员用根马莲草穿过鱼嘴系 住,让尹小跳提在手里。她直记着那条鲤鱼的价钱:九毛五分钱。岁月使她忘掉了很多事 ,但九毛五分钱条的活鲤鱼她始终牢记在心。值得记住的还有她当时的心情:她路走着 ,有点儿费劲地拎着那条扭来扭去的鱼,快活踏实,还有几分自豪。她愿意章妩归来撑起 家中的门面,她也愿意章妩看见父母不在尹小跳也不简单。她不仅能买,还会做。她回到家 里,把鱼放进水池,刮鳞,开膛,清洗,控干,操刀在鱼身上斜片几刀,拍上薄薄的层白 面,炸最后,她做了条红烧鲤鱼端到章妩跟前。她的小脸儿给油烟熏烤得红红的,汗 水让额前的刘海儿贴住了脑门儿;衬衫袖子卷得高高的,她的胳膊是多么纤细啊。 尹小帆窜前跑后地欢呼着,她为她的姐姐感到骄傲。她还不失时机地向章妩兜售她的小常识 ,她说妈你知道洗鱼时不小心碰破了苦胆怎么办吗你呀,你就赶紧往鱼肚子里倒些白酒 尹小跳的红烧鲤鱼给了章妩个出其不意,她鼻子酸,是的,鼻子酸,她就哭了。这是 她回家之后头次流泪,这是种无法平抑的内疚,还有抱歉。她这才发现自从回家之后她 还没有问过两个孩子的生活,学校怎么样,她们每天吃什么,有人欺负她们吗她很想把 尹小跳和尹小帆揽在怀里使劲儿抱抱她们,但她又似乎不具备这种能力。并不是每个母亲 都具备爱抚孩子的能力,尽管世上的孩子都渴望着被爱。并不是每个母亲都能够释放出母 性的光辉,尽管世上的孩子都渴望着被这光辉照耀。尹小跳对章妩可能出现的亲热始终持警 惕态度,包括她的哭,假如哭也是种亲热,哭也使尹小跳难为情。这是她们母女终生的遗 憾:她们几乎永远不能同时欢笑同时悲哀,不是你慢半拍就是我慢半拍。所以现在章妩的流 泪并不能打动和安慰尹小跳,她只是尽力理解她的母亲,并更加对自己满意。 她们开始吃鱼,章妩说,我准备给你们俩人织件毛衣。她说得很急切,就好像织毛衣是 拥抱的另种形式,她不能拥抱她们,她便要为她们织毛衣。尹小跳说,先给小帆织吧,玫 瑰红最好看,是不是小帆尹小帆说玫瑰红就是最好看,我就要玫瑰红她对尹小跳的这份忠 诚啊,这份热烈的响应啊,使尹小跳每每回忆起来都恍若做梦。接着,就像是借了气氛的和 谐愉快,章妩又说了个请客的计划。她说她这次看病住院多亏了医院里位位唐医 生,因此她想在家里请唐先生吃顿饭,以表达她的感谢之情。她说你们还小呢,不知道看病 有多难啊,如果没有这位唐医生,说不定她就有生命危险,更不用说那张病假条了。她把" 病假条"三个字说得很模糊,但尹小跳还是听清了。如果没有那张病假条,她就根本不可能 在家里住个月。尹小跳说这我不明白,你不是因为有病才有了病假条吗,怎么是因为有了 医生才有了病假条章妩说因为不定所有的病人都能被准许休息。总之唐医生是重要的, 是我们应该答谢的人。 于是就答谢。是个星期天,章妩破例起得很早,她让尹小跳打下手,她在厨房差不多忙了 个上午。她已许久不做家务,对厨房的切都很生疏,对盐糖酱油味精的感觉更欠准 确。她骨子里是畏惧厨房的,就像她畏惧苇河农场样。但是,只有当她在厨房里转悠的时 候,只有这时她才想起苇河农场的那么丁点儿好处:在苇河农场是不用做饭的,他们吃食 堂。她做了几个似是而非的菜,不断向尹小跳请教着调料们都放在哪里。辣酱油啦小茴香啦 ,她已完全忘记了它们的去处。最后她打算做道甜品:烤小雪球。她跟尹小跳商量,尹小 跳说,那是爸的菜,爸不在谁也不会做。章妩说怎么不会做,原料不就是鲜牛奶鸡蛋和白 糖吗尹小跳说还有香兰素和柠檬酸呢,没有柠檬酸那牛奶只能是液体,它不会变成小雪球 。章妩惊愕地看着尹小跳说,你怎么知道尹小跳说我看爸做过。章妩说把柠檬酸找出来我 要做烤小雪球。尹小跳说没有柠檬酸。章妩信了尹小跳的话,虽然她隐约觉得尹小跳对烤小 雪球颇有些要垄断的意思。 后来烤小雪球换成了拔丝苹果,尹小跳打心眼儿里看不上这道菜。她从来就看不上任何种 "拔丝",她觉得众人你筷子我筷子把那些拉着乱七八糟的糖丝的团团块块放进同碗 凉水蘸来蘸去,吃进嘴时还都带着同种表情同种惊喜,实在是既不卫生又不文明。再说 不就是苹果外面包上点儿糖吗有什么可惊喜的有什么值得惊喜的呢。况且章妩做拔丝苹果, 由于炒糖的火候总是掌握不好,所以任你左拔右拔,那盘中的苹果根本就拔不出缕糖丝, 它们只是坨儿块儿地粘连在起,吃时专门粘牙和上牙膛。尹小跳就不断用舌头舔上牙 膛,有时还要把手指伸进嘴去阵东挖西挖。不过,这总还算是道甜品,章妩烹饪的 原本就不高,谁让尹小跳又告诉她没有柠檬酸呢。 饭菜齐备,章妩开始换衣服。所谓换衣服也就是把她有数儿的几件衣服穿来穿去,那些衣服 的样式都差不多,颜色也是灰绿蓝类。但章妩的面色很好,可说是容光焕发。她不断 地照着镜子,又低下头来让尹小跳闻她的头发:你觉得我的头发有油烟味儿吗你再闻闻,也 许我应该洗洗头。 尹小跳闻着章妩的头发,她闻见了点儿油烟味儿,却不忙着表态。她忽然问章妩说,唐医 生是男的还是女的啊章妩愣了下直起腰来,头发遮住了半个脸,她说是是个叔叔, 你们应该叫叔叔的,怎么啦 不怎么。尹小跳说。不知为什么她不打算告诉章妩她的头发有油烟味儿,她不想让她的妈妈 为了这次答谢再洗遍头。她觉得章妩对这顿饭的准备太认真太专注太费时间了,她从来没 有见过章妩对什么事能如此认真,包括对她和尹小帆的事。而章妩却无视尹小跳的表态又洗 了遍头发,就仿佛她已经发现尹小跳没说真话。她那乌亮的短发配上新鲜的富有光泽的面 庞,还有她那两弯无可挑剔的柔细的黑眉,让尹小跳觉得是那么美。她从来也不把她的心思 告诉章妩,虽然她觉得她是那么美。 唐医生来了,个很拘谨的男人,说口纯正的北京话。他不戴白帽子了,连章妩都是第 次看见他的头发。他的头发有点儿发黄,他那对小黑眼珠就显得更黑。他们客套,吃饭, 章妩要尹小跳和尹小帆叫叔叔,但尹小跳坚持叫唐医生,尹小帆便也唐医生唐医生地叫。她 有套白色塑料看病玩具,包括只针管个听诊器和个手术用的"腰子盘"。她把这 些器具拿给唐医生,还说只可惜没有只体温表,害得她经常用冰棍棍儿来代替。试出谁发 烧她就给谁打针,发烧就要打针呀,对吗唐医生她尖声尖气地重复着"发烧"二字,从会 说话起她就把所有的病统统归于两个字:"发烧"。 发烧。 饭后唐医生和章妩又说了很长时间的话,他把带来的本旧精装的家庭医学常识交给章 妩,告诉她里边有专门讲风湿性心脏病的章。她接过书,却意外地从他伸过来的胳膊上, 看见毛衣袖子开了线。她就想,为什么她定要早早宣布给尹小跳尹小帆织毛衣呢。 她买了种颜色很干净的浅灰毛线,开始靠在枕头上织毛衣了。她织毛衣的时间般在白天 尹小跳上学之后,还有晚上,尹小跳和尹小帆睡觉之后。这使她显得有些不光明有些躲 闪,因为她不愿意她们看见她织这件毛衣。可是家就是这样个简单的家,她又能把毛衣藏 到哪里去呢。尹小跳终于发现了这件浅灰色的半成品。 她有点儿惊讶,她问章妩说这不是尹小帆的毛衣吧你不是说要给小帆织毛衣吗章妩夺过毛 衣说,我是说过要给小帆织,但我也可以先给我自己织。尹小跳说这不是女式毛衣这不是你 的。她站在章妩床前,显得很怨愤。 第二天,当章妩打开团起的毛衣准备工作时,她发现毛衣上快要织好的只袖子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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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只袖子,这只毛衣袖子肯定是尹小跳给拆的,毛衣针不知去向,毛线圈圈地脱落着,那 针针线线都是章妩的心血。她很恼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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