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贰纲 骑兵耳 第伍目
壹
恼撞,恼撞,恼撞,凌延骁恼撞得不轻。
刚刚经历了挺难过的事。紫玉突然死了。师长失去了爱马。师长有六名马,紫玉是主马,通体紫毛惟鬃白尾白的紫玉身经百战,五次负重伤,可谓功勋汗马。而两次救师长命,则更是恩马。紫玉跟师长时间最长,说老也确实老,虚岁三十,确是老马老人家,相当人的七老八十。可一不糊涂,所谓老马识途。二不衰退,所谓老当益壮。三不倨傲,有首领的高贵气概,没马上之马的自负与贪婪,所谓老老老,巴根想不起词,也是要问耳王,耳王就没了。或许这因了战马没有睾丸。也难说。战马都后天取消了性别,却一家一个气性。即若紫玉糊涂了,衰退了,有些气性,也是师长的老伙计,知己,故交,幕僚,甚至老师。老师这说法不过分。紫玉简直就是另一个师长,就是巴根自己。师长憋不住话,又不好对人说,就跟紫玉说。紫玉能懂。马子懂主人,当然不算新鲜。难得的是紫玉会安慰巴根。更难得巴根服从紫玉的教诲,能够消愤怒,消郁闷,消狂傲,消残暴。假令不能立时全消,也能缓解一部分。而至于紫玉眨眨眼皮,摇摇耳尖,摆摆脖子,抬抬蹄腕,擞擞鬃鬣,轻轻吐个响鼻,或巴根上鞍变几个速度,转几个回旋,能算啥子教诲,只他俩自己知道。师长不能没紫玉。紫玉一出生就跟了巴根,终身没离开过主人。这些天师长不骑马,也不想见到他的另几名马子。所以这一段行动坐四轮屁马较多。巴根怕看见马子,看见了它们他难过。反过来,不看见巴根也难过,也上火气,遇上水淹骑兵这类事情,态度更容易往生冷处去。
光走路也不简单,从山林到草原,再到东北,再到华北,换了多少遍水土,紫玉都皮皮实实的。哪知一进了城壳壳儿,紫玉的病,终告不治。所谓病,也是老年马子病。师长责兽医失职。兽医包狼剩儿没检查出大毛病,说是老死的。师长说,我大它**岁,咋地我不老死?兽医说您壮实呢能吃一名羊能扳倒一名马。师长说,早不老死它,晚不老死它,咋地一进城壳壳儿就老死它?兽医说城壳壳儿里没草气。师长说,没草气别的马子咋没事?兽医说别的马子没这么老。师长说,老了经得多,有抗病力。包狼剩儿说,那是草原,老了更怕换环境。师长说,车轱辘话放你狗屎屁。兽医说要么它瞧你坐屁马,气的?巴根说:“放你狗屎屁。”兽医说:“紫玉老死,应当是喜丧。”巴根说:“它没幸一天福。”
那日爱马归葬,大家都劝巴根别去,只要巴根说几句话,作为悼词。巴根说:“不说了。”又说:“我三天不发火,狗屎屁我要发火,你们提我的醒。”大家响应得慢了些,在打小算盘,巴根就火了:“狗屎屁咋地不吭气。”
师长不来参加紫玉的葬礼,委托凌延骁。凌延骁不情愿受这重托,青格里自告奋勇,师长偏不交与他。青格里还以为师长是往时的脾性,死皮赖缠,师长没情面地说:“不认识你。”选地点颇费周折。隆重焚化师长的爱骑,恐在骑兵之外引起误解,师长的命令是尽量不造成惊扰。既然凌延骁不情愿,师长不得不改为命令,凌延骁也就不得不遵从。师长本意是不惊扰活人。凌延骁办事绝顶认真,京西陵墓多,他还要做到不惊扰先人。单瞧地名,这家坟,那家坟,坟念坟儿,左一个,右一个,多了去了。以为靠山好些,没想到西山面向京城一面,陵园,陵墓,海了去了。
不单海了去了,谱儿也不差呢。历史书上熟悉半熟悉的人物,好些都聚在这。诸如李大钊陵墓,诸如梁启超陵墓,诸如段祺瑞陵墓,诸如凌延骁知道的王以哲将军陵墓,诸如凌延骁景仰的佟麟阁和马占山将军陵墓,诸如凌延骁怀有复杂的远血缘和骑射感情的满清王爷陵墓,诸如文化名人陵墓,向老和尚一一打听。对地下先人不问政治态度,统都崇之以礼,只要不是卖国贼。自一九三一年起抗战十四年全过程都参加下来的功臣战马紫玉的火葬仪式,对卖国贼更避之若臭狗屎。所以逢墓就避让,包括普通老百姓的墓葬统都闪过。就觉地面满满登登,红尘万丈。凌延骁想不妨换个思路,选个人不去鬼不想的地方。
人不去鬼不想的只能是高山。于是觉得高处也不错,在那人欲不及高远空寂的场所,升一缕葬烟,助紫玉乘火升天,翱驰明光。错。错。错。切莫以为山顶就空寂,上到那一处绝顶,竟也有捷足先登者,刘姓二兄弟,兄名半农,弟名天华,不知都是作啥子的,有甚功德,造下二墓,气气派派,据此上可仰天,下可俯地。凌延骁臆想,这叫半农的当是种菜的,种菜的跑到山顶造坟,想必沾了些仙气。遂感慨道:马占山不占高山,刘半农半点不农。又想,也许错怪了刘半农,恐怕是这叫天华的,比较配得这超脱灵秀之地。细瞧天华墓碑,真的兄长沾了其弟光。凌延骁惊慌了好半天,仍然没被这名字引起啥子,只是碑面竟写着“音乐大师”。想想这些天的经历,说这京城果然了得,帝王将相文人墨客,但凡有点道行的,就要与京城有一番瓜葛。几百年帝都轮替,大大小小人物熙熙攘攘横来竖往,再没有一只脚的空隙,容你能够完完全全踏出不与前人重叠的纯系自己的足迹。草原就不这样。因之惊吓和肃然起敬后又想,说是青山处处埋忠骨,偌大天底下,独独不能死在这。凌延骁再想,你们都要高的平的地方,偏偏我就往低凹处去,看还能与谁遭遇。觅得一处美丽幽静的山谷,果然四方安宁,八面不扰,只有一些不成型的磨盘坯子。而且居然有金马驹的传说,说再好不过。最后再一个不惊扰,要战马都停谷口,不要它们目睹焚化同类。
凌延骁回西山指挥部向师长汇报,师长摆手不要听。凌延骁说,出了奇迹了,咱们的紫玉又活了。师长就高兴了听,尤其高兴说咱们。凌延骁说,又活了也不对。师长就又懊恼又烦躁摆手不要听。凌延骁说,紫玉根本没死,何来又活。凌延骁没辜负师长的栽培和爱护,一来一去都撩拨着师长最隐蔽的脆弱。师长站起身,手里握了他那著名的巴根之鞭,说,我说过紫玉不是凡马,老死老死,看我咋地罚治狗屎屁老不死的兽医。凌延骁说,兽医哪医得了神马,那几天看似无声无息,其实紫玉丢盹了几天几夜,大盹醒来,竟生出了翅膀芽子。师长说,翅膀?对么。凌延骁说,这样一看,原来那根本不是丢盹,人家脱胎换骨,历经炼狱,新紫玉翅羽灿红如火,牵到南坡上,阳婆儿足足一照,翅膀哗哗地长,眨眼翼展十余米,腾空上了云端。师长说,还那么有劲?凌延骁说,紫玉本就是天马化身,下来体会人间,要不咋地能如此高寿,而况世间三十年,天界方才三十天,紫玉的故事才是第一目。师长听神话入了迷,对这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结局已经非常满意,满意之余终究未能免俗,得一想二,转而又奢求更其完美,说,咋地你不拉住它,由它飞了。凌延骁想,我的巴老师长哟,不由它飞,还要我到地狱里牵它回来不成?却说,咋地能不拉,就因为拉不住,又不肯松手,才被它带上了天。师长的巴根之鞭晃了晃凌延骁脸,说,你过了南天门?凌延骁说,哪就随便让过了。师长说,你瞧见马王爷了?凌延骁说,哪就随便让见了。师长说,编不通瞎话不问罪,吹不圆牛七不上税。凌延骁想,坏了,反应慢了,先不管后面咋地,就应当听师长的过南天门,就应当听师长的见马王爷,然后瞧师长还咋地说,就让师长出梗概,师长咋地引导,自己就咋地顺竿爬。于是凌延骁就往回捋线索说,后面有人喊我,回头一瞧是马王爷。师长已经切换了关注点,问,上了云端你咋地回来的?凌延骁赶紧接住,说,是呀,害怕都不行了,开始影子在地面跑,越来越小,后来进了云层,没了影子,啥子都瞧不见,高是不觉得高了,可又湿又冷,直劲儿哆嗦。师长说,你就撕衣服拧绳儿。凌延骁想,拧绳儿是好主意。转念又决定不拧。不然人是下来了,若师长再问绳儿咋地又变回衣服,能齐整整来向师长汇报,不又毛爪了。思虑到此,忽然就得到了比绳儿更捷径的法儿,就沉着续说,我早想拧,就是空不出手,又想做个降落伞,最需要有个巴根之鞭,指挥紫玉送我下来,没好办法正发慌,眼睛一亮,已经出云层到了云端上,亮堂堂暖烘烘的阳婆儿比下面大了许多许多,身上烤得冒烟,我就下决心往下跳。师长说,你且降且喊嗓子门儿,我听到了,编了大网地面接你。凌延骁说,你以为,我没跳旁的,那上面有一个小岛,亏紫玉从上面飞过,我一松手落到小岛上。师长说,到小岛上你就喊嗓子门儿,时间也不着急了,我听到了,编了九层大网地面接你,你落上面软绵绵还丢个好盹。凌延骁说,云海裂开我一瞧,不用喊师长了,哈哈,我脚下是高山顶。师长问,啥子顶?凌延骁说,玉皇顶。师长说,慢着慢着。叫来作战科长,说,他说玉皇顶,你也听着。作战科长说,刚不久你带我上去过,从西到北周遭百十个制高点统都真真楚楚的,还听他介绍。师长说,你就听,瞧他牛七吹漏。凌延骁说,那顶上一方平地。师长说,有个小庙。凌延骁说,只两座坟,没小庙。师长又叫来宣传科长,捧了一个厚册子一同验证。这么一个虚幻的故事,到了不虚幻时才验证,还有啥子意义?作战科长忽泡子宣传科长哈斯没听到虚幻部分,没头没脑地统都感不起兴趣。四人当中,独独师长的感情要这意义。师长的感情在认可虚幻的架构、由此得到慰藉的同时,还需要以与他亲身经验相联系的极其逼真的细节予以严密包裹,使慰藉深入到心灵,从而使心灵最大限度地信赖、亲近这一部紫玉新传。结果都对上了茬儿。凌延骁关于两座坟,关于四闪风光,关于下山路径的描述,令致师长甚为高兴,表扬凌延骁吹了个好牛七,说要重重奖赏。凌延骁说,奖赏免了,少派我代人受悲就烧高香了。师长说,奖赏你好事。凌延骁说,总派好事就不是狼团了。师长说,派你与豹军比斗。总之,会做不如会讲。紫玉的后事,大家能够化悲痛为神话,全在凌延骁讲得好。讲得好,其实全靠泪浸润。你当火化战马,就与同类不同?在凌延骁恰恰有如同类,甚至有如自己。他人没受惊扰,惊扰和悲痛都集中给了凌延骁。
贰
刮西北风——难道也成了西南?
从作战室出来,凌延骁一面心里恼撞着,一面重新收拾情绪。凌延骁的这股恼撞,单对着青格里,腾地从脑瓜顶放出。
瞎你的方向。
恼撞,恼撞,凌延骁恼撞得不轻。
好像十多天凌延骁没发作恼撞了。值得恼撞的事,只今儿个处理了一桩。先遣和准备入城的步兵部队,原骑兵通讯班撤编,统一为电话兵,有条件的新配发了屁驴子和脚踏车。而后,大领导手指头一拨拉,撤编的骑兵通讯班,就都归属了狼团。按一连一个班算,一个团九个连,一个军九个团,营团师军各自还有骑兵通讯班,层层叠加远不止九九八十一。而三个军呢。这数量实在不小。三号亲自办这件事,别人想要还不给呢,说偏心眼就偏心眼了,你狼团战斗力强,就给你来个多多益善。你这样一个加强团,和一个骑兵师相差无几,还以为凌延骁会感激不尽,先集中了五个连,排在西山脚下,采取突然袭击的方式,叫凌延骁来接收。先没说接收,让五个连编队通过,搞了个小规模的检阅。问:
“咋样?”
凌延骁以为是准备南下的物资运输队,三号亲自动员检阅,顺便要凌延骁讲讲战斗故事或饲养常识马病防治,当然就一口赞扬,不免也有几句过头话。三号就说:
“给你了。”
弄清楚当真要给,凌延骁即刻变了颜色,直个劲摇头,喉咙里发出类似咳嗽那样的苦笑。三号说:“现成的连皮带肉,你还要咋地。”凌延骁说:“这些二把刀,只怕老天爷也没法子要。”三号说:“总比生坯子强吧。”凌延骁说:“还真不及生坯子。”三号说:“再咋地也是骑兵。”凌延骁说:“这个样子,一百年也成不了骑兵。”三号说:“能骑马,就是骑兵。”凌延骁说:“会写字,就是书法家?”
对不是骑兵出身的领导,凌延骁费尽了口舌,也讲不通骑兵的定义,及骑兵与步兵骑马的本质不同。试图要三号收回成命。领导一诺千金,认定这些骑马之兵就是骑兵。领导身体力行,亲自主持仪式颁发马刀马枪,骤然间使这些人越发酷似骑兵。领导民主儒雅,考虑到凌延骁的痛切陈词和悲观态度,退一大步,就算不是骑兵,宽限凌延骁一个月,只能一个月,训练这些人成为狼团官兵一样的骠骑兵——给足时间给足面子了吧。领导善于化腐朽为神奇,当即要凌延骁讲话。这形势凌延骁不能不讲。对三号说的那些话,凌延骁当然不好公开讲。违心的话,他也说不出口。他走了一条中间路线。可是,他边讲,三号边插话,而令致凌延骁的讲话形同被劫持,并使得凌延骁的模棱两可的表达,变成对大家的无比的激情和夸张的期待,以及一些力所不及的承诺。凌延骁最后也没分清楚这一篇讲话哪些属于自己,哪些属于三号。
如此一桩值得恼撞的事,哪怕事后恼撞,凌延骁居然没恼撞。开始他确实很感激首长的关怀,不可能恼撞。后来被三号摆布糊涂了,更忘记了恼撞。到想起应当恼撞时,再上不来情绪。而后凌延骁也想开了,不是骑兵又咋地,外面说他们是骑兵,自己一根毛也没少。关键,不能指望他们冲锋陷阵,也轻易不会派他们碰硬茬儿。同时,编制上不能与狼团现有的营连混杂。解决的办法是,成立一个特种营。思路及此,就海阔天空了。所以仅值得不愉快而已,并没发展到恼撞。
叁
妥当了这几桩事,凌延骁满脸白霜,从城外匆匆赶回。下马,进屋,顾不上醒醒腿,软软脸,直接就站到作战室沙盘正面。
听汇报的凌延骁,神情专注,左臂自然半抬,依是引缰姿态。马鞭还吊在右腕上,暖出来一条条陈年的马汗味儿。头顶明着一盏汽灯,开足了马力,把他鬓角、眉毛和胡茬上的霜粒儿,即刻光芒四射。
副参谋长海拉子汇报本团勤务区当日情况及友邻态势。不觉间,海拉子上来一个哈欠苗头。哈欠苗头出鼻尖,走鼻梁,向上发展,在眉宇间聚得。但没敢打出来。当着凌延骁,海拉子硬摁回去哈欠。凌延骁对付哈欠传染有经验,吞口水即刻压下去。
哪想,汇报之紊乱,之糟糕,从未有过。本来很精明的海拉子,反应迟钝,状态大差。这夜晚他仿佛去了脑瓤子,方向全瞎了。你看他的方位摆弄,找不到北,找不到南,找不到东,找不到西,散了套兔子拉车。
指挥员居然瞎方向。这实在是海拉子自找自惹。他错在错误过于普通,过于简单,过于基本,过于低级。在凌延骁看来,犹如牧人不识牛羊,商人不辨金银,医生不知脉象,土匪不懂黑话。
凌延骁的脸色恼撞了。
这是有震慑和警示作用的。之后,海拉子眼睛乌亮乌亮,真倒是醒机灵醒彻底了。并就此有了北,有了南,有了东,有了西;和斜对角的东北,东南,西北,西南;及正方向与斜对角之间的小方位。四面八方十六向齐全了,沙盘内外的其他,也就顺顺利利了。全都顺顺利利了,凌延骁自然也就没啥可不满意的了。
可凌延骁总是凌延骁。自那哈欠苗头开始,他自感到一股辣意上冲。自感到这一冲之下,自己的恼撞,快速地膨胀,快速地硬化。这时候凌延骁黑红脸子一摆,拔上去嗓子门儿,痛斥老小子才表演过的瞎东瞎西,瞎南瞎北,瞎这瞎那。
海拉子:“停停。”
凌延骁不停。
海拉子也恼撞了。
凌延骁不管海拉子恼撞不恼撞。不给真不行。他正嘿喽儿在要紧处,情绪激昂。错误,有的允许不过三;有的可一,不可二;有的则只可半,不可一,务须防患除患在芽子状态。
海拉子终于不再能够往下忍了,只见他,咬肌往下,颤栗着颈肌,颤栗着胸肌,颤栗着肩肌,颤栗着臂肌,一路颤栗下去,颤栗着五指,嗓子门儿大吼:“毙了老子吧。”
这同时,警卫员破门冲入,眼睛逼视海拉子腰间的枪。
凌延骁说:“没你事。”退下警卫员。
于是凌延骁接着恼撞。
少不得从脑壳儿顶到后脚跟,睁眼没眼的瞎牛,瞎羊,瞎驼,瞎狗,瞎鹿,瞎狼,瞎狐,瞎獾,瞎狍,瞎麝,瞎豹,瞎虎,瞎蛇,瞎鼠,瞎鹰,瞎雕,瞎鹳,瞎鱼,瞎虾,瞎东瞎西,瞎这瞎那,天上飞的,地面跑的,地下拱的,水里游的,大草原上除开马子,但凡能株连到的,俱被他派上,把海拉子骂了个溜透屁够。
海拉子:“完了?”
凌延骁:“完了。”
海拉子:“毙吧。”
凌延骁盯着他看了一阵,说:“你呀,故意气我。”
海拉子:“不毙就骟了。”
凌延骁忽然喷笑:“妈的,像我。”
海拉子:“老子大你二十三。”
凌延骁:“白活。”又说:“东西南北你都就着大饼吃进去拉掉了。”
海拉子:“那怪我?”
凌延骁:“不怪你怪我?”
海拉子:“去问副团长。”
凌延骁:“你发烧哪轮到他出汗。”
海拉子:“去问青格里。”
肆
这之前海副参谋长刚刚去青格里那里请示工作。他俩拗在地图上。海拉子指到南,青格里偏说是东。海拉子指到西,青格里又说那方向是南。而北是西,东是北。
海拉子被青格里折腾得满头雾水,叫声我的副团长老爷,再与他争辩。青格里哪由他占上风,天大的嗓子门儿镇压海拉子。海拉子的文化水儿,对付不了凌延骁,噎青格里满够用。于是噎得他五迷三倒差点闭气。火头上的青格里,动嘴不行就动手。他使了个上马的动作,胳膊起个高度,手指头挂到大地图上沿,哗啦,给扯下来。然后,俩人到院里架胳膊摔跤。平日海拉子赢不过青格里,今儿个居然赢了。赢了跤也撒了气,可输了方向,隔不多时凌延骁要海拉子汇报,海拉子天旋地转带哈欠,与青格里错到了一个战壕里。
凌延骁去找青格里。
住房里没青格里,参谋踩板凳翘脚尖,正往地图上摁图钉,说是副团长查哨去了。再看地图,破坏处粘贴整齐,顺时针向右手方向转折,居然上东下西,横置过来张挂。
错九十度。
海拉子确实没冤枉青格里。
凌延骁叫备马,说:“就不信拧不过来。”
不说青格里,倒还罢了。凌延骁要责问,你青格里自己瞎方向,尽你瞎去;咋地胡来瞎来,还把我的指挥机关瞎进去,把我狼团瞎进去。
从西山驻地过来,人马原本顺风向,凌延骁在鞍上正可丢盹。可这里的风,偏不让他丢盹。一忽左横风,一忽右横风,一忽侧顶风,一忽正顶风,添了他一百个腻烦。越近城区,西北风越是变着声儿拐着弯儿地乱游。地面上,包装物,纸团,布片,各种各样特殊的说不出名堂的东西,越发增多。再久历战阵的马子,骤然遭遇不认识的东西,也怕。而风向不定,马前,马后,马左,马右,这些怪物倏忽现形,倏忽遁去。凌延骁疲于控缰,越恼撞青格里。
伍
凌延骁恼撞青格里,只他俩在场。旁人不知详细。
陆
说青格里骂死了耳王,不对。青格里骂是骂了,青格里己个儿也有病。没病他就不那时辰找耳王了,没病他就不城洞洞儿里骂耳王了。
明明青格里己个儿有病,凌延骁好心给他治病,青格里反觉得凌延骁神三鬼四的。次日一打早,他们点马灯在马厩整理鞍具,凌延骁叫小瞎子牵师长的马子。紫玉死了,师长痛失爱骑,这几天不想看见马子,几名从马都交给狼团。师长没马子骑,坐屁马。师长讨厌屁马,屁马的怪名,就是师长叫出来的。而遛师长马子,在下级一向是很荣誉的事情,小瞎子耳王响亮答应。大家驱除梦意渐渐增加兴奋,只青格里哈欠连连。大家的兴奋,其实也为了温暖青格里,青格里不参与只是冷蔫儿。
凌:“又没盹好?”
青:“那还咋?”
凌:“别去了。”
青:“不去还咋?”
依了马性,遛马子应当在傍晚。但这不是草原。城壳壳儿里人们专忙傍晚,那时间街衢,胡同,人流倒不算太稠,可人力车呀,三轮车呀,呼呼啦啦正是出速度的时候。耳王大家说着话,整理好鞍具,给马子包了马蹄,就出去了。
人马出门出了个大黑早儿。黑早儿,黑早儿,大家学耳王咬金,觉得这一句真切,形象,其实耳王哪就看见夜黑了。时间也就三点郎当钟,鸡嗓子还没醒。市民的深沉大梦,令世界黑得紧,也冷缩得紧。马蹄铁隔了麻袋片轻轻巧巧敲石板路,敲油漆路,敲水泥路,连同马子吐噜吐噜打响鼻,连同马靴,无非尽量轻微些滋扰。还好,夜忙的运菜马车,小驴车,蹄铁打着零碎火花,这时际也在清亮发响。运水的牛车,仿佛是夜城壳壳儿的一种伴奏,那松动的木轮,缺油的轴承,更吱呀吱呀唱个不了。此外,外城还有梆梆的报更,和一夜几回的火车鸣笛,也还算悠扬。只有驴闹夜,过于张狂。远近连作一气的驴鸣,虽难听却使城壳壳儿的夜境得到充实和华丽。一时之间,城壳壳儿内外,后半夜的主宰,甚至这整个世界的主宰,是驴。
青还是哈哧哈哧满口的哈欠,一个接一个,像火车不放气不行,长长短短足打了半立方哈欠。过城门洞洞儿,哈欠被放大,声音也像火车放气。
凌:“又整夜?”
青:“不整夜还咋?”
凌:“扭向哪就至于?”
青:“不至于还咋?”
出城门洞右折。一干人惊动了城门楼上的喜恰恰。它们哲别哲别地叫着,飞上黑早儿时分的夜空。
青:“不吉利。”
凌:“又瞎胡咧。”
他们上马,小颠。环城铁路贴城壳壳儿外侧,铁路外面挨护城河,外城房屋区在护城河再外面。城根和铁路这一面的河堤,合适颠马。
凌:“小瞎子喜恰恰咋咬金?”
耳王说城壳壳儿人管喜恰恰叫喜鹊子,叫吉祥鸟。
青格里哼一鼻子。
凌:“我看耳王说啥子,也不喏定全对。”
青格里只是打哈欠。
他们一气颠出西便门。到了西边郊野,马子已经活动开了,马勒缰抖处,即在早没了庄稼的冬庄稼地里放蹄大跑。凌延骁向耳王要了师长的雪白马子,两名马子换骑,绝尘在前。次之青格里。青格里没带从马,主马一马到底。耳王和其他人紧随。
天色依然黑,好像越黑得紧。骑尘发白,黑早儿里几条尘浪,大家逐浪西奔。冷风迎面灌眼睛,灌鼻子,灌嘴。堵了回去哈欠。嚏喷也给顶了回去。不一刻到了山跟前,近山坟多,庙多,树多,石头多,庄稼地少。再右折向东北,跑起马,山胸在左手深呼吸。不一刻开阔了北面。就一路向北。免不了鞭打树梢,刀削野狗。依然左手山影。渐渐北方出来了山影。渐渐踏响了石板路。马蹄与石板路敲火花。放慢了马蹄,渐渐遇到石人石兽和牌坊。大家就住下马。马子扑哧扑哧喷白汽。
眼巴前儿的北天,山影之上,清清楚楚一名孤星。
凌明知故问:“北极星在哪?”
青:“废屁话。”
凌:“废屁话你还扭向。”
青:“不是我扭向,是城壳子扭向。”
凌:“明明你扭向,咋个怪城壳子扭向。”
青:“该向东,它不向东。”
凌:“它向南,你非要它向东。”
青:“它不向东,它就要遭祸殃。”
说着,突如其来,红了大家的身体轮廓,红了大家的脸面轮廓,红了大家的鼻尖,红了大家的棵棵眉毛,大家眼瞳闪烁红宝石光泽。还红了大家惊诧疾射的眼箭。红光呈现中,马子一齐颤栗。马子的鼻息,也镶嵌了颤栗的鲜亮的波纹状的红光。
眼箭急寻那红光的来处。北极星右手上方的空域,嗖——,斜切下一名火流星。大家眼箭到处,捕到了火流星的后半程轨迹。
北天区透明了一瞬间。
那一瞬间,并没有听到声息,耳王却与大家抬脸方向一致。耳王不会错的,大家认定,火流星有声息。
青:“鬼个臭祸殃。”
一瞬间大透明过后,原先有的山影,云影,等等勉强的印象,都被吞吃了。黑暗的深重,神秘,恐怖,冷硬,瞬时盖过先前。
凌:“神三鬼四又瞎胡咧。”
天上那一条线,还在。以及,灿红的人形轮廓,极其清晰,像一件件描红的造型,仍站在空旷的黑幕上。造型只有边缘,没有内容,内容是用黑暗充填的,因此幽灵一般。
青:“咋地神三鬼四又瞎胡咧,前几天北天闹流星,不就死了师长的紫玉。这又闹了,还不知道死啥子。”
奇了怪的是,大家眼睛转角度转方向,线和幽灵,跟着也转角度转方向。幽灵与众人对峙,许久许久,方才隐下。
凌:“都是你神三鬼四给说死的。”
古都的黑早儿真黑得紧。百十里地跑下来,一干人马原路折返回城,进西便门,走护城河,贴内城的城壳壳儿外侧走,和平门城楼子让出的半个东方,才微微泛白。
凌问:“阳婆儿哪出?”
又来了。青:“东。”
凌:“真东?”
青:“真东。”
到和平门外,凌勒马回旋一周,问:“还扭么?”
青:“不扭。”
凌:“城门?”
青:“东。”
凌:“再瞧。”
青:“正东。”
凌:“阳婆儿?”
青:“正北。”
其实问阳婆儿白费屁。青扭方向,恰恰就从这一处的城门洞洞儿开始扭。青扭方向,也扭在屋子,扭在屋门,没扭在阳婆儿。单问阳婆儿,他清楚着呢。见了城门洞洞儿,见了屋门,他就扭了。这一扭,阳婆儿也跟着扭。凌不信治不了他的扭向病,
凌:“南说东,东说北,北说西,西说南,全颠了你。”
青:“我能颠歪了城壳壳儿、颠下来流星?”
凌:“祸殃事,都是你给说出来的。”
牵马进和平门门洞洞儿,嘚嘚的马蹄声,地面一队,券顶五六队。青觉得己个儿肚子里神三鬼四的。明知道是回音在作祟,却令青心冷胆寒。这一阵青扭向,兼发冷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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