恼火,又不便大肆发作,但她还是捧着乱糟糟的毛衣,强压 着心中的不快要找尹小跳问个明白。她以为她得费些气力才能使尹小跳承认这件事,却没想 到十分容易,经她问,尹小跳立刻回答得明明白白,给人感觉她正在等待章妩的质问。 毛衣袖子是不是你拆的章妩说。 是我拆的。尹小跳说。 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了为什么你要拆我的毛衣章妩说。 你说过先给小帆织的你说话不算话。尹小跳说。 是啊我是说过,是我去商店没有买到玫瑰红毛线,我看见了这种,这种也不错,更适合 大人 什么大人哪个大人尹小跳打断章妩。 哪个大人章妩重复着尹小跳的问话,比如我吧,比如我。她音调明显低了。 可这不是你的毛衣这是男式的。尹小跳的声音很强硬。 你怎么知道这是男式的你又不会织毛衣。章妩心中的火气有些上升。 我当然知道从前我见你织过,见你给爸织过,这件毛衣是你给爸织的吗尹小跳直盯着章妩 的眼睛。 是啊不是。章妩仿佛已被尹小跳逼得没了退路,她明白假若她要顺水推舟说毛衣是给尹 亦寻织的那就更显愚蠢,说不定尹小跳立刻会给他写信,告诉他,妈正在给他织毛衣。她于 是说,这毛衣是给唐医生织的,是唐医生求她织的。唐医生啊他还没结婚呢,没有人照顾他 ,所以她答应给他织毛衣,她还准备给他介绍女朋友她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嗦嗦跟尹 小跳说这些。 那你为什么说是给自己织的呢尹小跳不依不饶。 章妩有些恼羞成怒了,她说你想干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你这样气我你不知道我有病 呀你 你有病为什么还花这么多时间织毛衣尹小跳毫不示弱。 我花这么多时间织毛衣是因为是因为我希望能有更多的时间在家里和你们在起。我这 么做使你不满意了吗看看设计院其他人家,不都是孩子们自己在家可怜地混日子吗并不是 谁家父母都能得到像咱们这样的机会:父母有方能从农场回来,回来陪伴你们 尹小跳不再说话,她想章妩也许是对的,但心中更多的却是不相信,因为章妩说到了陪伴, 尹小跳没有看出她这陪伴的意思。她不关心她们姐妹,她没发现尹小帆掉了门牙,她甚至 次也没问过这半年多的日子她们每天吃些什么。尹小跳从北京初来福安市时不会讲当地话, 她因此受到歧视这些章妩从来也没有问过。所以尹小跳心中更多的是不相信,她不相信 章妩不相信。她这年深日久的不相信就从织毛衣这件事开始变得明晰确定了。对于个母 亲来说这是令人伤心的,是双方无奈的个事实,因为无奈,也更显残忍。 章妩也没有因为尹小跳不说话就觉得自己得胜了,但她又不愿意多想。她是个不愿多想心 事的人,她是思想的逃跑者,生都在逃跑逃跑。她的大脑常常是既不够用来关怀旁人,也 不够用来分析自己。她抱着毛衣回到床上回到她那皱皱巴巴的大枕头跟前,重新开始了她的 编织。在台灯之下,她用竹针将那脱落的毛衣袖子针针挑起穿好,她彻夜不睡地织成了袖 子完成了整件毛衣。然后她又买了些毛线回来开始给尹亦寻织。她换了颜色,米色。她昼夜 不停地织着,双手飞快,眼熬得通红,就像要用这超常的编织表达她的某种内疚,平复她的 某种忐忑。她的针法娴熟而又匀整,她也为自己的速度感到吃惊:为两个男人织成两件毛衣 ,她只花了七天时间,七天。在从前和以后,她都没有创下过这样的纪录。她不知道她这是 为了惩罚自己的堕落还是为以后的更加堕落展开铺垫,也许两方面都有,两方面都有。她有 种预感:她和唐医生之间的来往还不算完。 他们双方似都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几乎每个星期天,唐医生都要来章妩家吃饭。章妩个 月的病假期满后,他又给她开了张假条。呵,假若他能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为章妩把病假 延续下去,章妩不就能够长久地留在家中了吗这是她不敢想象的,又是她衷心盼望的。当 革命是暴动的时候,她逍遥了逍遥派,她实在愿意做个逍遥派。逍遥派,这是当年人 们对逃避运动和劳动锻炼拒绝分清大是大非的那种人的称呼:逍遥派糊涂而又落后的 上不得台面的那么派。而个医生若被查出替病人作假,那后果也将十分严重。他们不 会按照职业道德的原则去指责他,职业道德,这原则未免太轻飘。他们会说他是在破坏那场 伟大的革命,破坏革命就是反革命,很有可能唐医生会被当做反革命抓起来。唐医生的确在 冒险,为了章妩。 现在,唐医生理直气壮地穿着章妩织的毛衣实在是太合适了,那毛衣。光天化日之下, 章妩喜欢看他那嚼着东西的嘴。他的吃相儿很好看,他的嘴能动作不大而又精确利索地对 付些难以对付的东西:鱼头或者排骨。他就仿佛以嘴作刀,为这些食物做着不动声色的手 术。他这张嘴仿佛就是专门用来吃和沉默的,不吃的时候他就比较沉默。他的语言是金贵的 ,于是他的嘴就也跟着金贵了。没人的时候章妩试着去亲近他的嘴,他表现出种明确的退 缩。她于是不再勉强。她并非定要得到他的亲吻,在某些方面她是个容易心满意足的人 。她观察他的嘴,以她对男人有限的了解,她想那是他的腼腆吧,他是个未婚男人。 她不断地对尹小跳她们说,她要给唐医生介绍女朋友,可是很困难啊,唐医生出身不好,又 独自抚养着个外甥女。那外甥女是个孤儿,唐医生姐姐的孩子,章妩见过的。她嘴上说着 ,却从来没有付诸行动,尹小跳从来也没在家里见过女朋友样的人。这期间尹亦寻回来换季 ,在家里住了三天,他只有三天的假期。他还在家中和唐医生见了面,他请唐医生喝啤酒。 那时候福安市连瓶装啤酒都没有,散装啤酒只在饭馆出售。买时饭馆的服务员以饭碗作量具 ,给你从盛着啤酒的搪瓷桶里碗碗地出来,再倒进你自备的容器。那啤酒没有泡沫儿 ,又酸又涩。 两个男人喝着啤酒吃着烧鸡,尹亦寻从苇河镇上买回的烧鸡。尹亦寻详细向唐医生询问章妩 的病情,当他询问病情时章妩才想起自己有病,自己必须有病:风湿性心脏病。他问得认真 仔细,充满对章妩的关切和对唐医生的感谢。唐医生说这种病是中国最常见的心脏病,占各 种心脏病的百分之四十到百分之五十。病人大多为二十至四十岁的青壮年,而且女性多于男 性。这是由急性风湿热引起心脏炎之后遗留下来的,以瓣膜病为主的心脏病,般多侵犯二 尖瓣和主动脉瓣,使其发生狭窄或关闭不全,导致血液循环的障碍最后引起的功能不全。尹 亦寻说那么你认为章妩的眩晕是与风湿性心脏病有关的吗唐医生说可能有关,因为少数病 人症状严重时可能发生活动后气急昏厥等等。唐医生说着和章妩对视了眼,那是快速的 不被人觉察的个对视,在尹亦寻的关切和仔细面前,他们仿佛有点儿无地自容。他们没 有想到尹亦寻会请唐医生喝啤酒,并与他有这么次友善的谈话。这本是个正常人的再正 常不过的心理基础:尹亦寻感谢个医生的人道主义章妩在给他的信中已有描述,当她 晕倒在门诊部时,唐医生及时做了抢救并设法安排她住进内科病房。当唐医生告诉尹亦寻, 这种病只要注意休息,避免强体力活动,般不会发生大的危险时,尹亦寻放心了。 三天之后尹亦寻返回了农场,章妩把她为他织的那件米色毛衣装进了他的旅行袋。 家里安静了几天,章妩静静地躺在床上经常动不动,就好像她真的害怕剧烈的活动。尹小 跳觉得切都很好,她们家仿佛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唐医生这样个人这时她才发现原来 她是不喜欢唐医生的,即使他救过百次章妩的命。但是这安静只持续了几天,只有几天这 样的安静,章妩就开始活动了。她似乎不便于再把唐医生请到家里来,或者她有点儿不好意 思这么快就再把他请来这么快,尹亦寻刚刚离开。她不愿意让孩子们眼睁睁地看见这种 对比,她已经有点儿招架不了尹小跳的别扭,她于是就出去。 她定是去了医院或者唐医生家里,尹小跳想。她经常在天黑之后出去,很晚很晚才回来。 每次出门之前她都要在镜子跟前站很久,梳头,照镜子,换衣服,对着镜子做些愉快的表 情,照了正面又照侧面。当她在枕头上辗转时她是那么萎靡无神,头发篬着,目光迟钝 有时嘴角还有口水,纤细晶亮的,如蜗牛爬过留下的印痕。唐医生见过她这个样子吗唐医 生若是见过章妩这个样子,他还会来看她吗而当她站在镜子跟前整装待发时她就像换了 个人,她就像根点亮的蜡烛那样热烈起来精神起来通体放光。有时候她还要带上两个菜 离开,带给唐医生的菜。为此她必须走进厨房这个她生最不愿意走进的地方。她笨手笨脚 地做过炸茄夹胡萝卜烧牛肉。她忍受着尹小跳的嘲笑,她觉得尹小跳是故意的,尹小跳故 意说章妩做的菜难吃,故意说胡萝卜烧牛肉里应该放咖喱粉不放就没有香味儿章妩就低声 下气地问尹小跳咖喱粉在哪儿,尹小跳就痛快地说没有而且福安市也买不到,从前家里的咖 喱粉是搬家时从北京带来的。粗心的章妩直没有发现尹小跳点点滴滴地藏起了很多种调料 ,她的确把它们给藏匿了起来,她不愿意让章妩找到它们使用它们,因为这切与唐医生联 得太紧。 章妩不在时尹小跳还翻弄过唐医生送给章妩的那本家庭医学常识,她翻到风湿性心脏病 栏,可惜有太多的字她不认识。她又翻看了些难看的人体,其中个女人肚子里有个头 朝下的蜷缩的胎儿,尹小跳用铅笔在这胎儿旁边写下行小字:"这是唐医生。"为什么她 要选择个胎儿假设那是唐医生呢是因为她觉得只有这胎儿不如她强大吗,她只可以用这 刚成形的胎儿来表达她对大人唐医生的轻蔑。 章妩还是拎着饭盒走了,向唐医生奉上她的菜和她本人。有天她竟然彻夜不归,尹小帆就 在这天晚上发起了高烧。发烧,发烧,正应了她做看病游戏时总是重复的那两个字:发烧。 她浑身滚烫,满脸通红,鼻孔翕动着,她说她很渴,她要尹小跳抱抱她。尹小跳把尹小帆抱 在怀里,任她的体温烫着自己。她喂她水,喂她橘子汁,都不能使她降温。章妩在哪里她 们正需要她。当尹小帆烧得哭起来时,尹小跳便也哭了。她用她的小手拍打着尹小帆的后背 ,她说我给你讲故事吧你不是最爱听故事吗但是尹小帆不听故事她定是太难受了,她不 停地咳嗽,又几次呕吐,她咳嗽的声音和呕吐的声音既稚嫩又苍老,像个小老头儿。尹小跳 的心都要碎了,尹小帆的痛苦使她有种揪心的难受。她恨章妩,她想章妩回家时她定要跟 她大吵大闹。她把尹小帆搂在怀里抱了夜,她那弱小的胸怀义不容辞地承接了更加弱小的 尹小帆。她夜没有睡觉,困了就用凉水洗脸。她决心定要睁着眼等章妩回家,让章妩眼 睁睁地看见睁了夜眼的她。天亮时章妩才蹑手蹑脚地开了门走进来。 迎接章妩的是扑面而来的只大枕头,尹小跳抓过床上的枕头就打上章妩的脸。她不知她哪 里来的勇气,她这粗野的没有教养的举止,她这不该用来对待大人对待家长的行为。但枕头 经扔出就无法收回了,她大义凛然地看着她的母亲。 章妩懵了,当尹小跳大声告诉她尹小帆快要死了,她才缓过神儿来奔到尹小帆跟前。昏睡的 尹小帆还在发烧,额前耳后出现了些浅红色斑点,她怕是要出麻疹了。 尹小帆的病态使章妩又急又怕,那时她还顾不得悔恨,她没有悔恨的时间。她抱起尹小帆就 往外走。尹小跳说你去哪里呀章妩说去医院。尹小跳说哪个医院章妩说人民医院。 你不能去人民医院尹小跳像个小疯子似的跺着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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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就是大人,即使你再把枕头摔上大人的脸,操纵事物走向的最终还是那看上去有点儿发 懵的大人。章妩没有理会尹小跳的跺脚,她把尹小帆放在自行车大梁上,推起车径直去了人 民医院。尹小跳就在自行车后面,路跑跑颠颠地跟着。在急诊室,值班医生为尹小帆量体 温时,章妩又去内科把唐医生叫了来。她并不是不相信值班医生,但她觉得唐医生更可靠。 在这座她并不熟悉的城市里,当她有了麻烦,医院里个同她有着亲密关系的男性医生很自 然地会成为她精神上的依托,尽管他并不在急诊室值班,或许他也不懂小儿科。尹小跳无法 阻止唐医生的出现,她看着章妩和唐医生围着尹小帆转,只觉得有种受了愚弄的感觉,是 的,受愚弄,这虚伪的男女,她的心情愤懑而又悲凉。那时她还不懂得"虚伪"这词儿 ,当她成年之后追忆往事,她才为那天站在急诊室里的他人和自己找到了几个恰当的形容。 她就在那时候想起了尹亦寻,她为她的爸爸感到十分的伤心,她决心给尹亦寻写信,她要他 前来救她,也救尹小帆。 尹小帆出麻疹了。 尹小跳背着章妩开始给尹亦寻写信,用种带浅绿色横格的十六开信纸。这种信纸的右下角 ,印有行竖排的芝麻大的浅绿色小字:"北京市电车公司"。这信纸也是搬家时从北京带 来的,尹小跳在灯儿胡同小学上学时,去文具店买过这种信纸。那时她从未想过为什么写信 的纸上会有"北京市电车公司"的字样,这淡绿色的小字只让她生出种心情:每当她用这 样的信纸写信,她都觉得那信将乘着电车去远方,去到达它应该到达的地方。当她长大成人 进入出版社,见过了各式各样的信纸稿纸,回忆少年,回忆她曾经用来写信的"北京市电 车公司"的信纸,她才明白那定是北京市电车公司下属的印刷厂印制的信纸。她却始终觉 得奇怪:为什么个电车公司会有印刷厂呢它印的信纸在当年竟能占领北京的各大文具店 。 尹小跳用北京市电车公司的信纸给尹亦寻写信: 亲爱的爸爸,您好。 今天我非常想您,因为小帆出麻疹了。她发烧,使劲儿咳嗽,还吐。我觉得她也是很想您的 ,可是您不在家。下面我要对您说些话,我要向您揭发妈妈。自从她回家以后,根本就不 管我们,她不是躺在床上睡觉就是去医院看病。我对她说我们班的事,我马上就要小学毕业 了,可是我还没有加入红小兵,班里除了我,只有四个同学不是红小兵了,有两个同学的爷 爷是地主,个同学的爸爸给台湾国民党写过信,还有个同学的妈妈是这里的大学副校长 挨过批斗。我认为我和他们都不样,我认为你们都是好人,为什么我不能加入红小兵呢 难道就因为我们是从北京来的,我的口音和他们不样吗我去问妈,她说入不了红小兵就 不入,她还不让我学说福安话,她说太难听了。您看她是多么不进步。爸爸,您可能不知道 ,我们现在已经不上课了,我们每天在老师的带领下挖防空洞,老师说这是防止苏修侵略我 们国家。因为我不是红小兵,所以我挖防空洞特别努力,比他们是红小兵的还努力,我多么 希望老师能看见我的表现呀有次我累得躺在防空洞里睡着了,我枕着洞里又湿又黏的土 ,满头都是土。天快黑了老师才把我发现。老师并没有表扬我,也许她认为要表扬也应该先 表扬那些是红小兵的同学,我比他们是低等的。这让我有些失望,我很想把这切告诉妈 ,可我每次跟她说话,她都说知道了知道了,妈忙妈没工夫听你说这些"妈忙",这是 她最常用的句话。什么是妈妈妈妈就是"知道了知道了妈忙"妈忙她是多么忙啊,她 忙着给唐医生织毛衣,本来她说要给我和小帆每人织件的,可是她却给唐医生织起来。亲 爱的爸爸我想告诉您,我讨厌唐医生这个人,我讨厌他总到咱们家来,我知道妈有时候也到 他家去。小帆是个大傻瓜,每次唐医生来,她还和他讨论看病的事,她还把她的玩具拿给他 看。妈就让我和她块儿给唐医生做饭。唐医生并不是我们家的人,可是她却把时间都给了 他,这我实在不明白。就在前两天,小帆出麻疹发高烧的那天晚上,她夜都没回家。那么 黑的晚上叫我到哪里去找她呢,为什么她不管我们亲爱的爸爸,写到这里我都快要哭了, 我想起了从前在北京的时候,星期天您和妈带我和小帆去故宫,去北海公园,您告诉我们故 宫是皇帝住的地方,后来小帆看见个工人正在大殿里糊窗户,她就神秘地跑过来对大家说 :我看见皇帝了,皇帝正在糊窗户呢。我们还去北海划船,吃栗子面小窝头,天很黑了才离 开公园,每次都是您背着我,妈抱着小帆。我们都睡着了,我听见您对妈说,看她们两个人 睡得多死其实我没有睡死我本可以下地走的,可我装睡,为的是让您多背我会儿。现在 请您看完这封信就赶快回家吧,我已经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祝您身体健康 女儿尹小跳 这是封混杂着当年的流行词汇诸如"是可忍孰不可忍""揭发"等等的长信,纸几乎 是声泪俱下的对章妩的控诉书。尹小跳不断查着小学生字典,花了三天时间才把它写完 。当写到悲伤之处,眼泪打湿了信纸,把有些字洇得模模糊糊走了样儿,纸面上就变得深 块浅块的。尹小跳本想重新抄遍,但她又急着尽快把信寄出去,再说,未经抄写的信虽 然字迹有点儿混乱,但毕竟是她的真情实感,她愿意让尹亦寻看见她这份真情实感和焦虑的 心。 她找出信封,仔细写好收信人地址姓名和寄信人地址姓名,把信藏进书包,在上学的路上, 她把它投进了遇见的第个邮筒。那是站在外省建筑设计院大门外的个圆柱形铸铁邮筒, 离尹小跳的家,大院内的家属宿舍六号楼只有百米远。她踮着脚尖儿把信塞进邮筒,听见 信封落进筒底的轻轻的"嗒"的声,心便随之轻松下来,就好像是邮筒解放了她,解放了 她很长时间直不快乐的心。 下午放学回家,章妩已经做好晚饭,很难吃,尹小跳想。不过她却吃得很痛快,她相信爸就 要回来,家里就要变样儿,因此切都不在话下。她心情的转变是从晚饭后开始的,那时尹 小帆躺在章妩大床的里侧,她已经退烧,麻疹也出得差不多了,因此她安静地闭着眼,章妩 靠在大床外侧织毛衣,她这是在给尹小帆织,她听从尹小跳的建议买了玫瑰红的毛线。连续 几天熬夜看护尹小帆,使她看上去消瘦了些,她的眼睛很红,头发有些乱。床头桌上放着 瓶氯霉素眼药水,她低头织会儿毛衣,就拿过眼药瓶往眼里滴些眼药,那眼药定在" 杀"着她的眼,她便闭住眼,仰头靠上枕头静静地忍那么会儿。她的眼角缓慢地流出些 液体,那是眼药和眼泪的混合吧,尹小跳想。她觉得章妩乱着头发歪在枕头上,眼角淌着泪 花的样子有几分狼狈,有几分可怜,她双手紧紧把住毛衣针的动作也使尹小跳感到种说不 出的难过。房间里安静平和,就好像从来没走进过陌生人,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就那 么几秒钟的时间,几秒钟,切全变了。 为什么她定要给尹亦寻写信呢,她写的都是真实的吗当她的爸爸回到家来家里将要发生 什么为什么她要"揭发"章妩,这本是对待敌人才用的词啊。尹小跳猛然觉得脑袋阵阵 发涨宛若大祸临头大祸临头定就是她现在这样。她脑袋涨着,趁章妩不备悄悄开了门 溜出家去。 她穿过设计院几栋宿舍楼,穿过靠近大门的那座糊满了各种标语口号的办公楼。在白天,那 些大字报糊得层层叠叠被风吹得破破烂烂,使办公楼看上去好似个巨大的疯人正痛哭流涕 。黑夜叫这疯人沉默了,它的身体只发出的琐碎声响,有点儿凄清,却并不恐怖。 她穿过漆黑的大院出了大门,眼就看见邮筒忠诚老实地站在便道上树的黑影里。她直奔邮 筒而去,还没走到它跟前,就先向它伸出了双手。她急切地用双手摸到了邮筒上的投信口: 狭窄的道缝儿,让她立刻明白了她这摸索的徒劳,因为她无法从这道缝儿中伸进她的手。 投信口下方有两行小字,借着昏黄的路灯她读到了它们:开箱时间,上午十点,下午十七 点。 尹小跳明明读懂了这两行小字,却再次把手伸向投信口,她个手指头个手指头地向那 条狭窄的缝隙里探索,她妄想奇迹发生:她的小小的手指头能把那封已然不在邮筒中的信从 邮筒里够出来。当她从家里溜出来的时候,她以为只要找到了邮筒便是找回了那封信。现在 她才慢慢相信,她的那个"以为"不过是种迷信,是种自欺欺人的可怜的假想。眼前这 冰凉的铸铁的邮筒比她高大,她用双手把它浑身上下摸了个遍。她围着它转圈儿,又抱住它 的腰企图将它连根拔起又似乎要把它推倒把它砸烂。她与它搏斗着哀求着又赌着气,她仍然 不明根由地"以为"着,以为只要自己不断手忙脚乱地动作着那封可怕的信就能回到手中。 她不知道这样折腾了多久,直到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她扑在邮筒身上,攥起小拳头有气无 力地捶打着它。这假装老实的邮筒啊,它是多么不听话。她把身体倚在邮筒上哭起来,抽泣 着捶打着,不知道该上哪儿去找她那已经发出的信。后来她听见身后有个人说:"嗨,小孩 儿,你怎么啦" 她被这问话吓了跳,立刻止住抽泣,警觉地拿眼瞪着问她话的人。这人虽然比她高很多, 但他不是个大人,顶多比她大三四岁吧,或者四五岁他应该是个高中生。当然,在尹小跳 眼里中学生也可以说是大人,因为般情况下他们对待小学生都比较傲慢,在小学生面前他 们容易做出比自己本来年龄还要大的模样,所以这人才会对尹小跳说:"嗨,小孩儿,你怎 么啦" 但是你却不能用傲慢来概括眼前这个人,他的问话声音柔和,有种真正的关切。他微微俯 下身,望着仍然倚住邮筒的尹小跳又轻轻问了声:"小孩儿,你怎么啦" 尹小跳摇摇头不说话,他的那声"小孩儿"稍稍镇静了她的精神,使她退去的泪水又涌了上 来,种莫名的委屈弥漫她的心房,就仿佛这声"小孩儿,你怎么啦"是她久已的盼望。 她本该享受这样的被问的,在很多很多事情上。现在个陌生人就这样问了她,这使她对他 产生了种本能的信任,尽管她摇着头不说话。她不说话,并且想赶快回家,因为她想起大 人叮嘱过,不要随便搭理陌生人。 他跟在她后头走,见她进了设计院大门就说,你是住在设计院的吗那咱们就是个院儿的 了,我也住这儿,我送你回家吧。他想和她并排走,但她却小跑起来想要甩掉他,好像他是 跟踪着她的个坏人。最后她终于跑进楼门跑上楼梯,她听见他在门外说:告诉你我叫陈在 ,我住在二号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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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我总是在最倒霉的时候碰见你在我最不愿意碰见人的时候碰见你当我风光体面 怡然自得的时刻你却永远不在眼前。那个晚上,当我站在便道上无望地捶打着邮筒的时候, 我已忘记我可能被人看见,我也可能被人抓起来福安市后来发生过这样桩事情:两个 无聊的年轻人把点燃的鞭炮塞进邮筒,结果烧掉了邮筒里所有的信,他们被判了刑。我听说 这件事是在年之后,我很后悔:幸亏当时我不知道世上还有把鞭炮扔进邮筒这样的事,幸 亏这件事是在我折磨那个邮筒之后才发生,要不然我也很可能气急败坏地扔进邮筒些鞭炮 的,这就是犯罪,我知道。我当时的样子定是罪犯的样子,至少我有种犯罪的热望。是 你看见了我这不清不白的样子,你究竟看了有多久是从我走向邮筒你就开始了你的暗中 窥测,还是你刚发现我就招呼了我我很不高兴是前种情况,因为假如你观察了那么久 你就会看出我是要偷信,这本是不可告人的不可告人,这是我自己跟自己的搏斗。也许你仅 仅是不小心看见了我,你的那声"嗨,小孩儿,你怎么啦"真是出于关切就像是个 亲人对我的询问,我没准儿会忍不住嚎啕大哭然后央求你帮我块儿砸邮筒。可你不是我的 亲人。再说砸邮筒又有什么用呢,当我清醒时才明白,其实在那个时间,邮筒里早就没有了 我的信,唉。你说你和我同住个大院儿,二号楼,和我们相隔三栋楼,这使我有点儿踏实 又有点儿不安,踏实是因为同住院毕竟有点像"个战壕里的战友"那个时代的流行 句子;不安是由于,你很可能再次看见我,你会和你的同学邻居指点着我窃窃私语,把那 晚我的表现告诉他们,谁知道呢。有天,是个夏日的中午,我独自在楼门口跳皮筋儿,我 直喜欢跳皮筋儿,从小学到初这时我刚念初。我早就能顺利跳到"中举",我希 望我能跳到"大举",这是跳皮筋儿最高的高度。皮筋儿的高度有多高呢,是我向上伸直手 臂时中指指尖儿的高度。我的脚尖儿暂时还够不着这个高度,对此我很不甘心,因为同班有 位比我个儿矮的同学都能跳到"大举",这只能说明我笨,我的腿脚不够灵活,我的腰也许 还不够软。因此在这个夏日的中午我的跳皮筋儿不是次独自的娱乐,而是次刻苦的训练 。我盼望我能偷偷跳过"大举",到学校之后让那些因为我跳不过"大举"就总是罚我替她 们抻皮筋儿的同学吃惊。我把皮筋儿的两头分别拴在两棵杨树上,次次上升着它的高度。 我跳得很顺利,最后我把皮筋儿升到了"大举"。我铆足了劲儿,向着空中的那根皮筋儿拼 命举起了我的右腿,结果动作太猛身体失衡,我摔在了地上。也许因为中午太静,我听见了 我摔倒的"咕咚"声。我的半边脸蹭在地上,只膝盖也磕破了。我定是个爱面子的人, 因为当我疼得龇牙咧嘴时还不忘环顾下四周,看是否有人撞见了我这份狼狈。我眼就看 见了你,眼就认出你就是那晚对我说"嗨,小孩儿"的那个人。你正好骑着自行车路过, 你正好看见了我的这个跟头。这使我非常恼火,既恼你,又恼我自己。我边恼火着边赶 紧从地上爬起来,忍着剧痛,却假装轻松地旁若无人地往家走,进楼门居然还哼哼唧唧 地唱起了歌儿,恨不得让你知道,别看我摔了跟头可我点儿都不疼,我愿意这么摔谁想跳 到"大举"都得这么摔我太慌张了连树上的皮筋儿都忘了解下来。等到下午,我想起我 的皮筋儿又跑到那两棵杨树底下时,我的皮筋儿已经让人偷走了。那丈多长的皮筋儿啊, 是我个皮筋儿个皮筋儿攒了很长时间才接成那么长的 多少年之后,我已经是大人了。是方兢弃我而去的冬天,我写信逼他来福安和我见面。他答 应见面,但说他很忙,我们只能在火车站谈谈。他刚下火车就买了下班返回北京的车票 。我们坐在嘈杂的烟气腾腾的候车室里最嘈杂的公共场所有时候的确特别容易畅谈私密 。我质问他为什么告诉我他要离婚又迟迟不离,为什么他迟迟不离又不许我结交男朋友。我 的话很多,他的话很少,我说十句他说句。最后他说,你爱我是个错误,你还是冷静下来 开始自己的新生活吧。他趾高气扬心不在焉,说着站起来就要走。这时我拽住了他的袖子, 他的驼灰色巴西小牛皮外衣的袖子。他的这句话是我最怕听见的,我宁愿听见他说"你不要 交男朋友我不准许",那至少说明他还在意我。我拽着他的袖子,垂着头开始流泪,无声的 ,却汹涌。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当我听到广播次列车将要出站时,才发现方 兢已不在眼前,而我的手中,还提着袋福安市的特产:蜂蜜麻花儿。身穿巴西小牛皮外衣 的方兢怎么会看得上这种地方特产蜂蜜麻花儿呢,可我却真挚地想用这麻花儿来讨好他,即 使面对他对我的大不耐烦。我蜷缩在候车室的木条长椅上心乱如麻,我攥着那袋麻花儿不想 回家。我肯定是弱智到极点愚蠢到极致:因为就在方兢逃脱了我的纠缠如果这也算作纠缠 早已登上返京火车时,我恨着他还在想念着他恨就是想念啊。我坐在这儿不走,是因为 方兢刚刚在这儿坐过,这儿还残留着他的呼吸和体温。陈在,你又来了,你总是在这样的时 候出现。不过我早就不再怕你或在你面前装模作样,就像当年我跳皮筋儿摔跟头那样。我们 都长大了,你就像我个不远不近的兄长,兄长。我们同住个大院儿,见面时淡淡地笑, 互相答话。我本能地觉出你对我没有恶意你从来也不想嘲笑我。你走过来挨着我坐下,你 定也是去北京吧,我知道你在读建筑系的研究生。你说,刚才跟你说话的那个人很面熟,是 那个大名人方兢吧我就在这时痛哭起来,把脸埋在手里,不管不顾的。岁月才使我慢慢明 白,那天在候车室我之所以能够不管不顾,正因为是在你面前。没有谁能使我不管不顾当众 痛哭,惟有你。你无意中成为我切的见证,我的鬼祟,我的跟头,我的刻骨铭心凄惨不堪 的失恋,被你尽收眼底。我就像抓住了根救命稻草样抓住了你,没有准备突如其来地向 你诉说了我和方兢的切,也不管你是不是愿意听。我们在候车室坐了整天,饿了你就去 买面包和白开水,我们谁也没有去碰那袋蜂蜜麻花儿。天很黑了你和我才块儿回家,你骗 我说今天不去北京了明早再走,当我进了楼门你才告诉我,你得乘夜车返校。我这才明白你 是为了专门送我。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把个人的烦恼和哀伤下子倾倒给个我并不了解的 你,岁月才使我慢慢明白这是不公平的,却似乎是命该如此。 为什么你总是在最倒霉的时候碰见我在你最不愿意碰见人的时候碰见我在那个有风的晚上 ,我看见个纤细的小女孩儿搂抱着邮筒叹息着,又捶打着,虽然你并不自觉你在叹息。那 时我还没有看见你的脸,但在你身上,在你这个小黑影儿身上,我却奇怪地感受到种从来 没有过的深深的痛苦。后来你冲我转过了脸,天很黑使我看不清你的表情,但我的痛苦却更 加深刻了因为你是那么痛苦,尽管你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真正的痛苦是没有表情的,真正的 痛苦可能仅仅就是个小女孩儿在昏暗的路灯下搂抱着只邮筒。我不能不被你的痛苦所打 动,这"打动"将伴随我世生。我也曾以为我这誓言般的句子不过是个青年时的冲 动,时的同情弱小的本能。那时我还算不上大人,虽然我比你大五岁。但是我错了,我对 你不灭的爱就是从你十二岁开始的,就是从你站在邮筒前的那个晚上开始的。当我发现你我 同住院儿时我有多么高兴很多年里你都不知道,我经常借故从你们六号楼门前走过。那 个夏天的中午,你跳皮筋儿摔跟头的那个中午,我其实也是故意骑车"路过"的,我已经骑 着车围着六号楼转了很多圈。我不希望看见你摔跟头,我只想在光天化日之下看看你的小脸 儿。但你就在我们碰面时摔了跟头,你抬起头皱着眉看我时,你的半边脸上满是和着汗泥的 尘土。我想说我爱你的小脏脸,我爱你那瘸拐却假装轻松的虚荣心的小把戏,我爱你散 落着根小辫子的仓皇的背影,我甚至还记得你当时哼的那个歌儿:村村寨哎寨嗨,打起鼓 敲起锣,阿佤唱新歌你就那么让膝盖流着血,唱着村村寨寨回家去了,连个问候的机 会也不给我。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我爱你是我自己的事。望着你浑身是土仓皇而去的背 影,我只有种遥远的预感:你使我感到富有感到饱满,你将永远是我心里的骨头里的不动 产。多年以来我并没有刻意寻求机会对你讲述我的感想,我尤其没有想到你会突然在候车室 对我讲起你的故事。我太意外你对我无保留的信任,而这信任又是多么残忍,它无情地把我 从你附近推得更远。我不可能在你丧失爱情的时候向你表达我的爱情,那样我就太像个乘 人之危的小人。你始终操纵着你我之间的距离,我们只能这么近,又这么远。我要把这切 封存多久我不知道,但是我不希望远离你,我愿意经常不断地看见你,在你需要的时候尽我 所能帮助你。 距邮筒事件星期之后,天,尹小跳在打开信箱取信和报纸时,意外地收到了那封她亲自 发出的信,那封寄往苇河农场的向尹亦寻揭发章妩的信。原来她寄信时太急切,忘了贴邮票 ,这信便以"邮资未付"的理由被邮局退回了。 神魂不定了个星期的尹小跳,随时等待尹亦寻回家家里大乱的尹小跳,经常被敲门声吓得 出冷汗的尹小跳,当她拿到这封被退回的信时,她简直想放声大笑。邮局啊我是多么感谢你 邮筒啊我是多么感谢你她紧紧攥住那流浪在外数日的长信,生怕它飞了似的在心里大叫大 嚷。乌云散尽阳光灿烂,这封信的"失而复得"使尹小跳终生保持了对邮局和邮筒的好感, 它们总像是和她的好运有着某种神秘的关系。 她把信藏进衣兜才推门进家,将手中报纸交给章妩后,就急忙到卫生间把自己锁起来。她坐 在马桶上撕信,丝丝缕缕点点滴滴的,直把信撕得像雪花那么细碎才遍遍冲着马桶冲了个 干净。幸亏章妩并不关心尹小跳的行为,不然她肯定会认为卫生间里的那个人在拉肚子。 她从卫生间里身轻松地出来了,她想原谅她的母亲,她甚至觉得,假如唐医生再来她也能 尽量不去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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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医生 又来了,这次他带来了他的外甥女唐菲。 尹小跳立刻被唐菲所吸引。这年唐菲十五岁,但在尹小跳眼里她已经发育得像个大人。她的 黑眉红唇和额前那几绺深栗色的弯弯曲曲的刘海儿照亮了尹小跳的眼。那是个不能化妆的 时代,尹小跳不知道唐菲的嘴唇为什么能如此鲜艳。那是个不能烫发的时代,唐菲那弯曲 的刘海儿又是怎样制作出来的呢她居然也敢。鲜艳的嘴唇,弯曲的刘海儿使唐菲有点儿像 是另个世界的来宾;她那对稍显斜视的眼睛也使她看上去既凛然又颓废。尹小跳从些 大字报里见过颓废这词儿,这是个坏词儿,这坏词儿却使她莫名地心跳。当她还不能完全理 解颓废的含义时,她已经肯定"颓废"这个坏词儿用在唐菲身上是那么准。或许这运用也融 入了她意识深处朦胧的罪恶向往吧:女特务交际花从前她看过的那些电影,那些人总 是衣着华丽,神秘莫测,喝着美酒,被男人围着。那就是颓废吧,而颓废的人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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