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誓!”金牙蒲川绝望地呼喊。“我真的看见花雀五!我家里的人可以作证!”
“有分别吗?”查嵩对蒲川已经失去了兴趣。“看看外头吧。”
“查兄……查知事,你想想办法……”蒲川几乎像在哭泣。“我……我把一半身家分给你!还有埠头!我保证,只要我的命保住,你不会少收一分钱!我……我可以离开漂城,你以后也不会看见我,以后也不会有麻烦!……”
查嵩叹息着摇头。
“别这样嘛,查兄……”蒲川考虑了一轮,然后慎重地说:“别忘了,上一回你跟我说的话……这事情你也脱不了关系……”
“我说过些什么?我忘了……”查嵩说时毫无表情。他也很想接受蒲川的建议,那可不是小数目。可是他没有这个胆量。
查嵩正在苦恼。他的恩师何泰极——当今位极人臣的太师——与庞文英识于微时,查嵩不知要如何向太师解释,庞祭酒竟在他管治的城市里遇害。
蒲川沉默了下来。他没有再申辩。他不想在这重要关头惹怒查嵩。“知事大人,这样吧……我给你七成,怎么样?我所有的七成……我们说的是最少一千五百万两!一千五百万哪!你想,要多少年才积存到这个数目?现在只要你派人送我出城,我一安定下来就把钱给你……我出城前先给一半,怎么样?”
查嵩的双眉扬起。他在盘算怎样把这笔钱先骗到手。至于保护蒲川,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可惜龙拜就在这个时候到来,就像进入自己的家一样。他身后跟着雷义。查嵩知道府邸外头还有更多“大树堂”的人。
蒲川几乎马上昏倒。
“蒲老板,你好。”龙拜露出残忍的笑容。“我特意把你留到最后。”
蒲川拉着查嵩的衣袖,仿佛一个在极力躲避惩罚的受惊小孩。
“蒲老板,这太难看了。”龙拜也像在教训不听话的孩子。
“二爷……”蒲川的脸半掩在查嵩身后。“有的事情是谁干的,我们心知肚明。”
龙拜的脸僵硬了一刹那,没有人察觉。“那又如何?”
“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大仇。大家都是生意人。谈一谈如何?”
——愚蠢的家伙。
“你知道你跟我老大的分别吗?”
蒲川疑惑地摇摇头。
“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你愿意冒着失去所有的危险吗?他愿意。”
查嵩厌恶地挥袖把蒲川拂开。“你们之间的生意纠纷,我没有插手的理由。”
龙拜嘴角微笑着抚摸没有胡须的上唇。他听出查嵩的声音在颤抖。
查嵩朝雷义摆摆手。“雷总巡检,请你送蒲老板出门。”
他转过身。他毕竟只是文士出身,不忍心再看蒲川那绝望的眼神。
狄斌回到“老巢”时已疲倦不堪。
早晨又再下起蒙蒙细雨。狄斌那染满了血渍的白衣变得湿淋淋。最后一个敌人也收拾了。与金牙蒲川结盟的角头老大,没有一个人看得见天亮。
——是时候把事情弄个明白了。
那枝断箭仍藏在他衣襟里。
他的三个义兄就在“老巢”的账房里等他。
镰首在抽着烟杆,烟雾掩盖他的神情。
齐楚瞧着狄斌苦笑。这一刻狄斌知道,齐楚已猜出了一切,他的四哥并不是笨蛋。
只有龙拜站起来迎接他。
“白豆,辛苦了。”龙拜却没有胜利的笑容,账房里有一股异常的悲哀气氛。
“姓蒲的……”
“你永远不会看见他。”龙拜说。
过一会儿人们就会发现蒲川服毒自杀的尸体。
大局已定。狄斌忍耐了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了。他极力保持理性的语气。
“认得这是什么吗?”狄斌把房门关上,然后掏出断箭。
龙拜沉默。镰首和齐楚也显得没有兴趣。
“给这样的箭射中不会刺得多深吧?而且很容易拔出来。”狄斌盯视龙拜。“何况射箭的人事前用火灼过它,伤口不容易肿烂。”
“白豆——”
“叶毅事前也知道吧?”狄斌截住龙拜的话。
“小叶贴身跟着老大,不用担心他泄露。”
“可是却不能告诉我?不能告诉四哥跟五哥?”
“这是老大的决定。”龙拜按着狄斌的肩。“他知道你们太老实……”
狄斌知道不是这样。“只有在我们毫无提防时,金牙蒲川才会敢动手吧?我们是饵,而且是差点就给吃掉了的饵。”
“这个倒是意料之外。”龙拜仍是面不改容。“袭击你的那些家伙。没想到蒲川手上有这样的人。我们很快会找到他们。”
狄斌冷笑。“龙老二,你倒说得轻松。站在街上几乎给一剑砍死的那个人不是你。”
“他妈的!”龙拜一时忍耐不住。他深吸一口气,语声回复平静。他从狄斌手上拿过那枝断箭。“这一箭交给你来射,你会怎么想?”
狄斌语塞。他想象得到龙拜射那一箭时的心情。假如偏了一点怎么办?他想象沾满汗的双手挽着弓箭,屏住呼吸,闭起一边眼睛,只听见雨声与自己的心跳声……假如射中了心脏怎么办?
“为什么?”狄斌用手掩着额头。
“为了我们的将来。”
“值得这样做吗?连庞祭酒也……他待老大就像儿子啊……值得吗?”
“值不值得,我们没有资格决定。”龙拜说。“记得吗?我们早就把性命交了给他。他这次也付出了重大的代价……”
“这一箭?”
“还有……”说话的是镰首。“他的儿子。”
李兰就躺在于润生的身边。他们无法相拥而睡。两人的身体都太虚弱。只有贴近的一只手紧紧互握着。
他们都在假装睡觉,李兰闭着的眼皮在颤抖,泪水沿眼角流下。她感觉下腹处有一种冷冷的空虚感觉。那亲密的小生命永远离开了……她强忍着不放声哭泣。她不想惊动受伤的丈夫。她也为了难产而感到羞愧。她无法忘记几个月前,当大夫断定她有身孕时,于润生那忘形的笑容——他毫无保留地暴露自己的感情是多么罕有的事……
——而我竟保不住这孩子……
于润生在黑暗中睁着双眼,仰视空无一物的黑暗屋顶。
他没有看见孩子的遗体。镰首把那头脸变成紫黑色的胎尸抱走了。脐带缠住了颈项。
于润生什么也没有想。他不想再想,要是他的家那时候没有给包围,要是及时把大夫请过去……不,也许结果都是一样。
也许。
然而于润生已决定:这一生也不会把事实告诉妻子。
他感到愤怒。不是因为他的敌人。不是因为庞文英。不是因为李兰。更不是因为自己。
他只是无法接受,世界上有他不能控制的事情。
第五章 心无罣碍
“丰义隆”二祭酒庞文英的丧礼就在他死后三天举行,是漂城历史上最大的冥仪。漂城里几乎每一条街道都散满纸钱。州内邻近城乡的官吏都到来吊唁,轮候鞠躬上香的人龙从正中路的“丰义隆漂城分行”大门一直延伸出安东大街。赌坊娼馆这一天都乖乖歇业,全城的妓女都穿着素服。致祭者送来的奠酒一一放在分行大门两旁,堆得跟墙壁一样高。最高兴的是城里的乞丐——“丰义隆”施派的五大窝素菜米饭是他们久未尝过的美食。
可是庞祭酒不会在漂城入土,“丰义隆”的中兴功臣只能葬在首都,掌柜文四喜已打点好运送棺木的准备。至于保存遗体则很简单,那是“丰义隆”拥有最多的材料——盐。
唁客直至深夜方始散去。守灵的晚上,庞文英的棺木停在“漂城分行”后堂的中央,左右伴着他两个门生。
于润生倦容满脸地坐在交椅上,那箭伤仍间歇地作痛,可是作为庞祭酒权力的继承者,他必须主持这个丧礼。
灵堂里其他的人都站着,成半圆围绕着三副棺木:龙拜、齐楚、镰首、狄斌、叶毅、吴朝翼、枣七、雷义、文四喜、陆隼,还有花雀五。
花雀五一身孝服装扮,他毕竟是庞文英的义子。
“茅公雷……”于润生以虚弱的声音问。“你确定他已回京都去?”
“嗯。”文四喜点点头。“他要把消息尽快带回总行。”
于润生环视他眼前的这些男人。他们是他权力的基石。
在这灵堂里所有人都分享了一个秘密。
他们都尊敬庞文英,可是这事情跟尊敬与否无关。
狄斌想:也许自从两年多前那次“丰义隆”韩老板生病的事件开始,于老大已经做了这个决定。
没有人知道身体羸弱的韩老板还会活多久。要是他比庞文英先死,“丰义隆”的权力斗争就马上要在“三杯祭酒”之间展开。年老的庞文英不可能再激起争雄之心——于润生很清楚这点。消灭“屠房”一役已把庞文英这位老战将最后的一点野心耗尽了。即非如此,精力大不如前的他能否抗衡势力最盛的大祭酒容玉山与年轻的六祭酒章帅是个大疑问。不能坐等庞文英把棒子交过来。真正的权力并非赐予的。
花雀五把一只手放在棺盖上,闭目沉思好一会儿。
——我的决定是正确的。义父,你安息吧。
他走到于润生面前半跪下来。其他人全都感到意外。骄傲的江五竟向当年他亲手提拔的那个腥冷儿下跪。
于润生却毫不动容。
花雀五双手紧握于润生的右手。“我从今天起发誓效忠于你。”声音响亮,说得直接而简单。“我也把自己的性命前途交在你手上。”
“我接受。”于润生的语气有如理所当然。“我上京都谒见韩老板的事,就请你作准备。”
花雀五站起来。
“待伤好了以后,我就上京。”
于润生深呼吸一会儿,等痛楚过去后再说:“我会带老五和白豆去。小叶也会跟着我。漂城就交给龙老二、齐老四和文四喜一起管。别以为我不带你们去就是不重视你们。漂城是我们的后方要塞,必定要坚守着。雷总巡检会密切看着查知事的举动。你们好好地干。”
龙拜有点儿失望。可是他没有抱怨。他知道于老大需要他留在漂城,维持与南藩的军需品走私生意。更何况三分一个漂城将归他。他将比现在富有许多倍。
齐楚的脸毫无表情。他似乎已平静了下来。
文四喜早已知道于润生的安排。他瞧向花雀五——他从前的主子。花雀五朝他露出嘉许的微笑,文四喜松了一口气。
——江五是真的变了。
镰首一直默默地看着庞文英的棺柩。
他跟这个老人认识不算深,甚至没有说过多少句话。可是镰首总感觉自己很有点羡慕庞祭酒。
现在镰首才明白那是因为什么:庞文英对于自己六十六年的人生没有任何遗憾。
——这样的人生有什么秘密?当我到了这种年纪时能不能也像他那样满足?
镰首很想知道这些答案。
无论如何,他已经决定带同宁小语一起到京都。
狄斌明白老大的安排,也是为了把四哥跟五哥分开。老大已经知道宁小语的事情。
当然狄斌也庆幸可以跟镰首一起……
狄斌感到安慰。于老大看来已经克服了丧子之痛的打击。镰首也重新振作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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