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天国》 第22部分阅读

只是这案子委实太过于扑朔迷离。

正在这时,房门处传来剥啄叩门之声。进来的正是适才与清云一起去盘查叶易安的那个道人。

“明玉,何事?”

那号为明玉的道人脸上有些小激动,“启禀观主,适才与清云师叔回来后正轮着我值守丹元镜,此前叶易安显现丹力护盾时分明驱动了丹力,但丹元镜上却全无显现,更无标注”

脸色一变的清云霍然站起,“好贼子,果然有鬼。我这就将他擒回严审”

清云身子方动便被虚生给叫住了,“他既与方启杰在一起,此时将他擒回,又无确凿证据,方竹山必定不肯善罢甘休”

“方竹山又如何,不过一普通人罢了,有何可惧?”

“行事时若不能一击必杀,又何必盲动?”清云性情暴烈,那虚生看来涵养极好也未计较他言语上的冲撞,“世人皆知方竹山出身于世代奉儒守官之家,却不知三十五年前方家也曾出过一个好慕修行的忤逆子,更不知这忤逆子乃是在紫极宫受的道箓。虽然此人早已被方家逐出家门,但血脉之亲岂是说断就能断的?”

听到紫极宫三字,清云双眼猛然一缩,瞬时间凌厉如刀。明玉则是满脸震惊中隐有惧色。仙居于长安玄都观的大道正虽有总领天下道门的职衔,但却有一处道观以及观中道人却是他也管不到、不能去管的。

紫极宫——立观于长安宫城,独占天家大小法事,乃当今天子亲奉之宫观,观中所有道人之道箓亦由天子亲授之。每一道人衣食及香火月例皆等同于翰林院中诸位供奉翰林。

虽然以“宫”为名,虽然这处所在可谓毫无声名,甚至出了道门就连知者也是寥寥,但若论地位之尊贵,实为天下第一观。

若只是尊贵决不至于让明玉脸上现出惧色,实是自国朝初年至今,百年光阴的冲刷虽然依旧洗不掉笼罩在紫极宫上的重重迷雾,但有一些东西依旧是不可避免的泄露出来。

如今在道门之内,即便是普通神通道士也知道紫极宫有着一个要命的职责——监查道门。

虽然同根而生,但在朝廷的制度设计上,紫极宫对于道门而言却是实实在在的天敌克星,好在传说中他们的人数不多,但也正因为如此,每一个出身于紫极宫的道人都份外让人忌惮。

也就是听说这个内幕之后,明玉方才恍然大悟于前虚谷监管为何落得如此凄凉下场。方竹山有这么个兄弟在,纵然历经时间流逝后护短已成为习惯的道门也不能不有所顾忌。

在紫极宫供奉道人与一个州观监观之间做抉择,其结果还用问吗?

面对神秘的紫极宫,在它的庞然威压面前,清云的怒火与狂傲虽然内敛的深沉,却绝无一丝惧色。反倒诡异的更多出了几分似乎并非针对于叶易安的凌厉战意,“那叶易安……”

“再有十多日本观的丹元镜也就该提升威能了,与其将他抓来严审,何如隐于暗处细查,再狡猾的狐狸也总会露出蛛丝马迹的”

“是”事情说完,清云与明玉正要退出时,身后传来虚生淡淡的声音,“派人去叶易安的籍贯地好生查查,襄州发往辰州州衙的那份言无心协查公文亦是出于叶易安之手。此人……殊不简单”

这个消息清云还是第一次听说,闻言身子一震。

因为那份协查公文而引出了魔门哈德木等人,又因为他们方才知道虚谷去位,这才有虚生接任监观之事。

甚至可以说,广元观这次的监观易主直接就源于那份协查公文。虚谷失之于它,虚生得之于它。

接任以来,尤其是真一观虚静都管带人撤回之后,虚生一直在有意无意的压着关于鹰面人的调查——他不想听到太多为虚谷鸣不平的声音。但现在,因为这个疑点重重的叶易安,虚生终于要发全力了。

遵从方竹山的嘱咐,叶易安搬到了刺史府中暂居,就住在小胖子所在院落的厢房内。

当夜晚饭时,从州衙回来的方竹山带着一脸倦色而来与叶易安小饮了几杯,叶易安知道这是他笼络人心的小手段,却把个小胖子激动的了不得——老爹给他朋友面子,这就是他最大的面子。

三人正和乐融融的吃酒闲话时,门房带着一个急匆匆的公差进来报信,言说距离州城极近的城郊处刚有人作祸,动静闹的极大,如今州城外西北角整片天都被火把映红了,百姓惶恐难安。

昨夜连着今夜,一听到又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作祸,素来在属下及百姓面前极重风仪的方竹山也忍不住勃然而怒,“还不速去捕人,传语雷云,今夜若再让那贼人跑了,本官的刑杖须不饶他”

报信公差脖子一缩,怯弱声道:“地方里正一谴人来报,雷都头不及召全人手就带着当值的捕快即刻赶过去了,只是那些做祸的贼子颇不寻常,是以才命小人前来报信”

这时节公差越解释,方竹山愈怒,正在他的叱喝将要出口时叶易安轻轻的插问了一句,“雷都头是老成持重人,既然谴你来此必有因由,那些个作乱贼子有何异常?”

真仗义!报信公差满是感激的看了叶易安一眼后急忙声道:“作乱的实非普通贼子,小人等分明已将他们围的水泄不通,那两个贼子却突然放出一闪光飞剑,继而人就踩在剑上飞上了天,实在擒他不得。雷都头说这是精通幻术的邪法方士,是故命小人来禀知使君”

报信公差话音方落,就听屋内一片哗啦声响,拍案而起的方竹山怒火攻心之下将布满菜肴佳酿的小几都给踹翻了,“广元观无能,贼道士欺人太甚”

怒火之中,方竹山急令报信公差即刻前往广元观。

报信公差如蒙大赦的走后,怒火并未稍歇的方竹山转过身来指着满脸同仇敌忾神色的小胖子,“你也去,告诉那些无能贼道,你是我方竹山的儿子,今夜就盯死在那里,若是再让贼人跑了,仆与他广元观绝不罢休”

小胖子嗷嗷响应,一蹦三尺高的正要出门时却被叶易安一把拉住了,“使君大人不可,贼人是否退去仍未可知,少公子身份尊贵,万一……”

“师父放手,小爷不怕。广元观贼道辱我父子太甚,小爷跟他们没完”白天里三阳生药铺后院中清云对他的无视再次涌上心头,旧仇加新恨,热血冲头的小胖子恨不得要蹦上天去,但在叶易安的手下,他的蹦跳却只能是徒劳。

“那你去”

“在下也不能去,当前护卫刺史府才是在下之第一要务”

闻言,悚然而惊的方竹山迅速冷静下来,两月前府中遭贼子祸乱的情景顿时在脑海中闪现出来,如今叶易安可是他身边唯一能用的修行者了。

方竹山以手抚额深深看了叶易安一眼后,也无废话,喝住小胖子后便急急往后宅行去,无论如何,上次因贼人作乱昏阙过去的老夫人那里再出不得半点差错了。

刺史府后宅,方竹山一家围着老夫人聚于一屋之内,为防意外大开着的房门外,叶易安挺身而立。

他的脸色沉肃端严,他的眼神锐利无畏,他的身体虽然瘦削,但腰板却挺的笔直,宛若激流之磐石、危崖之青松,虽雨狂风急,吾一身挡之。

此时此刻,叶易安再不刻意收敛身为修行者又经黑狱磨砺出的气势,在屋内煌煌灯树的映照下,整个人恍然如破鞘而出的绝世名剑,散发出逼人眼眉的璀璨光华。

看着叶易安的背影,小胖子双眼直冒金星,方竹山等人无形中安心不少。

其间,小胖子的生母方夫人轻轻碰了碰方竹山,继而又用眼神点了点叶易安,虽然一句话没说,方竹山却清楚明白了他的意思,重重点头以应。

于是,方夫人看向叶易安的眼神里就有了几分慈祥,夫君安排叶易安辅佐儿子的打算她早已知之,虽然前两个月丫头们也曾从市井间的议论中学说了这个年轻人的不凡,但她毕竟未曾亲见。

这一刻,亲眼看着这样锐利到甚至让人有些心生寒意的叶易安,方夫人终于放心了,回看夫君方竹山的那一眼里愈发多了几分浓厚的柔情。

第七十七章那一笑的疑惑

尽管叶易安气势全放,整个人也是一副森然戒备的模样,但其心中却无半点紧张,有的只是感慨。

派人在城外闹,亏他陈方卓想的出来!闹在城外固然不用担心被丹元镜锁定标记,进而避免被道门凭借丹元盘按图索骥的追杀以至于折损人手,但这效果可就差到了天上地下。

不在州城,旷野山村之间能闹出多大动静?别看只是一堵城墙之隔,心理上的冲击以及随之而来的压力都份外不同,若非有昨夜自己在三江客栈杀阴无咎等人的凶案垫着,方竹山绝不至于反应如此激烈。

日暮途穷之时,行事愈发要破釜沉舟,不发则已,发则力求必中。这时候若还斤斤算计于得失……这个陈方卓,精明有余,魄力不足啊!

也正是由此,叶易安判定陈方卓当不会采用他的第二条建议了。

昨日由那天机谷弟子送出的书信中叶易安给出了两条建议,第一便是建议其谴人来州城闹出点响动,惟其如此才能给州衙施压,他才能居中用事鼓动方竹山强行征召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出人入州城襄助靖安。否则,刚刚与广元观握手言和的方竹山必然有所顾忌。

至于第二个建议,则是力图说服陈方卓放弃试图甩脱尾巴撤到神龙岭中后备基地的打算,而是别走蹊径窜往与襄州比邻的州郡,并向沿途所能遇到的散修界大小门派通报道门在襄州屠伐散修异己,一统修行界之事。

对于散修界而言,这本就是最能挑动他们神经的事情,亦是大小散修门派最为担忧之事,消息本无虚妄,言语上再多些挑唆技巧,何愁搅不起浑水?如此便不说别的,至少甘为道门走狗的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必然会成为那些散修门派的眼中钉肉中刺。

纵然顾忌着他们的主子做不出什么太激烈的行动,但这些听闻消息的散修门派施阴手下绊子总免不得吧,如此一来,陈方卓等人不仅逃生压力大减,甚或还能争取到趁势反击的机会也未可知。

这计划还是能有些用的,只可惜陈方卓却不会用。不是他不明白这计划中的用意,而是他的心思太多——归根结底,是他还心存复派之念,又对道门的恐惧太深。

心存恢复天机谷之念就不能不顾忌道门,对道门恐惧太深,自然也就不敢彻底的得罪道门——而往别处散播并挑唆襄州道门屠伐异己的消息无疑就属于这一类。

哎,可惜了!

当夜自然无人侵入刺史府,夜露刚起未久,雷云又派人前来报信,言说经过州衙众捕快舍生忘死的围攻,已成功将贼人驱离。而后检点被贼人袭扰之村庄,未见一人伤亡,只有几个瘸了腿的,还是在惊吓中逃跑时自己崴着的。

闻报,方竹山长出一口气的同时脸色更黑了,他自然不会相信就凭那些个捕快能将修行者驱离的话——这就说明广元观根本没有抓住人,今晚作乱的贼人又成功逃脱了。

挑衅——在他治下的襄州内外居然成了这些贼人可任意来去的菜园子,无所顾忌。这已经不是挑衅,而是裸的羞辱了。

得知天机谷来人顺利逃脱之后,叶易安也松了口气,不再陪着神情亢奋的小胖子干熬,直接回房睡了。

襄州城外,看着贼人袭扰过后村舍乱糟糟一片的景象。跟随清云同来的明玉脸色铁青。若再加上旁边站着的那些个捕快们看他的古怪眼神,就连好脾气的他都再也忍不住的怒形于色,快要气炸肺了。

修行界中什么样的小毛贼都敢来剃广元观的眼眉了,而这些个小毛贼居然还成功逃脱了,可恼,可恨,可杀,更可气!

前时因为哈德木等人,广元上观中的神通道士已是折损严重,全凭真一观虚静都管带来的人支撑场面,这也是前监观虚谷如此弱势的根本原因之一。

擒住哈德木等人后,虚静都管在新任虚生监观的请求下平灭了天机谷后带人撤回了真一观。广元上观立时空虚下来,遂使追杀天机谷余孽的行动不得不交由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主导,以至于拉里拉杂拖到现在都未能收尾。

广元观紧急请调援兵,好容易从各处调来一批神通道士充实上观,未曾料到这些人刚刚熟悉环境还不曾派上用场时,膳堂却遭人下毒。

那下毒之人手段极其阴险,所用之毒又不知是哪家鼎火修士新炼之物,无色无味却霸道异常,初时难以发觉,等到发现异常时,却已造成了堪称惨重的伤亡。

下毒之人太阴损,广元观又太大意。二者合一,遂使襄州广元观这遭注定要在道门之内出名了——成为笑柄的恶名。

也正是下毒案,使得如今上观之中遇事时总想着以自保为先,闻报有修行者作乱广元上观的第一反应是集结力量先行防护自保,这种安排绝不能说错。但等到观望清楚形势终于派出人手时,贼子已开始遁逃,随即上观又因可用之人实在太少难以合围,竟使毛贼侥幸逃脱。

襄州道门的中心,敕建广元上观何时沦落到如此地步?

但让明玉感到极意外的是,面对如此场面连他都气恼难平了,往日脾性暴烈的清云师叔却一反常态的没什么异常表示。

这真比眼前的局面更让人吃惊!

明玉微微瞥了师叔一眼,却见清云的心思明显不在眼前的贼子祸乱案上,观其眉头微皱,眼神闪烁,也不知在想着什么,思虑的如此深沉。

更为古怪的是,就在清云招呼他转身离开时,其嘴角处分明露出了一缕稍纵即逝的笑容。

若非亲眼所见,明玉简直不敢相信,师叔他……居然笑的出来?

他又因何发笑?

因为这一幕实在太反常,以至于这个笑容,以及因为这个笑容而生发的疑惑便牢牢的在明玉心中扎了根,直到那一夜……

一觉好睡,叶易安早晨起来刚梳洗罢,便见着小胖子呵欠连天的走过来,眼眶隐见黑色,分明是昨夜兴奋过度没有睡好的缘故。

招呼叶易安吃早餐的过程中小胖子毫无食欲,昏昏欲睡,最终穿上官衣去州衙的时候,简直跟上刑场一样。

没事送他出门时,叶易安交代小胖子上午若是有暇就去找一趟雷云,着其把城中两家商贾贸易行给查封了。

“他们怎么得罪师父你了?嘿,这两家可都是城中颇有声名的大商贾贸易行,不太好下手吧?”

“这两家商贾贸易行背后站着的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你不陌生吧?如今这两派已经投入到广元观门下做了走狗,能让他们的日子好过了?至于如何下手,雷都头是行家,只要他肯干,要多少理由找不出来?”

听了叶易安的介绍后,刚刚还是愁眉苦脸的小胖子顿时来了精神,“敢跟贼牛鼻子同流合污,兔崽子,看方小爷弄不死你们。师父你就瞧好吧,雷云那里,我这刑曹从事也不是白给的”

听说要整人后精神顿时为之一振的小胖子走后,叶易安在刺史府呆的无聊,也实在不耐烦那些个丫头们找着借口来看耍猴似的看他,索性给门房留话后出了刺史府漫步于襄州街头。

热闹的街市中正难得闲适时,忽听有人叫了一声“叶都头”

叶易安停步看去,拦住他的乃是薛五——襄州城中一个并不算太大的混混头子,亦是围绕在小胖子身边的那些混混头子中他唯一能看上眼的一个。

寒暄了几句后,薛五直接便道:“当日叶都头吩咐小人办的事情已经办好”说话间,他已从袖中掏出了厚厚一叠竹纹纸。

叶易安接过竹纹纸时已然想起事情原委,因言如意的福泽漆器行就在薛五的地盘上,两个多月前他曾吩咐薛五帮他详查言如意的行踪。这叠竹纹纸该就是详查的结果了。

“有心了”叶易安说话间从袖里乾坤中掏出一张飞票递过,孰料薛五却坚不肯收,又说了几句话后,这个只有二十六七岁的混混头子也没什么黏糊,干净利索的转身便走了。

虽然此时的叶易安已经不是州衙副都头,也失去了对襄州市井江湖的管辖权,但薛五对他的态度却丝毫看不出变化。

至此,叶易安愈发高看了他几分。随后他也不再街头悠游,就近寻了一家素洁的茶肆,就着茶博士精心烹制的庵茶细看起薛五搜集的资料来。

薛五的确是很有能力,又兼地头蛇之便利,历时数月竟是生生把言如意到襄州的行踪多给挖了出来,竹纹纸上的记载很琐碎,流水账似的,他却看的津津有味。

在这份资料中,叶易安看出的第一个亮点便是言如意来襄州的时间。此前他为副都头时曾命辖下捕快对外乡人,尤其是江南西道辰州来的外乡人做过一次全城盘查。

根据当日的文报中说,言如意是两年多前来的襄州,但现在看来,那份文报上的资料明显不够精准。

据薛五的调查,其实早在此之前一年多言如意就曾到过襄州,并在三江客栈包房住了一个多月。虽然这一个多月中她究竟干了什么实在难以一一明查,但只是这个时间就足以让叶易安心中一动。

叶易安放下竹纹纸端起茶盏,眼神虽然透过雅阁半卷的竹帘落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上,心思却仍在言如意初来襄州的时间上打转。

两年多加一年多,堪堪就是四年有余的时间,算着这个时间,言如意第一次来襄州之时恰恰也就是活死人言无心刚刚进入黑狱的时候。

这是巧合?若放在别人身上或许是,但言如意嘛……绝无可能。

如此就又勾起了叶易安心中早已存在的一个疑问,言如意是怎么知道言无心在襄州的?

说来,最后跟言无心接触的其实只有两个早已死去之人,那就是林子月的父母林如海夫妇。

言如意能如此准确的把握连道门都不知道的消息,难倒是林如海夫妇临死之前的传讯所致?

想想凤歌山顶林氏家祠前言如意诡异的上香举动,此事几乎确定无疑。

只是林如海与言如意究竟是什么关系?以至于临死之前他们还要做出这样的事来?

再则,笼罩在林如海身上的重重迷雾林子月究竟知道不知道?

或许,这才是叶易安真正关心在意之所在。

第七十八章师父,你也太不厚

一盏茶喝完之后,叶易安继续埋头阅看,他看的很慢,将整份资料看完之后又发现了两件很古怪的事情。

按这份资料的记载,言如意定居襄州的两年多以来,去的最多的居然是两个让人意料不到的地方。其一是城中各家书肆,这原也没什么,离奇的是她所购买的书里十成中有九成都是道教典籍,慨而言之,基本上凡是与道教有关系的书籍她几乎是来者不拒。

即便是与道门结仇并想要报仇,也不至于如此吧?言如意此举究竟是想干什么?

书肆之外的另一处地方则是鹿门山,不过言如意的目的地却并非山中的广元上观,而是与之截然在两个方向的孟浩然草庐。去的次数之频繁几乎到了每十天必有一次的地步。

“孟浩然”看到这个名字,叶易安稍稍有些出神,随即发生了一声饱含遗憾的太息。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这是十七年间诗仙之名轰传天下,刚刚被天子传诏进京的李太白大作。诗中第一句所言的孟夫子便是指孟浩然。

孟浩然是襄州山水幻化出的精灵,是这座城池、这片土地的神话,亦是这一方百姓永不厌倦的话题,其人早已化身为襄州的精神象征。叶易安自被师父收留后便从之学习琴棋书画,多年浸染下来,纵然其饱经艰难困厄磨炼的心性如铁,但似乎是隐藏于骨血深处的那一点文人情怀却从未真正泯灭。

相反,每当处境越是困厄之时,这份情怀便随之越发深挚,黑狱之中一千多个日夜里每天不忘诵诗便是这种情怀的显证。或许是因为,他也曾在内心深处渴望过只是做一个纯粹的书生,过一种寂寂寞寞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的简单却平静的生活。

因着这份虽然深隐却始终不去的情怀,叶易安也曾经渴望见一见这位名满天下自然风流的大诗客。可惜当他终于从黑狱中脱身之后并有此闲暇之时,却惊闻孟浩然已因诗家天子王昌龄的来访而纵情宴饮,食鲜疾以至于背痈复发而亡。

一代诗歌圣手就此溘然长逝!由是,身在襄州却未能与孟浩然一晤就成了叶易安心中一个不大不小,绝不会与人言说的遗憾。却没想到,言如意居然又与此扯上了关系。

孟浩然已于前年仙逝,他那知名襄州的孟浩然草庐亦已人去楼空,言如意却为何还往那里跑的如此频繁?

那里究竟有什么人或者事在深深的吸引着她?

抬头见天色尚早,左右无事的叶易安便拟往鹿门山孟浩然草庐一游。

出茶肆后还没走到城门口,却见薛五从后面追了上来,言说方小爷命人找他,找到后请其前往州衙相见。

这小胖子又有什么事?

州衙之中,小胖子居然独占着一间公事房,坐在那里看着公文居然是有模有样,但一见叶易安进来后顿时就没了正形。

“什么事不能回去说,这么急?”

小胖子安顿叶易安坐下后笑嘻嘻的亲手奉上了一盏茶水,“好事。刚刚有人来报备,是广元观请了十多个坟匠”

闻听此言叶易安的精神陡然为之一振,果然是好消息!

坟匠乃百工之一,顾名思义便是专为人挖坟的,人生大事无过于生死,生立屋,死居坟,坟墓从地址勘定到开挖,再到挖成,其间都有严格的禁忌与规矩。遵守这些规矩是风俗中对亡人必不可少的尊重,若非逼不得已,即便是修行者也不会主动破坏这样的风俗规矩。

因着这些禁忌与规矩,所以坟匠绝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挖都能干的。又因涉及到死人之事异常敏感,按此时之规定,凡在籍之坟匠接到雇佣之后必须往衙门报备,这原也是州衙监控地方刑案的众多手段之一。

一般而言,只要时间充裕些,一个墓|岤用一个坟匠就够了,至多两人。再多坟匠们自己都不肯干了,摊下来的工钱太少,不合算。

广元观既要雇佣坟匠,自然是因为观中死了人。一次雇佣十几个坟匠,就算两个坟匠合挖一墓,广元观中死人当也在七八人以上。

韩继宗那毒药起作用了?

一念至此,叶易安便让小胖子找人去查城中大号水缸的售卖情况。

小胖子虽不解其意,还是遵照叶易安的吩咐出门找杂役去打问。

没过多久消息传回,约与坟匠来报备的时间差不多的时候,有广元观道人一并在市井中购置了六口最大号的圆缸。

道人之死不称为死,而是别称为羽化。羽化之后的安埋也不用棺木,而是用缸。即是将身死的道人以坐姿置于缸中,而后封闭缸口,此即所谓“坐缸”,乃道门之内特有的仪轨。但这种仪轨却非任何道人都能享受,唯有高道身死之后方得如此安置。

高道的标准实在有些模糊,按照时下道门通行的标准,也即唯有受戒正式获得道箓的道人才能享受如此待遇,似那等小道童是万万不成的。

州城之内的广元观中未闻有道人羽化之事,那么这些坟匠必然是为广元上观准备的,再结合那六口大缸,叶易安已可断定,昨日他冒险潜入广元上观膳堂的下毒已经开花结果,至少有六名神通道士倒在了韩继宗的毒药之下。

叶易安起身在小胖子的公事房内走了几圈,心思复杂。

可惜啊,这六人都死了,怎么最该被毒死的清云却是安然无恙。

此时小胖子已经明白事情原委,正自兴奋时却见叶易安神情间有些郁郁寡欢,凑上来问道:“师父,你也太不厚道了,怎么,死六个还不够。总不能指望着他们一次死绝吧?”

闻言,叶易安的眉头跳了跳,什么都没说。正在这时,叩门声中,都头雷云从外面走了进来。

见叶易安也在,雷云愣了一下,随即上前亲热招呼。三人说了几句闲话后雷云便道明了来意。

早晨小胖子招呼过后,他一点没打折扣的派人把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在城中的产业给封了,没想到这两家反应甚速,一天还没过完他们便都派人找上门来,手中还拿着广元观新任虚生监观的亲笔信。

虚生虽则是管不到州衙的道官,但其毕竟是五品的品秩,且在地方拥有绝大影响力。纵然雷云也很厌烦广元观的道人,但接下虚生的信后仍难免心中打鼓,便来向始作俑者的小胖子拿主意。

“好歹也是个正五品,怎么倒为两家商贾求情,还用上了亲笔信笺,这虚生的脸面也太不值钱了”小胖子骂了一回后径直对雷云道:“别理会这不要脸的老货,州衙的事情还轮不着他来插手,只要你雷都头行事靠得住《大唐律》,该封就接着封,封死他们这群有眼无珠的鸟人”

“咱州衙办事自然是要依着《大唐律》的……”

不等面带苦色的雷云接着往下说,叶易安拦过了话头,“罢了,方主事你也别为难雷都头,既然虚生监观的亲笔信笺都到了,这面子不能不卖。解封了吧”

雷云欢喜,小胖子愕然,却听叶易安继续说道:“解封之后雷都头让那两家的掌柜给传个话,既然要在襄州地头上商贾贸易,那地方靖安之事便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每家派三十个弟子到州城襄助靖安总不算难为他们吧”

闻言,雷云不解,“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是……”

叶易安为之解释之后,雷云嘿嘿一笑,“正发愁若是再遇上邪法方士作乱不好应付,这就有人送上门了,叶兄弟放心,除非他们别在襄州这一亩三分地上捞钱,否则,我有的是办法揉搓他们,这事情老哥拿手!”

相视之间,三人俱都一笑。

第七十九章政教合一,人间天

有虚生监观的亲笔信笺,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的两处产业迅即解封,但这两家的掌柜却是半点都高兴不起来。出了州衙后迅即便往广元观请见虚生监观,恰巧清云也在。

听完事情原委,虚生沉吟了片刻,“既是州衙要人就给他们”

“啊!若按雷云所言抽出这么些人来,那追剿天机谷余孽必然再难兼顾……”两个托名为掌柜的红枫小筑及兰山精舍弟子边口中叫苦,边将目光投向一边站着的清云。

虚生不再多言,亦将目光投向了清云。

清云面沉如水,看不出他的心思,“你们先出去,稍后我自会为尔等分说”

与始终都是和煦的虚生比起来,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弟子其实更忌惮如今直接管着他们,且脾性中隐有暴戾的清云,见他发话便也不敢再做多余口舌,苦着脸出去等消息了。

一时间,房内便只剩了两人。虚生淡淡的问了一句,“本观的心思你可明白?”

清云略一躬身,“是。以城中产业为根底要挟散修界中门派,这原就是叶易安最先耍弄出的手段,此次如出一辙,亦必然是他在暗中操弄。目的自然是为了打乱本观一统襄州修行界的计划,保全陈方卓等天机谷余孽。既然如此,索性便遂了他的心愿。陈方卓已是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但得喘息之机,焉能不一会叶易安?”

“只需盯死了叶易安,或许陈方卓也就唾手可得了。只要二人相会,便是叶易安亦可当场格杀,届时,便是方竹山也说不出什么了”

“你见的明白”虚生微一颔首后稍稍沉吟了片刻,“统一襄州修行界的事情太过于晃眼,若是能快刀斩乱麻也还罢了,偏生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实在无能,天机谷之事拖的太久了,迟则生变。若再有有心人居中操弄,则后果更加难测。借此机会变一变未尝不是好事”

清云无言,因他低着头,也无法从眼神及神情间窥知其内心的真实想法。

“现今叶易安是住在方竹山府中?”

清云点头称是。

“将方府盯紧了,但有发现陌生人入住其中即刻报我。至于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就按你适才所言交代着办吧”

清云恭敬的退出虚生的房间后,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那两个等候之人立时便围了上来。

清云引着两人远远离开了虚生的房间,目光投向渺远的天际,良久之后方才开口道:“你们即刻回山传信给两位门主,州衙那边先无须理会,当务之急只在集中力量尽快剿灭天机谷余孽”

或许是心神难定,又或许是用力太过的缘故,清云的声音中有着丝丝掩饰不住的暗哑。

“不给州衙调拨人手?那……本门在城中的产业……”

清云霍然转身,逼视着两人的目光里隐隐似有火苗闪动,原本深隐于内的暴戾无所遮掩的涌涌散发,化为清晰可感的凌厉杀机。

那两个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弟子只觉全身森冷,在清云满是杀意的眼神逼视下,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头也深深的低了下去。

“事有大小轻重,尔等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剿灭天机谷余孽,其他的待办好这件事后再说不迟。怎么,你们是信不过广元观?还是信不过我?”

来自于清云身上的威压益盛,两个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弟子已是噤若寒蝉,“不……不敢”

“回去告诉你们门主,这件事情已经拖的太久,是到该了结的时候了。都把养寇自重这样的小心思给我收起来。凡修为在灵丹期以上的弟子尽数集结,捕杀天机谷余孽的同时仔细着我的传令,传令一到不得有半点折扣违背。襄州修行界一统乃是大势所趋,谁敢不听令行事,天机谷的现在就是他的明天,届时勿要怪我言之不预。去吧!”

说完,清云没再看脸色苍白急退的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弟子,复又将目光投向了渺远的天际。

今日天气大好,黄昏时分,天际云映斜阳联为火烧之势,一眼看去,空中似遭血染。

清云久久的凝视着这残阳如血,渐渐的,因悍然违背虚生之意愿而生出的恐惧不安消失一空,胸中涌起的是无尽的畅快,还有那虽淡却让他整个人为之升华的圣洁。

一统襄州修行界,终于再无遮掩的将这句话说出来了!这是,但绝非他真正的全部目的,亦绝非终点。

六百年传承,道门,承载着无数人信仰的道门,其最终的道路必然是一统八荒,平灭一切异端,在这人间之世中为虔诚的信众们建立起梦想的天国。

政教合一,人间天国!

六百年前头扎黄巾之太平道先贤未尽的大业自有我辈奋起继承,六百年前五斗米道的遗憾自有我辈来证圆满,四百年前天师道席卷江南却功亏一篑的遗恨自会在我辈手中了结。

自五年前张九龄去相,李林甫接任首辅相公以来,李唐那蛊惑人心的盛世已不可避免的走向了终结,如今,就连代表着无限辉煌的“开元”年号都已废除。

逆君倦政纵情歌舞,j相当权口蜜腹剑,朝政日昏,百姓生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日趋艰难,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印证着引路者的点悟——时机将至,这是道祖赋予你的宿命与无上荣光,当人间天国的大门经由你手多开启一分,便是你踏上永证大道之时。

舍身修行成就一人之金丹大道,与舍身于解除亿万信众疾苦,成就永恒人间天国,孰小?孰大?孰轻?孰重?

注视着如血的残阳,引路者当日给予他的点悟之言一遍又一遍的在脑海中回荡,尽管清云对于引路者的点悟之言早已铭心刻骨,但每每于暗夜或无人处回顾时,却从没有一次像此刻这般畅爽快意。

微微的阖上眼睛,清云一切的纷扰杂念与诸般情绪都在那不断重复回荡的点悟之言下消散一空,当这点悟之言在他脑海中经过多次反复回荡后激响为占据一切的洪钟大吕之声时,就连体内的满腔血热都跟着热起来——让人战栗、执迷的狂热。

属于他觉醒的时机已至,他再也不用像同道者那般继续坚忍待时,从此刻起他所需要的仅仅只是行动,至于行动后的结局会如何,一切自有高居于三十三天之上的道祖做出最终的评判与裁决。

这……才是属于他的金光正途,修行大道。

许久许久之后,清云缓缓转过身来,看向虚生所居的经房时,眼中倒映着如血残阳的狂热已化为摒弃一切的决绝。

这个总是做出一副高深莫测模样,实则贪恋权势,首鼠两端的败类,在觉醒时机到来之际绝不容你再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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