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贰纲 骑兵耳 第陆目
第陆目
壹
说牛儿年这不好那不好,青格里他应在了己个儿身上。他己个儿神三鬼四的,他才觉得凌延骁神三鬼四的。
半夜青格里又失眠了。怕失眠他半夜才睡。躺下死活不能入睡。积累了几天的倦怠,挂上了眼皮,眼皮滞涩。充进了脑壳儿,脑壳儿闷胀。脑子并不活跃。困意是足够的。可狼热中就是睡不着。
这狼热狼热的刑罚中,青格里近乎崩溃。意志依旧劲挺,而包裹意志的东西,已如烧热的蜡烛,正不由得在瘫软,弯曲,意志也就如同了想争气争不了气的烛心。遭绑架的意志向屋门说:“罢了,城壳壳儿没扭,是我扭。”屋门不让他睡,说:“你心不诚。”青格里说:“屋门朝南,不是东,还不成?”门板不让他睡,说:“你不是说正门望东么?”青格里说:“城门洞洞儿朝南,不是东。”门栓不让他睡,说:“东大,南大?”青格里说:“你们非要赶尽杀绝?”户枢缓口气说:“正门望南,明个儿你可愿当众宣布?”青格里将青格里之刀镇在门口,说:“南方天王别欺我太甚,今儿个赐我美美一盹,咱们两下相安,明个儿我不闹你的妖。”门神说:“青爷差矣,你走南闯北却不知,本神固然小,可小神也是神。”青格里说:“那又咋样?”门神说:“再说了,远神不如近神。”青格里说:“鬼个臭你反朕。”门神说:“咱们谁反谁来着?俗话说了,随行就市,入乡随俗。俗话又说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强龙降不了地头蛇。为啥子你跟我等死对,死活扭不来方向。”青格里说:“才将朕我不给你扭了?”门神说:“你夜扭昼不扭。”青格里说:“咋知朕我夜扭昼不扭?”门神说:“你嘴扭骨不扭。”青格里说:“难道还要朕我扭骨头给你看?”门神说:“得了个好盹精神过来,就不是你了,照旧朝南的城门洞洞儿不向南你,照旧朝南的正屋屋门不向南你。”
鬼个臭牛儿年活要困死爷老子。鬼个臭你屋子你屋门活要困死爷老子。不住屋的时候,没屋门的时候,就不想不说了,青格里自有别的方法校正方向。出了草原,出了阴山,见到了村镇,见到了屋门,青仍习惯以门为东。那样也只是别扭一时。人到了城壳壳儿里,想躲门也躲不开,更不能丢了门,以别的啥子为方向基准,别扭就时时刻刻箍紧了你。四合院里,三合院里,大杂院里,东西南北,所有朝向的屋门都有。可是,正门的朝向,都一准向南。因此正门都与青扭乱了。这一扭,青每每感觉正屋朝东,正门朝东。你南你的,我东我的,不也相安共处?不,青格里第一个不。不纠正方向问题,青格里的每一块骨头都亢怒不已,沸腾不休,尤其人静夜阑时。痛苦失眠之际,千万不能忆想大草原,千万不能忆想于大草原困倦时的哈欠,千万不能忆想于大草原深睡时的呼噜,千万不能忆想于大草原醒来时的嚏喷。
马鬃扑面,连同马鬃上的红绿蓝黄紫条穗,一如万千箭杆的劈打。在这击打下,青格里头脑忽忽悠悠。青格里心灵悠悠忽忽。除开急风暴雨般的马鬃,青格里眼前只是鞍鞒。耳王人马早不见了。草原,前景,也消失在鬃雨之中。他的视野,左边,右边,只能兼顾两侧。不单视野放不出正面去,侧面也受到自身限制,视点的位置也下降了许多。他不知因何会有这样的变故。同时他也不能自由侧转和回望。他不知因何不能作出侧转和回望。这是再糟糕不过的,人的眼睛不突出,不像青蛙。而且只安排在正面,不像野兔。
左横里跳出一名张腮儿。
那张腮儿的毛皮,一身金灰,两腮银白,腿子略微地铜黄。张腮儿的脑壳儿普遍区别于狗类的特征,是腮帮骨特别地宽阔,到前面却陡地收进去,从腮毛里挺出来一根锐嘴。
青格里说:“狼二,总算又见面了。”
叫狼二的那张腮儿,被青格里问到了,吊起外眼角,仔仔细细向他辨瞧:“哎,是你么,圆脑壳儿?”
青格里说:“送你个新名,脚踏车座子脑壳儿。”
狼二说:“先别开心我,咋地你也落得了个今儿个?”
青格里说:“你就落在了明个儿?”
狼二说:“一晃眼几年,要说恨吧还挺怜你,要说怜吧却不愿再见你。”
青格里说:“我到关东扑腾了几年。”
狼二不与他理论,掉头望北去了。
青格里紧催马子,可是每一步前行,如同棉花腿负着铁马铁人的重量,马子瘫软得没了腿,仅仅在作虫样的蠕动。青格里难免加重了心里的着急。在草原,丢失速度那就是丢失性命。一向青格里顶不怕狼。甚而素日里青格里顶喜戏弄狼群。青格里不着急遇到狼,他着急棉花马子不吃劲儿。
狼群来了。
狼二引导狼群。大面积的狼脚震响地鼓。土地人不管张腮儿叫张腮儿,到了阴山以南土地人的地界,耳王领先学懂了土地话,教大家说,狼。大家就大张了嘴,白,隆。耳王说,狼。大家白,棱。耳王说,勒,昂,狼。大家白,勒,昂,隆。耳王发狠说,勒,昂昂昂,狼。大家发狠白,勒,昂昂昂,良。狼群前队住下,号令中狼群分开阵形。狼二向分开的地方,非常努力地作谄媚的笑。
步出小群母狼。
母狼再中分,那一条仄路,现出一名长身两头六足的怪狼。
青格里正要说才不几年如何变了样,走路也这般不济,定睛看时,却是一名健狼,臀上叠了一匹老狈。老狈前腿扶狼臀,后腿自己行走。狈前腿奇短,后腿奇长,健狼本是力量与速度的载体,狈后腿连带蹬,想快时能出思想的速度。
青格里说:“军师老了。”
老狈不言。
青格里说:“纵欲过度呀。我为你听来个新词,狼狈为奸。”
老狈干咳。
再过八匹清俊公狼。
这末一道仪仗过后,才是雄壮无比的狼王。
狼王白颊,黑鬃,油亮的青灰体毛,其白腮毛,因格外地粗壮,旺盛,而有六分狮子之威,四分智者之尊。又因腮毛占面积过多,颧骨的位置便较为上移。于是,狼王的外眼角,便格外地吊向上去。
这一狼族,俱以吊眼为族标。醒目程度,一如美人的丹凤眼。然而这不单是形式。这脸形的重心在腮。那等宽阔的腮,腮毛下连连痉挛的那等可怕的肌肉,把嘴张了开,竟扩充面积到五个狼脸——莫说败退中等的虎,窒息普通的野猪,断掉大鹿的腰身,吞咽整条的豹子;即令狼王自己,若愿意的话,可由这血盆洞穴,翻出狼喉狼肺,翻出狼肝狼胆,乃至走出整具肉狼来。
狼王曰:“司令爷别来无恙?”
青格里:“早几年朕我姓了八,不是司令爷了。”
狼王曰:“老八也改了名,不叫老八了。”
青格里:“叫习惯了朕我改不了。”
狼王曰:“大官喽?”
青格里:“大不大的,团副。”
狼王曰:“咋地才一个屎橛子团?”
青格里:“我堂堂狼团不许你辱骂。”
狼王曰:“我不敢想,何等之人,能当你的师头儿团头儿?”
青格里:“要说这,纵使千倍不了,也百倍强你。”
狼王曰:“比我多没趣,你是称帝拜帅的命,说出名字来好让我笑。”
青格里:“只怕吓着你。”
狼王曰:“亏你敢叫狼团,咱们谁个真张腮儿,谁个假张腮儿?”
青格里:“难怪你望不透天多高,地多厚。”
狼王曰:“我只问你的能耐长没长?”
青格里:“拾掇你鬼个臭总是宽余。”
口词上一来二去,做足了铺垫,就例行地双方发怒,再而怒气冲天转入肉搏战。拿马刀砍去,马刀一碰狼头,秸秆样劈嚓就断了。
狼王狞笑着扑向他。
青格里在鞍上让过,翻身跳上狼背。
狼王负他大奔。
一时天地晦暗,乌云翻卷,下起箭杆豪雨。雨毕,出了七色彩绛。他骑狼射箭,射到绛根。他哈哈大笑,说:“终有今日。”继续策狼狂奔,绛根被箭钉牢,彩绛再不能你进我退地移动。青格里驾狼冲进绛门,一眼看到横卧那里的一具大弓。青格里滚鞍下狼,朝那弓扑身就拜。然后他去搬那弓,哪里动得了一厘一毫。不知咋地,刮了一阵风,他满身蘑菇香,跃跃欲试,竟开得动那弓了。
青格里大喜遂了平生所愿,并得了好力气,回身骑狼又来到京城。对城壳壳儿青格里高声大嗓喊:“你咋地能正面朝南,正屋也一概朝南。且让朕我来改你一改。”
土地爷说:“汝就不能声音小上一小,没见屋子跳瓦?”
青格里说:“小老儿,朕我天生就这嗓子门儿。”
土地爷道:“此乃千年城壳壳儿,岂是汝想改就改得了的。”
青格里说:“朕我不管你是哪里来的规矩,且看我的气力。”
他下了腰,一起一扭一落间,将城壳壳儿的正面,调转到先前的左肋。接着抬骑兵眼搜检到蓝天北方与阳婆儿相对的北斗七星,再而追究到孤零零的眨在一方的北极星,以这个为基准,稍加腾挪,使得京城左肋齐齐整整归了正北,而正面齐齐整整向了正东。扭转罢,拍手道:“妥了。妥了。”
土地爷道:“妥了汝,毁了吾。观汝辈草原骑蛮,如大辽契丹者,早时建佛殿竖佛塔,大多面东而立,难道汝要强吾随汝之草原蛮俗不成。”
青格里说:“你歪门邪道城壳壳儿正面向南不向东,害朕我不习惯,害朕我不适应,害朕我连着许多天睡不着觉,害朕我犯冷心病,而今尚且有一杆辣冷的阴风,钻来穿去,聚在心窝里,冰刀子一样难过朕我。”
土地爷道:“世代老脉,一旦被汝扭曲,势将水系断流,海子枯竭。”
青格里说:“那又咋样,哪天一个大火,一个大水,真成了耳王说的‘火烧啥子寺、水淹北京城’,鬼个臭你才高兴?”
土地爷说:“不是你丫这话。京城孩童都知道,潭柘寺有巨锅一口,形同口朝天的大钟,可为千僧之炊,那锅底有‘潭柘寺’三字,每日总免不了要烧它几个时辰,烧的只是字,哪就是你丫胡噙乱嚼的火灾焚寺。”
青格里说:“北京城也淹了水里不成?”
土地爷:“不是北京城,也是字。”
青格里:“字哪儿?”
土地爷:“鼓楼正当前,后门桥之下。”
青格里:“桥下埋一石。”
土地爷:“非也。于桥洞顶,刻‘北京’二字。因那桥洞常年浸在水里,刻痕鲜润如初,庇佑本城风调雨顺,一旦水下字显,必是大旱之年。又因桥低洞浅,年代日久,鲜有人知。只前二百左右年一名叫纪昀的,在犄角旮旯觅得这消息,怕大旱又等大旱怕呀等呀熬十七年,机会来了,趁夜举火把钻了进去,本想拓一页以秘藏,可外面干裂,黄尘万丈,却不想里面尚有半身水,着实称奇。可人进去,不说闪展不开,和火把熄灭,喘气也只能有半张脸,擎在水面。倒是有几名大鱼,和几名大蟹,在腿间钻来撞去,锦鳞玉壳映得洞顶绿森森蓝泠泠的。而脚下是几百年的大蚌铺垫为道,水里紫光摇曳,倘有开罪,蚌群随便侧身,谁也不知道下面泥淖有多深,更有一彪冰水向上犯,不知那孔穴通向哪里。纪公晓得这是护字的精灵,不敢造次,心里祷念了一百声佛,二百声菩萨,庄严了动机,尔后苟且着手指头摸索了一遍阴刻的边痕,此生就算见识了。这之后,再没人光顾。”
青格里:“哪天朕我憋口大气进去,也摸它们一摸。”
土地爷:“摸阎王鼻子,也得看你丫的命,硬是不硬。前此几番更名北平,之所以俱都立脚不住,终究又改回到老名称上来,就因为这二字蹲在那,扎下了根,而恰恰又骑着中轴线,根基所在,命脉所系,就更是变动不得。”
青格里:“既这样说,我先扭了后门桥,再满城都一体扭了向东,就顶好顶好。”
土地爷:“千不可——这一扭转,早先向东的那些草原老祖宗的塔,反都向了北,拿屁股向着南,正面四季与太阳反——万不可。”
青格里:“这没办法。”
土地爷:“为了你丫睡觉,就不管百姓生计?”
青格里:“朕我又不妨碍他们。”
土地爷:“你丫妨碍得邪乎呢,东单西单东四西四南池子北河沿,种种样样,老辈子就有的,叫东西南北的,全都没法叫了,难道还要改叫做北单南单北四南四东池子西河沿,还有北直门南直门北便门南便门不成?老京城还成样子么?还不嘬死你丫?”
青格里:“若这样扭转,朕我原本也没当长办法。朕我本就不想进这破城壳壳儿,尤其牛儿年,朕我跟上边说,若要朕我死,就发配朕我进城壳壳儿,这不进了城壳壳儿又进了牛儿年,牛儿年城壳壳儿里就死了耳王,草原才是朕我的去处,早早晚晚待朕我走时,你再将城壳壳儿扭转回去。”
青格里跳下狼王的背来,再与狼王大斗三百回合,难分高下。青格里说:“还有行的吗?”狼王喘到了一边,喊:“小的们。”狼群在旁待命,正巴不得这一声,万众呼应。狼王命:“吃了他。”
万狼急切发起冲锋。青格里的圆脑壳儿兴奋得通红。当即青格里张弓鸣弦,放出一万支箭阻挡狼群大潮。顶忙的是右手,一次抽九箭,分三组发射,每组三箭,控制在手指间。三箭齐发,每箭射三狼,好似穿狼的糖葫芦。棉花弦越拉越软,发出的一万支棉花箭,越落越近,大都猬毛般落在己个儿马前。
潮头逼到了跟前,他掣出无敌的马刀,刀在狼身上打弯。青格里又抡出了一身汗,汗在脚下聚成水泡子。弓弦是棉花缕,马刀是棉花片,不由青格里不焦虑。万急中,青格里除脖子而外,腿,肚子,小臂,被狼牙咬了五千回,被前狼爪剐了五千回,被后狼爪刨了五千回。
狼牙是棉花牙,狼爪是棉花爪,在青格里身体里咬出棉花血,抓出棉花肉。对手与己个儿,作了一团的假。青格里越发焦虑。焦虑中他在己个儿撕扯己个儿的心。心也是棉花,越扯越纷乱,越纷乱越张皇。
棉花青格里——青格里骂己个儿。
棉花张腮儿——青格里骂对手。
贰
越睡不着,越觉得耳边闹得慌,越觉得城壳壳儿里狞笑不断。在那幽紫色的梦魇样的笑声里,城壳壳儿像一个大转盘,骨碌碌,骨碌碌,一时间天旋转,地旋转——这要青格里咋地入睡?
青格里逃出了屋门。
幸亏哨位上有耳王。耳王喊口令,青格里答“鞍——”。青格里问回令,耳王答“——鞯”。虎符般扣合。
耳王解决不了失眠,但耳王是青格里的知音。扭向这点,青格里只耳王一个知音。与耳王在一起,青格里就好些。若哨位没耳王,青格里就去下一个哨位。倘下一个没,就再下一个。青格里与耳王相似,他们的鼻子,是阴天辨别方向的灵器。他们的鼻子就是方向针。其实青格里就为扭向而失眠。脑壳儿朝东朝西朝南朝北倒不是最主要,最主要的是屋门的朝向。唯有屋门不能胡乱改方向,唯有屋门必须朝东。
有耳王,青格里就愉快了。即便城门的朝向,城壳壳儿的布局,仍与他作对。心情愉快了,就要进一步追求耳朵的愉悦,特别在朝向紊乱破坏愉快的情形下。追求耳朵愉悦,就要听《哲别十八拍》。听耳王讲《哲别十八拍》,特别特别悦耳赏心。既然能特别特别悦耳赏心,嚏喷的问题,失眠的问题,也就清淡了不少。
耳王问:“没梦盹?”青格里说:“梦盹鬼个臭。”耳王问:“城壳壳儿病?”青格里说:“不提这。”耳王问:“又冷心病?”青格里说:“不提这。”
说是不提,耳王问了,就是关心。耳王心到了,青格里耳朵就受用。耳朵受用了,心里就熨帖。熨帖到里面,冷心病就好过些。于是就听耳王讲《哲别十八拍》。偏偏一名有听故事的心情,一名没讲故事的心情,耳王干巴巴敷衍得如牛粪饼。青格里截断他的牛粪饼。青格里要的是润津津的酸马奶,不是干巴巴的牛粪饼。青格里不生气耳王。接着二人讨论城壳壳儿扭方向问题。而后不知不觉他俩也扭了方向,扭到了城壳壳儿人与草原人的区别,扭到了圆脑壳儿和长脑壳儿,扭到了语言的各个不同。话题扭过来扭过去,话题不重要,扭过来扭过去与耳王说话,青格里就足够熨帖。熨帖了,每一言每一语都是良药,入到心里,青格里的冷心病就好过些。
青格里问耳王:“脑梆骨,咋样咬。”青格里抬手去拍耳王的圆脑壳儿,“京城话咬金,咋样咬。”耳王没视力,听力格外发育,对青格里手风听得真,圆脑壳儿一歪,恰恰闪让了青格里的手,说:“脑壳儿瓜儿。”青格里说:“与咱们差不大些。”又问那些长葫芦脑壳儿瓜儿,咋样叫。贱手又去拍耳王圆脑壳儿。这回耳王不客气了,一巴掌打回,生脆。青格里那贱手不单拍,以往拍上了,总要作些停留,胡噜头顶,胡噜后脑,胡噜侧脑,胡噜耳朵,胡噜耳轮,胡噜耳垂,像老牛舐犊。耳王一向不受用他的胡噜。打回了手,耳王暂且也不恼撞,说:“得分前脑瓜儿把子,后脑瓜儿把子。”青格里说后把子。耳王说:“后坎日。”青格里说:“你们那儿后坎日,我们就是后把子。”耳王说:“后把子他们叫后脑壳儿瓜儿,也叫后凿子,还有叫啥子后脑勺的。”
青格里不明白何以一城多叫法,如此难咬。耳王说:“咬金,咬金,就不能随胡便谁都咬,等都能咬了,那就咬铜咬铁了。”青格里说:“我呀,咬砖咬瓦。”耳王说:“那都高了。”青格里谦虚说:“咬屎咬尿。”
耳王不愧耳王,敢承当这个王字,卓越的耳听力之外,当然在于对草原游牧人的多民族多语种的娴熟掌握,当然在于对草原腹地汉语和草原边地汉语的娴熟掌握。难怪巴根师长早以前用感叹号说,没耳王咱就难出大草原。难怪巴根师长这几天加三个感叹号说,没耳王咱就难笑菩萨进京城。难怪凌延骁团长说,狼团缺得起团长,缺不起耳王。难怪团副青格里说,唉,唉,人家这圆脑梆骨爹妈咋地给的,咱也一样圆脑梆骨,也一样俩耳朵,却如同砂罐有俩捏手。
青格里再出问题:“前把子。”同时抬手,就要往耳王那可爱的圆脑梆骨上去。看耳王已经取了马鞭在手,准备痛施鞭击,青格里不好再上贼手了,而对方那圆脑梆骨可望不可及,夜暗里眼巴巴对耳王对峙,只能拍己个儿的眉老圪堵,拍蚊子似的将眉老圪堵拍得山响。耳王咬金:“前锛儿拉。”又咬金:“前锛儿楼。”青格里说:“到底咬哪个?”耳王说:“两个都咬。”青格里奇怪:“又是拉,又是楼。”耳王说:“那不是你管的,你跟着拉跟着楼就是了。”青格里重复咬了前锛儿拉和前锛儿楼。耳王说:“锛儿,锛儿,要脆。”青格里朗朗学说:“锛儿,锛儿,要脆。”耳王说:“再脆。锛儿,锛儿。”小学生样青格里再认真学说了。耳王说:“日常上大多叫锛儿头。锛儿头。锛儿头。”
青格里再问眉老圪堵,耳王那一方叫眉老骨。耳王咬金:“额头。”青格里问为啥子京城人圆脑壳儿也不少。耳王说:“满族人嘛,睡扁头,圆溜溜脑梆骨,就像你,圆滚滚脑梆骨,就像凌团长,圆丢丢脑梆骨,就像我。”青格里说:“说城壳壳儿里长脑梆骨吧,满大街圆脑梆骨也真不少。”耳王说:“这还少了不老少,圆脑梆骨都叫辛亥革命给砍了。”青格里问这是咋地说。耳王说是听太监讲的,具体知不道。问刮马汗板。耳王也知不道,说好像京城没这东西。青格里说:“说的也是,农马他又不神气,不打仗,用不着梳鬃,随胡便乱着,刮马汗板当然用不上。”耳王说,不是这话,你没瞧见,人家农马都剪鬃呢。青格里说:“这才进城几天,我哪瞧去,半鬃?”耳王说,半鬃的半鬃。青格里说:“那一弄弄成啥样子?”耳王说,秃毛驴么。
青格里又问:“后凿子中的歪种,一半边的凿子高,一半边的凿子低,歪一边,像小日本的歪把子,咬金咋咬。”
耳王不愉快说:“你咬谁?”青格里说:“没咬你。”耳王说:“你咬他,我就不高兴你。”青格里说:“他道尔吉就是你爹?”耳王说:“我说道尔吉了?”青格里说:“不说他你说谁?”耳王说:“他咋你了,天天拿他仇家样?”青格里说:“不咋我。”耳王说:“不咋你你咬他没完。”青格里说:“我就话说话,没他事。”耳王说:“不关他?”青格里说:“不关他。”耳王咬金:“凿子头儿歪一边?”青格里说:“歪一边。”耳王咬金:“你保证?”青格里说:“保证。”耳王说:“那呀——偏凿子。”
叁
青格里踢城壳壳儿。他不与耳王说话了。虽然耳王不捧他场。他单拿城壳壳儿是问。不错,城壳壳儿的罪过。这大半个时辰了,碍着城壳壳儿,鬼个臭嚏喷意思就不肯出痒痒尖儿。青格里踢过了城壳壳儿,出城门洞,迈马靴上城楼去。后面上城楼有马道。一路向上登马道,他脚下使劲跺马靴。说到底,扭向,失眠,都是城壳壳儿的罪过。他使劲跺马靴,城壳壳儿马道轰轰震颤,更听那城门洞哄哄嗡嗡的回响。
马道上青格里不意遇到道尔吉。他的大马靴几乎踢翻道尔吉。道尔吉向他敬礼。青格里昂着脸不转眼,急匆匆就闪过去。
上了城门楼,黑早儿时分城壳壳儿上的沆瀣之气,钻鼻子,挠鼻子,勾引嚏喷出来了痒痒尖儿。本来青格里上去还要找东。本来青格里上去还要踢城楼子。没等找东,没等到城楼子跟前,鼻子里就蹿出一百支痒痒尖儿。青格里抵抗不了噌噌噌噌雨后春笋般挺立出来的痒痒尖儿。
一记嚏喷,一记大踉跄。九记嚏喷,九记大踉跄。青格里前仰后合,跌跌撞撞几番移动位置。九记嚏喷,九个深鞠躬。如同脑震荡,青格里蹲地面好一阵歇,才缓过精神。
须臾之后,涕泪满面的青格里,听到夜古城到处回来他的嚏喷。面东而立,青格里满面充盈的是嚏喷涕,嚏喷泪。连串嚏喷几番移动身体,他如同木陀螺向西向南向北,鬼使神差终究他又向了东。
安静的夜古城,九记嚏喷出去,回来的不知是第几轮。回来了凌延骁门嚏喷,青格里门嚏喷,巴根门嚏喷,道尔吉门嚏喷,塔尔木门嚏喷。
东边回来正阳门嚏喷。崇文门嚏喷。东便门嚏喷。建国门嚏喷。同时后面回来宣武门嚏喷。西便门嚏喷。复兴门嚏喷。左手回来德胜门嚏喷。安定门嚏喷。右手回来永定门嚏喷。右安门嚏喷。中间回来景山嚏喷,故宫嚏喷。
一呼百应,得意了青格里。青格里认为终究是踢城壳壳儿踢好了,跺城壳壳儿跺好了。还有,冷淡道尔吉冷淡好了。当时不仅鼻子里拿捏着嚏喷,青格里顾不上道尔吉。与耳王说的偏凿子,就是道尔吉。道尔吉歪脑壳把子,青格里一向不顺眼他,不顺眼他的偏凿子。嚏喷透爽了,青格里感觉很愉快,也很疲劳,来了些睡意。青格里就下城壳壳儿。嚏喷一旦开了头,鼻子膜儿就变得脆弱了。嚏喷串子接二连三发作,如同红袍大将军发威,几乎将青格里摧倒。
耳王死在这时坎。
关于耳王挨骂,青格里确实骂得重了一些。今夜耳王,前面要青格里愉快,后面要青格里愉快,独中间错话连篇。青格里就使开嗓子门儿,不住地吼他,叱他,纠正他。具体错话不一而足。青格里在城门洞里大嗓子门儿喊,就像在他的草原上,总觉得自己的声音是那么地小。在狂风的间歇里,拱顶上来来回回响着他的嗡嗡回音,令青格里自己都产生厌恶。由洞口进来的微弱天光,以比较分明的线条,将弧形的洞顶那石面与接缝的凹凸作了勾勒。那上面的拱顶造法,与蒙古包截然地不同。蒙古包的穹庐,用沙柳杆架作半球,再覆上毛毡。这沙柳杆使青格里油然想到光滑笔直的箭杆,就像是几十支粗长的朴素箭杆撑起蒙古包的圆顶。
顶严重一句错话,耳王搞错了方向。耳王没错真实方向,他错了青格里方向。别人不会咋样,在耳王这是非常严重的事件。青格里就骂得狠了。青格里骂耳王快乐,堕落,睡得着,对不起他。都知道青格里从不是耐心人,更不指望他能变作个细喉咙小嗓子人。这也很正常。应当说青格里骂得很顺利。还骂他小瞎子,和联系到各种动物的瞎这瞎那,这些狠词。还一体骂上了别的什么。这这那那的难听话,不胜枚举。只记得其骂风,雄劲酣厉,似大渴之饮。
可是大家认为,耳王之死,与挨骂无关。在场人都感觉到,挨了骂的耳王,非但不难过,反特别欢喜。这是青格里跟他近乎,热络,滋润,乃至犒赏的意思。而且当着众。大家还认为,如果青格里来得不及时,没青格里这一通近乎,热络,滋润,乃至犒赏,兜着命的底儿,能肯定他会死得更快。倘说美中不足,是青格里没舍得起脚,赏他腚沟一马靴。欢喜踊跃的耳王,眨着两个假眼,用黑洞洞的精神,在极力申请这一脚。这一脚极其不容易申请到。若青格里肯,那难免招旁的兵嫉妒耳王、积怨青格里了。
耳王没在这麻黑色当中。损失是不可弥补的,这是往大里说。往小里说,这下表演不成了。民众少了一个乐子,多了一个悲痛。说句糙话,哪怕耳王再挺一下,晚走半天,等表演过后。
死神的来临,不能说耳王完全没预料到。
不是么?耳王说,城圈子的门洞子,你们看像不像坟窟窿洞子,我是不是站在坟窟窿洞子里听声音;五天前的不吉利话,至今还萦绕在门洞子的穹顶上。
不是么?耳王说,听到没有,上面,嘣嘣跳呢;耳王的话还是热的,就在他死之前的小半个时辰。
耳王态度认真,深邃的眼眶,像是镶嵌着永恒的黑夜;狂风呼啸的短暂的间歇里,头顶的城门楼上,断续而真确,果嘣嘣在跳,在响。
不由大家毛骨悚然。
那上面的物件,能发生这等木头动静的,大家确知,只有柏木棺材。那两具柏木棺材而外,再无旁它。
肆
耳王的又一哀荣,是他死的当时,凌延骁到了。
骂之后,耳王改变了错误状态,又要青格里愉快了。耳王突然说:“凌团长。”耳王听到了凌延骁的说话。听到了凌延骁一行说的关于师长的糖葫芦,关于宴会,关于水淹骑兵,关于比斗,关于教训姓傅的,说不要告诉青格里,青格里这家伙不让参加。青格里回转身,看没有凌延骁。耳王说:“还有海拉子。”青格里就不再转身,知道了耳王在用耳朵。但耳王的不转眼睛的眼眶,没指示团长过来的明确方向。
青格里就问:“哪?”
耳王说:“城圈子上。”
青格里贴了城门洞洞的壁,凝了神搜索一个大圈,再定住方向,往一个远处听。
青格里说:“东边。”
耳王说:“东边。”
凌延骁马靴。海拉子大头鞋。二人脚步和嗓子边走边说在城圈子上。果然不错。
青格里说:“三四单里。”
耳王说:“一单里半。”
青格里说:“宣武门。”
耳王说:“刚过来。”
青格里想,耳王到底是耳王,就自己贴了墙壁,不如耳王不贴墙壁。青格里咋地也想不到,此时此刻耳王处于一生中听觉的顶高氵朝状态,医学上一般称为回光返照。
关于海拉子向凌延骁汇报的内容,断断续续中,反反复复是巴根师长,反反复复是比斗。青格里大致得知要跟谁比斗,筵席咋地咋地样。说是师长很生气的样子。海拉子嗓子门儿再高,因为顶着风,声音出口就碎;碎声音落到城壳壳儿基础里,便再碎一次。又因为西北风横斜着撞上城圈子,杂音过大;整体梗概青格里弄不真切。
随后,说到青格里。海拉子传达的师长说的关于青格里的那一句,青格里没要耳王传达,他己个儿听到了。
无论海拉子咋样顶着风,无论风咋样撼击城壳壳儿,青格里完整地听到那一句。听到说赶走青格里,赶出城壳壳儿去,青格里本能地耳朵离开墙壁,不听了。有耳王见证,关系到己个儿,再听就不好了。可青格里实际还在听。他跟耳王又学了一二。学要留神,不留神就学不到,不学就永远笨蛋瓜。耳王不贴墙壁,也能听。大家一直佩服耳王空听,认为这不可学。青格里忽然意识到,可能耳王拿腿脚当传导,同样起到别人贴墙,地面掘坑的作用。青格里注意到,耳王左脚实,右脚虚。青格里肯定,耳王以左脚为地线。青格里这样试了,四五句过后,确出来效果。
凌延骁为青格里辩解,说青格里说牛儿年对骑兵不好,不是咒骑兵,是咒牛儿年。海拉子说你跟师长说去。又说师长点名要耳王参加。凌延骁说,不就一群老步,何至于动我耳王?说师长指示,姓傅的恶狂,咱牛刀杀鸡,一耳朵要家伙从脑瓜顶服气到屁眼子,还非耳王不可。凌延骁问姓傅的咋恶狂,恼撞师长成这样。说没说详细。凌延骁说,其实道尔吉也行。说师长没说。反问,青格里副团长为啥子不高兴道尔吉?凌延骁说不知道,没觉得有啥子特别。
既然耳王预报团长不远了,青格里就上去迎。
班长向凌延骁敬礼。当时耳王半抬着右手,似握,似牵。就这样站着,不继续向上抬手。班长说耳王,咋地不敬?耳王不响。班长说,哑巴了。推耳王。耳王晃了晃,又立稳。凌延骁说:“小瞎子,来好事了。”冷场了半晌,凌延骁说:“醒醒你,我给你布置一件事,不醒就没份了。咋地不吭气?”推耳王,才发现死了。
青格里在城楼上听到了那“嘤——”的尖声。他没意识到这一声嘤鸣如此致命。青格里上去迎凌延骁,城楼上青格里嚏喷打了通够,却没迎到。他想他们停在宣武门了?就继续前迎。青格里要问凌延骁,啥子重要比斗,不要他参加。迎到宣武门也没迎到人。其实凌二人已在宣武门下了城壳壳儿。
耳王的造型立于城门洞透来的天光中。
凌延骁良久瞻仰那两只战功卓著的神奇的耳朵。这银色的耳朵,如个星云模型,形成一种旋转,然后所有的旋转都归结到一个黑洞里去,这就是耳王的奇迹所在。耳的外廓,一跳一跳。凌延骁搞不清是自己眼睛跳,还是耳王的耳朵还活着。
狼团兵语:三十单里眼,四十单里耳。
这是狼团的常规能力。当然,放在常规气象下。狼团是狼师的皇冠。说狼团可以不说狼师,而说狼师必须说狼团。
耳王呢?
耳王是冠顶上的珠子。
狼团的硬力量,在群体。狼团的软力量,靠个人。在那个古典色彩浓重的兵种,软力量只能突出个人,强调个人。如谋略,靠团长凌延骁。一人能,即全团能。如远听,靠耳王。一人强,即全团强。顾名思义,可知这方面狼团顶损失不起耳之王。失去耳王,编制只一名,可缺失了最高水准,就丧失了整体标高。
最简单的折算,狼团的耳力,狼团的遥感半径,狼团的即时情报控制范围,至少退缩了二十单里。前提,耳王立听力四十单里,地听力六十单里。的的确确狼团的退缩幅度可不小。
若换成恶劣条件,退缩还要多得多。浓雾,沙尘,能见度三五米,好眼睛如同瞎子,耳朵首先顶替了眼睛。耳朵呢,暴风雪,地面电闪雷鸣,常规的好耳朵如同聋子,而耳王的听力仍如往常,你说耳王有多强。
几十单里地,对步兵是较宽松的时间,较宽阔的空间。而在骑兵,则是近距离,短时间。所以耳王是狼团的命。
耳王站着死的。
凌延骁说耳王会射箭。
班长说没听他说。
凌延骁检查耳王的手指头,说这还看不出?
耳王鼓睁着不是他自己的两只大眼睛,栩栩如生。凌延骁亲自为耳王拨下眼皮,说:“走了也好。”
又说:“正是时候,再晚了,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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