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蔷薇》 第 5 部分阅读

小得传达不到。

他真的不再“追踪”她,“利用”她了吗这有什么,她反正已经躲他四个月,才怕见他呢可是这次不样,她不必再躲,甚至在路上碰到,他也会别开头去,装作不认识。

珣美的脑中立刻浮现那“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情景。伫立了好会儿,她慢慢走回去,眼中的泪水滴滴流下,那种伤心,是生命中不曾有的,所以她哭出了声,因为内心实在无法负荷。

但哭什么呢横竖不过是个男人罢了她不懂,真不懂,而且也找不到方法去懂,只有再继续流泪,让原有的冰火般痛楚更加深了。

第六章七月暑热天,西方有堆棉球般的云,白得令人发闷,不过眼前块块整洁的绿草坪,多少带来沁凉的效果。

这是联合租界区中最高级的地段,住的都是洋人,房子栋栋仿着西式,有种迷人的异国风情。

“只有这里才能找到让我满意的暗房设备。”史恩对季襄及报社的人说。

他们进到栋嵌着彩石的别墅,花园及内部的设计豪华又新奇,墙上挂着色彩浓艳的画,家具雕得十分精致,几乎都镶上闪闪的金边。

“欣赏下欧洲最美的巴洛可艺术。”史恩微笑说。

“你说这房子的主人是犹太裔”陈若萍好奇地问。

“是的,犹太人是最有钱的。这次大战结束,他们要求个国家。”史恩拉开片纯丝绒的窗帘说:“我朋友是建国会的员,这几个月都不在,我们可以使用这个地方。”

陈若萍杜建荣和黄康忙着东看西看,那些钟灯饰大理石壁炉软垫缎面坐椅,都是平时少见的。

季襄却没有兴趣,他随着史恩走进个暗窄的房间,扑面而来的是某种化学药品味,使他想起以前在大学实验室的日子。

“我已经洗好部分照片了。”史恩指着水槽上挂着的些成品。

季襄藉着略红的灯光看,尤其有关外滩仓库的部分,虽不很清楚,但总比画的透露更多细节。

“我还有几张是曾世虎军火入库的情形。”史恩旁补充说:“看守的人不很多,尤其四角”

突然,季襄听不见了。他看到珣美,两条短辫,笑得明眸皓齿,使他想起在富塘镇的她,心缠着他不放,谁知现在她避他如蛇蝎呢

“我特别替你拍摄的。”史恩看他呆呆的样子说。

“你真棒,神韵都出来了,我还不见得能画呢”季襄拿下照片,仍盯着看。

“珣美每个角度都漂亮。你看她的比例,不像中国女人脸扁头扁,她都是圆满的,像我们的“蒙娜莉莎”。”史恩讲着,看见他还在发愣,忍不住又说:“你爱她。”

“爱”季襄重复着,好像那是种外国语言。

“就是我们说的,丈夫和妻子,情人和情人之间的。”史恩怕辞不达意,夹带着母语。

““那种”爱”季襄干笑两声说:“不可能的。我只将珣美当作自己的学生,最多像妹妹罢了。”

“是吗”史恩做个怪表情。

“而且中国人不讲爱,我们只重责任。我对珣美就是责任。”季襄继续说,想表明内心的磊落。

“错了错了我以前念中文,你们中国夫妻或情人也有个什么词就是见不到面,病得快死啊对的,就是“想死””

“不是“想死”,是“相思”。”季襄笑出来。

“相思”史恩很努力地纠正发音,然后又说:“不管怎么样,你每次看到珣美,都是很“想死”的样子。”

他总是疯狂地要抓住她,难怪史恩会误解。

“是谁想死呀”陈若萍掀开黑布帘,眼就看见季襄手上的照片,她眯着眼说:“这不是珣美吗你找到她了”

“上个月。”季襄说。

“她好不好”随后进来的杜建荣问。

“很好,她目前在崇贞女塾念书。”季襄回答。

“我就说她有人撑腰嘛有个曾世虎,她才不会苦哈哈过日子呢你们偏不信,浪费时间到处找,还指责我,结果证明我是对的吧”陈若萍立刻说。

“她在崇贞念书,和曾世虎无关,她是靠在孤儿院工作缴学费的。”季襄是由牧师那儿得知的。

“你们不要被她骗了,她这女人绝对不简单。”陈若萍再次强调。

“奇怪,你是我们报社里对她怀疑最多的,她偏偏最相信你的话。”季襄微带讽刺说:“到现在她还认为我是要以她当人质赏赏银的,看到我就跑。”

“真的由我来向她解释好了,她还满信任我的。”杜建荣自告奋勇说。

“不必了她已经和我们毫无瓜葛,就不要再提她了”季襄断然否决,接着说:“我们有更重要的任务”

他们拿着外滩港口码头的照片,来到铺着大块波斯地毯的客厅,讨论有关炸仓库的事情。

“我们决定在放完河灯的第二天夜晚动手。根据可靠的情报,这是几年来最大的笔走私交易,所以曾世虎会亲自到场,我们正好可以石两鸟,炸了军火,也炸了他。”

季襄很有条理地说。

“这确实是个好时机,放河灯的热闹过了,大家情绪松懈,警察回去休息,黑道上的混混流氓都酒足饭饱,有事也没力气管,我们的行动就除去了不少障碍。”陈若萍说。

“别忘了,这也是曾世虎选择盂兰盆会过后的原因,我们还是要小心。”季襄转向杜建荣说:“炸药的事就靠你了。”

“没问题,我会照计划中决定的材料磅数线路,做最精确及妥善的布置。”杜建荣回答。

“内应的人呢”季襄又问黄康。

“早安排好了,不过我还会在城隍庙开几次会,控制每个人的行踪。”黄康说。

季襄点点头,看向陈若萍说:“那两天你都待在报社,送周报到总社印刷剪辑交涉,样样不可少,即使有特殊状况,也要切如常。”

“我明白。”陈若萍说。

“我呢我负责什么部分”史恩也凑上脚说。

“你是美国人,最好不要牵涉到中国人的家务事。”季襄说。

“嘿美国是全世界第个民主自由的国家,革命就在我的骨头里,我不参加会全身痒死。”史恩边说,边拿出他颈上的链子,穿系着玻璃的小自由女神像,说:“看,自由的火炬,这把火我定要放。”

“你还是别去,就你顶上的那头金发,比天上的月还亮,反而会坏了大事。”黄康笑着说。

“你就负责善后吧如果事情没有预期的顺利,我们就要靠你了。”季襄对史恩说。

那是指逃亡,或者收尸。史恩皱着眉头接受。

离开别墅时,季襄又对杜建荣特别交代说:“千万不要去找珣美,这是命令。”

“对呀这个节骨眼上,她是危险人物,万走漏了风声,我们就死定了。”陈若萍在旁听了说。

这并不是季襄的意思,他只是不喜欢看到杜建荣和珣美在起,他们总是笑,仿佛很投缘。至于是不是嫉妒心作祟,他不想去探究。

那晚,季襄回到报社后面的睡房,发现史恩将珣美的照片,偷偷地放在他的衣袋里。

他躺在床上,就着淌进的月光,凝视着照片中的她,回忆幕幕由脑海掠过。

他最喜欢那种让她跟随的感觉,在结冰的湖上,在白雪覆盖的树林,在长长的火车铁轨,在上海熙攘的大街她总是静默又甜美。

在“失去”她后,他是如此焦虑惆怅,心情至今未能平复。没有人给过他这种怪异的感觉,真是史恩所谓的“爱”吗

不他知道爱,但他不可能会爱上像珣美这样的女孩。她来自背景完全不同的家庭,脾气娇惯,味天真可是他真正了解珣美吗从开始,他就发现她有个面具,只是他不承认,更不愿正视面具后那个吸引他的事实。珣美是个性很强的女孩子,她有自己的理想和热情,她能够独立生存。因为某种原因,她陪了他段路季襄叹了口气,把照片塞在枕头下。他没有时间想这些,他有太多的工作,珣美或爱都不属于他的世界

珣美挤在货堆中,忍不住汗流浃背。这种夹板的货车,她还是第次坐,不是很舒服,但比走路火车及邮轮都快速。

暑假到了,她暂停孤儿院的工作,到南京与母亲会面,解她的思乡之苦。

早出发,黄昏到,在巅簸的路面上,也真多亏阿标的技术良好。偶尔他们会卸货,珣美就下来欣赏江南稻田水渠的乡村风光,若看见铁轨线或冒烟的火车,她会忆起与季襄寒冬逃亡的那段相依日子。

这几个礼拜来,季襄是还她安宁了,但她始终无法停止内心的波动,老想着他,甚至有到报社找他的冲动。

“南京到了。”到城门时,阿标宣布。

珣美擦擦汗,仰望那龙蟠虎踞的山城。南京不同于上海的层楼堆栈十里洋场,它是高雅的六朝古都。她幼时曾来过几次,登栖霞山,游玄武湖,还买了雨花石回去。

阿标在绸缎庄卸完最后批货,便载着珣美到近郊的座寺庙。她被庙前两排苍翠的古松吸引着,太久没有亲近这盎然的绿意及享受林木的清香了。

货车停在山阶下,他们爬了段坡路,到达前殿时,穿着灰袍僧服的如兰已经等在那儿。

“娘”珣美见母亲的脸孔,就奔跑向前,眼眶忍不住泛红。

“珣美我的乖女儿,真让娘担心了。”如兰接住她的手,又摸脸又摸肩,还不断拭泪说:“阿标原先说要带你来,我还不敢相信呢”

母女俩互诉近况,都觉得对方比以往消瘦。

庙的住持是如兰的朋友,在阵为她们准备的素斋及参禅会后,天已昏暗,沿壁的油灯盏盏亮起。

大地寂阒,远有松涛,近有虫鸣。珣美和母亲坐在席上团蒲,重逢的激动过去后,现在才能静下来谈心。

“娘,我在富塘镇的事情,定很让段家难堪吧”珣美怯怯地问。

“再难堪也比你嫁给马仕群好。”如兰转着念珠说。

“结果是珊美嫁过去了。”珣美说。

“这是三生石上注定好的姻缘,谁也无法违逆。”如兰看看女儿,说:“你那个唐铭怎么了直没听你信上提起。”

“各走各的路啦”珣美的神色不太自然。

“哦”如兰有些意外,但由珣美的态度,她直觉事情不简单,于是旁敲侧击地问:“他人还在上海吗”

珣美本来不想谈季襄,然而最近有太多解不开的迷惑,让她陷入无边的愁闷,生活都快失去步调了。母亲入尼庵修行后,待她如母如师如友,或许是唯能和她谈这些问题的人。

几番迟疑后,珣美开始叙述她和季襄之间种种的冲突与纠葛。段段的,讲到最后,她还愤愤地下结论说:“我就是被他的英雄外表所骗,才会像只自投罗网的羊,由他牵着鼻子走,真的被卖掉也不晓得”

如兰静静地按几颗念珠,脸上有着微笑,然后说:“照你的说法,他已经不再打扰你了,你还烦恼什么呢”

“我我也不是烦恼,只是只是我放不下,心不甘,总是无法忘记那些事。”

珣美试着想厘清情绪。

“那你希望怎么做呢”如兰了解自己的女儿,她已习惯压抑内心的需求,于是用鼓励的方式说:“告诉我,你真正的想法。”

“我想再见到他,但不是那种很高兴的喔而是狠狠地骂他,骂到我痛快为止。”珣美说得脸都红了:“娘,你说我是不是孽怨太深了”

如兰依旧是那微笑,她说:“珣美,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其实你很明白,唐铭,也就是季襄,他绝不会利用你向段家领赏银,只是你习惯了大家庭的尔虞我诈,把对方想坏些,自己就比较安全些,这就是防人之心过盛的苦。娘说的对不对呢”

珣美绞着手中的帕子,并不说话。

“人是肉体凡胎,要做到“本来无物”的盘涅境界,是很困难。若能够“心如明镜台”,就算大修为了。”如兰缓缓说:“娘只能告诉你,保持心灵的明澈,如泓清水,无论高山险阻,你都能穿石越崖地流下去。”

“娘的意思是”珣美不甚了解。

“人生有许多诬谄悭贪妒忌嗔怨,在每时刻穿越过你。你若有颗澄净的心,化解污浊,世事的纷争,对你就不再痛,也不再是滞挂了。”如兰温柔地说。

珣美静静坐着,对着眼前闪动的荧荧灯火。她是河流,流过季襄;季襄是河流,流过了她,彼此交会,又何必要回头呢

“我懂了”珣美有所感悟,叫道:“娘,我不再牵绊了,我要让切继续流下去,而且本着颗光明坦荡的心。就是这样,回上海的另件事,我就要把你给我的金饰,半捐给孤儿院,半给季襄的革命工作,你说好不好呢”

“若是行善积德,当然好。”如兰说着,拿出个小木匣子,里头是闪亮的银币:“这是你爹叫我带来的。”

“爹知道我到南京他不再派人抓我了吗”珣美惊讶地说。

“他在珊美嫁入马家之后,就气消了。”如兰说:“他人虽然糊涂,又做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但他终究是疼爱你的爹,钱你就收下吧”

“不这些都是爹走私鸦片和贩卖军火的脏钱,我不要”珣美拒绝说。

“就是不义之财,我才要你收着,正好去布施群众,做些有意义的事,也好替段家积些阴德。”如兰说。

“好吧”珣美勉强同意。

“不要沮丧,还记得月牙蔷薇吗”如兰拍拍女儿的手说:“在我心目中,你永远是纯洁与无瑕的。”

与母亲这席话,胜过珣美几个月来的矛盾挣扎。她差点让她的月牙蔷薇变色,差点忘了原先的理想和目标。无论是冰是火是痛,她都要走得直,来坦然地面对自己,未来,以及季襄。

报社的几个人,在热烘烘的楼里,讨论著“五四”游行后,爱用国货的呼吁,对民族工业兴盛的影响。

“我上回去订装炸药的瓦罐,老板说,现在我们华人厂的订单多得接不完,像火柴绸缎机器等。他还说,全民条心,真是大家都获利。”杜建荣兴致勃勃地说。

“这是中国的个大转机,改变了洋人或日本人垄断市场的现象,我们才能有属于自己的经济。”季襄说。

“什么叫“垄断”呀”陈若萍问。

““垄断”是用来形容资本主义种病态的发展,也算是经济上的**独裁”

季襄正说着,阵锒铛声传来,不用看就知道,又是常吸引众人目光的史恩了。

“史恩是资本主义的孩子,问他什么叫“垄断”,他最清楚。”季襄笑着说。

“不要问我,本人是社会主义的信徒。”史恩进来,就放下背后的大包包,再拿出个小木匣子说:这是我刚刚得到的革命捐款,还是的。”

管财务的陈若萍立刻打开,亮晃晃的银元及整齐的银行票子,让众人都睁大了眼睛。

“哇史恩,我还不晓得你有这等魅力。”黄康叫道。

“你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季襄皱眉头问。

“匿名人士。”史恩展开抹神秘的微笑,忘形之际,又加上句:“代号蒙娜莉莎。”

“上海知道我们工作的,就那几个人,有哪个蒙娜莉莎会如此慷慨大方呢”

杜建荣摸摸头想着。

“钱又不认人认主子的,反正我们也需要,就收下吧”陈若萍说。

季襄看着史恩,脸色逐渐沉凝。突然,他站起来说:“你今天不是去了崇贞教会吗他们还满意你的照片吗”

“当然满意啦”史恩得意地说。

“所以他们把捐献箱的钱都给你了”季襄又问。

“不没有全部,是人半”史恩发现自己说溜了嘴,忙用手捂住。

“我明白了教会里只有个人清楚我们的底细”

季襄尚未说完,拿起木匣子,骑着自行车,不管众人的诧异,就往闸北的方向而去。

穿过大街小巷,大桥小桥,他脑中的思绪也像刮过耳边的风,狂吹着。

珣美又是什么意思呢她已强烈地表明不信任,不见他的意愿,为何又送钱过来呢

从尼庵与她纠扯的第天开始,她就破坏他所有的原则及平静,思及往日种种,她今日的这个举止,只成了挑战及羞辱的两种感觉。

仿佛天助,他的车来到教会后面的草坪上,就看见正在晒衣物的珣美。她将头发束得高高的,灰旗袍外还罩着白色围裙,像个极为温柔的小妇人。而他则如云天降下的神兵,来势汹汹,脸严肃,四肢张扬似剑戟,珣美慌得差点扯下排床单。

他站定后,递出匣子,再用极不善的口气说:“我说过,我不拿不属于自己的钱财”

珣美反应再快,也快不过这青天霹雳,她甚至忘记否认,只是直觉地说:“我我是捐给国家,又不是给你的”

“你不是不相信我吗你不怕强盗或土匪把这笔钱占为己有吗”他浓浓的眉皱着,看起来好凶悍。

珣美记起母亲的话,澄净的心,光明坦荡的心,像清水般流过她深吸口气,用不卑不亢,并以自己引以为傲的和平声音说:“对不起,以前是我误会你了,我不该说你是强盗土匪。其实我早知道,你不会利用我去领赏银,因为你不是那种人”

她愈说声势愈弱,不是她口拙胆怯,而是他的表情,那拧得更深的眉毛,那瞪得更强烈的眼神,都让她接不下去。果然,他的话如雷般,由胸腔直直滚落到她面前说:“你早知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上回你还说得那么斩钉截铁,认定我是可恶的大骗子,是什么让你改变你的态度前后判若两人,又道歉又主动送钱的,我不能不怀疑,段家三小姐又要耍哪招玩弄人的手段呢”

再次的,她又受到曲解,而且这回她连自尊都奉上了,他还硬生生地踩过去。珣美由头冷到脚底,再顾不了什么坦荡澄净的心,只想按原意痛痛快快地骂他顿。

在愤怒涨到顶点,她大吼出声说:“唐季襄,你太过份了,我都降格道歉了,你还要怎么样呢想想你自己,难道你就没有误解过我吗说我是段允昌的女儿,其质必败其心必恶;又说我是宠坏的千金小姐,愚昧无知的女学生,总是奚落我嘲弄我,拿我当笑话。其实你什么都不懂,只是目中无人的大浑蛋”

珣美骂到嗓子沙哑,还带着哽咽。季襄下子被震慑住了,由着女人如此彻头彻尾地怒斥,还是生平第遭。他看着她含泪的眸子委屈的语调泛红的小脸,内心片空白,连自己方才的怒火都消失无形了。

珣美抚抚急跳的心,又继续骂:“告诉你,我点都不在乎你的怀疑,反正也不是第次了但这绝对是我最后次看到你,因为你那张脸,真的变成全世界最讨人厌的面孔了”

她说完,就提起地上的木桶,往孤儿院走,仿佛受不了再看他眼。

“珣美”季襄本能地往她前面挡。

“你还要做什么”她狠狠地说,木桶用力甩向他。

“珣美,对不起,是我太冲动了”他拦住木桶说。

“你又对不起什么是你误解我是败絮其内的千金小姐,还是你误解了我不再误解你的误解”珣美猛地去咬到舌头,她的话全撞在块,连她自己都搞糊涂了。

趁着她的怔愣及困窘,季襄连忙说:“你瞧,我们之间实在太混乱了,总是误会中又有误会,扰了我们彼此都无法冷静思考,所以才胡言乱语通。珣美,原谅我刚才说的那些话,还有以前不该说的,我们能不能重新开始呢”

珣美瞪着他,还感觉到方过的急风骤雨,有好会儿说不出话来。然后他的诚挚态度及前所未有的温柔语调散化了她的愤恨,虽还有几分怨气,她仍开口说:“所以我才道歉,想解开这重重的乱麻呀而这些钱是我爹给我的,交给你做统革命的事,不是最恰当吗”

这不是他想要讨论的事,但不失是个起头。他关心地问:“可是你呢你自己有钱用吗”

“这你就不必担心了,我比你想像中的独立。瞧,我身无分文地从报社出来,不是活得很好吗”她说。

“你好,我可不好。”季襄想也不想地说:“自从你不告而别后,我和建荣黄康四处寻人,会儿害怕你流落街头,会儿以为你被人拐骗,我们连巡捕房的女尸都去认了。”

“你是真的在乎我的安危吗”她仰着脸问:“还是怕我和曾世虎串通呢”

“珣美,我们不是说好,不要再彼此猜忌了吗你刚刚才讲,我不是会利用你的那种人;而我相信,你也绝不会出卖我的”他有些气急败坏地说。

“好嘛以后我们之间再没有怀疑了。”她说。

季襄仍不太放心,他为她费过太多心神,所以觉得有必要再进步解释,“或许我最初的态度是很糟糕,但珣美,我是诚心地要带你离开富塘镇,更希望你在上海能够独立自主,切平安。”

“这也是为什么你留我在报社的原因吗”珣美问出心中直存在的疑点。

“你不晓得,在上海车站你把金银手饰股脑儿塞给我时,样子有多天真。我想,我不暂时收留你,你恐怕活不过两天。”季襄说。

“我才不天真,事实证明,没有你,我也活得好好的”珣美微笑地说。

看她脸上得意的表情,他心中那股怪怪的感觉又升起。他从不是老师,也不再是英雄,她真的不需要他了,他在她的心头是否连席之地都没有了呢

“是的,你并不天真。”他尽量掩饰声音里的怅惘,换种想接近她的方法说:“如果你现在想回来参加我们爱国救国的组织,我们非常欢迎。”

“不,我不回去了。”珣美迟疑了会儿说。

季襄的心陡然落地,如攀崖的最后根绳子断了,内在的冲击超过想像。他只能问:“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自己不太适合你们那种紧张危险的生活。”她说:“反正爱国救国的方式有很多种嘛我的志愿就是教育,中国有太多文盲,有太多战乱下的孤儿,都是我想帮助的人。你是用笔杆枪杆救国,我用社会改革来救国,虽然没有你们快速,但也是建国的百年大计,不是吗”

珣美还有个私人的理由没说,那就是陈若萍。个家庭只能有位女主人,报社也样。陈若萍向来都是排斥她的,再回去,还不是做那些琐碎的工作她自认有更强的能力,不必委屈,更不必为了讨好季襄,改变自己。

群鸟雀扑扑飞过,投下细乱的影子。

季襄沉默了好会儿,努力消化珣美的话,最后才用赞赏的语调说:“很好,我是前锋,你是后卫,我们仍是站在同条阵线。”

这时,有两个四五岁的女娃跑来,似乎在争执件东西,哭着向珣美告状。

珣美蹲下来,很有耐心地排解纠纷,那口吻,那神情,都是他不曾见过的。仿佛她已不再是那十九岁稚气的少女,而下成熟许多。这就是面具下的珣美吗

“你们乖乖不要吵,段阿姨赶明儿带你们去看放河灯。”她替她们擦泪说。

季襄看得入迷,差点没听见珣美说的话。

“我非进去不可了”她说:“你不会再拒绝收我的钱了吧”

“哦我替南方政府谢谢你。”他忙回答。

“这是应该的”珣美说完,就领着小女孩,提起水桶,向他挥挥手,走回孤儿院。

季襄慢慢转身,踏过草坪,心理想,就这样了吗

他和珣美的事情和平解决,却也分成两条不交会的轨道吗

骑上自行车,他仍频频回首,那灰石墙的孤儿院,砖红的敦堂,在林间忽隐忽现,现成股拉回他的力量。

史恩说是爱,西洋人的爱,爱入骨,爱入髓,爱得粉身碎骨,而这些,他早已经献给国家了。

还是那句话,珣美的爱都不属于他的世界

季襄猛地加快速度,自行车以惊险的倾斜绕过弯角,但他依然没有慢下来,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般。

盂兰盆会,就是中元节超渡孤魂野鬼的**会。上海最壮观的就是放河灯,在松江醉白池嘉定汇龙潭西园九曲桥早聚集了许多放灯及看灯的人。季襄班人躲在城隍庙附近的栋古楼里,做最后的密商。由小窗可见荷花池里灯火闪烁,九曲桥上人头钻动,市场的闹声隐隐传来。

“咱们也该去凑热闹,谁知道过了明晚,还有没有这机会哪”有个工人说。

“对呀说不定明年我们也成了这些该超渡的好兄弟了。”另个人应道。

“拜托你们说点吉利话,好不好”陈若萍抗议着。

“他们只是想放松下心情而已。”黄康说。

“我是想去疯狂阵,没见过这种奇景呀”史恩转头问季襄:“你的意见呢”

“随便你们,别露了风声就好。”季襄心不在焉说。

众人离去,季襄仍待在楼内。他不想出去,也不愿坐在那里,他最迫切想做的是见见珣美。

明晚的行动是筹画了许久的,虽有成功的把握,但也有失败的可能性。如他以前的几次任务,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慈母已辞,手足已别,多少年来已习惯了无牵无挂。

然而,这次不样,他认识了珣美,尝到了生命中另种魂牵梦系的滋味。万他再也看不到后天早晨的太阳,没见珣美最后面,会不会成为永生的遗憾呢她的生命如初升的旭日,还很长远,总要叫她好好保重吧

那刻,他心中再也没有别的念头,走到城隍庙前,叫了辆黄包车,就往教会去。

沿途可见散聚在河岸旁的人,还有河上的灯。有的是红莲花形状,后面串着五颜六色的小纸灯,孤孤幽幽的,可达好几丈长,真像要入邈远黄泉似的。

教会的坡下也有条河沟,仅管窄浅,也有三三两两人在那儿拨弄着河灯。季襄突然想起珣美对小女孩说的话,眼睛便在黑暗中梭巡着。

果然,她在排柳树下,笑语比人影先到。

“我这儿还有呢叶扁舟渡众生。”珣美用荷叶卷成船形说。

“荷叶灯,荷叶灯,今天玩了明天扔”旁几个娃儿唱着。

季襄向另边的人,要了几根点燃的青蒿野草,轻巧巧地放到她们的灯队中,然后念唱:“篙子灯,篙子灯,今天放了明天生”

“是你你怎么来了”珣美闻声看见他,惊喜地叫。

“我才该问你,你们信基督耶稣的,怎么也来凑这个趣”季襄微笑地问。

“我还没信,不过我们是偷溜出来的。”珣美看看左右说:“也该回去了。牧师睁只眼,闭只眼,不干涉我们,但玩得太晚,他不生气都不行。”

几个保姆分别赶着院里的孩子,爬上小坡,珣美很自然地就和季襄走在最后面。

夏末的夜,带着初秋的凉意,轮银亮的月挂在树梢头,拂照低垂的草茂挺的林木。远处已有早发的桂花,散出清秋时节才有的香味。

“你在这个奇怪的时候来,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呢”珣美忍不住又问。

“奇怪我以为就我们认识以来的种种,这算很正常的拜访了。”季襄逗着她说。

珣美想,噗哧地笑了出来。

“你总叫我纳闷,有时像个小女孩,有时又像很成熟独立的新女性。”季襄说:“不过你照顾孩子的耐心和爱心,以后保证是个好老师。”

“我娘只生我个女儿。你也知道,我爹妻妾多,大家总勾心斗角,没有什么亲情,所以我直希望有个单纯又充满爱的地方。吴校长办学校,就给我很大的启示。”她突然想到说:“对了,吴校长因我们的事而离开富塘镇,你有她的消息吗”

“她回到她的故乡,继续从事教育工作。”他说。

“我真觉得好抱歉,害她受到这种委屈。”她说。

“不必抱歉,吴校长在全中国的任何个地方,都能够办学校。她的离开,是富塘镇的损失。”季襄笑笑说。

“告诉你,哪天我就大刺刺地回富塘镇,开所女子学校,我还要大家都欢迎我呢”珣美极有信心地说。

“凭你的聪明及毅力,定会的。”季襄诚挚地说。

咦他今天讲话特别客气,倒让珣美很不自在,于是礼尚往来地问他:“你呢你在完成统大业后,又要做什么呢”

季襄愣了下,他铤而走险地生活那么多年,总过著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很少去想那么遥远的事。做什么呢当官,他没兴趣;继续从事新闻工作,或是回到他矿业老本行不过这都要有个前提,就是他要能够活到那时候珣美见他静静走着,默不吭声,干脆替他回答:“我晓得了你是要结婚生子,完成终身大事。”

“结婚生子你为何这么想呢”季襄看她眼说。

“若萍说的呀她说,你到了中国统之日,才会考虑婚姻之事,而且新娘还有可能是她哟”珣美说。

“简直胡说八道,我和她之间除了同志和朋友的关系外,什么都没有。”他停了下来,脸有些严肃:“你们怎么谈到如此可笑的话题呢”

“的确是可笑。”珣美假装漫不经心地说:“她说有很多女孩子是因为崇拜你迷恋你,而加入救国行列。她以为我也是,还特别警告我番。”

“那么你是吗”他冷不防地问。

“我”珣美张大眸子,故意很夸张地说:“我是很敬佩你,就像敬佩谭嗣同孙中山样;但迷恋才不可能呢我段珣美是立志不恋爱,不结婚,不被男人牵着鼻子走的。”

这下季襄真的震惊到无言,人看起来有点傻愣。

群人走过,接着是个桃担子的人,“笃笃笃”地敲着竹筒,边叫着:“桂花赤豆汤,白糖莲心粥,来哉”

“哇我们来碗吧我请客。”珣美说着,掏出自己的月牙蔷薇荷包,准备付钱。

季襄仍深陷在自己的思绪里,随她给钱,随她喝汤,满脑子只想着,他在她心目中,连个谈感情的男人都不是,他为何还苦苦恋着她呢

直到走回教会前的草坪,季襄才压抑内心的冲击。他看到她手中粉红的荷包,突然问:“我直有个疑问,你拿这个月牙蔷薇当宝贝,甚至胜过那些金银财物,是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我娘唯的陪嫁就是棵月牙蔷薇,她希望生的女儿,也能像它样纯洁又无邪。”珣美微笑说:“所以我自幼就最爱月牙蔷薇,不能忍受丢失它或污染了它。”

“原来如此,月牙蔷薇就是你。”他凝视着她说。

月光霎时蒙朦胧胧,珣美也觉得气氛的改变,他奇书网专注的眼神令她心跳加速,想逃跑又仿佛被紧紧黏住。

“珣美,把“月牙蔷薇”借给我好吗”他轻轻问。

“借给你”她目光如梦地重复着。

“你不是说我的工作太危险吗”他更温柔地说:“我是前锋,随时有阵亡的可能,我需要个护身符。”

她无法思考,只能如中蛊般,将荷包缓缓递出去。

季襄碰到荷包,也踫到她的手,眼睛更与她缠绵胶着。这刻的她,如此出尘,如此灵秀。

他唇未动,心底的话已由喉间逸出,“还有你,珣美。我这生,独来独往,不知道爱,不懂得相思,没尝过拥抱的滋味。若我明天就死去,你会为我哀悼,永远地怀念我吗”

几乎同时,他拥住了她,在她背上的手激切而动情。

珣美忆起在尼庵第次的亲密接触,相同的味道,只是他的身体不再是冰冷,而是火烫燥热;她的姿势不再是抗拒,而是更柔软顺服。

似鹰的感觉又回来了。不必看,不必抬头,由耳旁急速的心跳脉动,由肌肤的渗透摩擦,她已飞上了蓝天。

多奇妙的时刻晕眩,又仿佛永远化不开似的。

突然,她斜斜落下。他放开她,如他的拥抱,令人措手不及。

“好好保重”他气息微喘,说完便消失在黑暗中。

有好会儿,珣美都无法从他的来与去之间恢复过来。举目望去,只有流萤点点,微风细细,切更如梦幻了。

但她知道,这不是梦,也不是幻。他莫名其妙地出现,提到未来死亡护身符月牙蔷薇不知道爱不懂相思但却拥她入怀,紧紧的,忘掉切道德与禁忌。

珣美护着犹颤抖的身与心,望着他离去的方向,有几分迷惑,也有几分嗔怨地说:“唐季襄,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然而,暗夜的星空下,只有她自己听见。

第七章夜里,远远的轰隆声惊醒了珣美,她以为是春雷,忘记现在已是九月,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清晨,由教室东边的窗子,可看见外滩那儿冒着黑烟,连天上的云,海上的雾,都灰蒙蒙的。

“八成是失火了”有人说。

珣美无心去管,这三十几个小时来,她应付课业及工作,都有些力不从心了,满脑子只悬在季襄身上,特别是他前天夜晚的那些话及近似轻薄的举止。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她已由母亲那儿得到平静,自也做到心清无杂念,他干嘛又要来吹皱池春水呢

他还会来找她吗看他还有什么脸面见她老师欺负学生,英雄欺负弱女子,成何体统而他拿去了月牙蔷薇荷包,好像也夺去了她隐私的部分,反正她又被“侵犯”

就对了。

可是,万他从此不再来了呢

下午,珣美才由牧师的口中,知道失火是弹药爆炸。

“曾世虎的整排仓库都被炸掉了,还毁了几艘船和货车。”罗勃牧师把从收音机听来的消息转述:“上海在中美日法各国警察,都纷纷出动,缉拿凶嫌。因为“五四”的风潮刚过,人心尚未定,他们怕有人又出来乘机煽动捣乱。”

珣美听到“曾世虎”和“仓库”,整个人脸发白。天呀她知道这计划,定是季襄他们做的,他们终于行动了

“有有没有人伤亡呢”珣美难掩激动地问。

“没有人死,只有几个工人呛伤。”牧师没注意她的异样,继续说:“现在上海可乱得很,许多革命党左派分子黑道份子都被请去巡捕房问话,人人自危呀”

曾世虎没死,季襄没死,结果呢结果呢

珣美急急告了假,就到她下定决心不再涉足的报社,这是她唯能找到季襄的地方。

大街的气氛看起来很不对,行人比往日少,巡捕房的车纷纷出笼。

报社果然有了异样,门口站着几个持棍的红头阿三。

季襄出事了吗美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眼泪盈眶,却束手无策。她来回走了几趟,几乎引起那些印度人的注意,她才打算豁出去地向前查询。

“rr”突然有人拉住她说。

回头,竟是史恩珣美满心满口的话,下子塞住。这当儿,个阿三转着棍子,走过来叽哩呱啦地吼大串。

“”rr,。”史恩摆个俏皮表情说。

阿三又乱叫阵,挥挥手,史恩立刻催珣美上自行车,在第个路口便转弯,并且不准她说话。

仿佛好久,他们才到了栋漂亮的别墅,附近的景色,只有外国的无声电影中才看得到的。

珣美没有心思去欣赏里外的摆设,进大门,便抓住史恩说:“季襄好吗他没有事吧”

“他和报社的人,昨天就被带到巡捕房问话,现在还没出来。”史恩说。

“天呀这不是凶多吉少了吗警察厅的人知道是他们做的吗”美觉得自己快无法呼吸。

“不要歇斯底里,快坐下。”史恩扶着她说。

“快告诉我”她凶巴巴地说。

“”史恩忙说:“警察厅并不晓得爆炸案是谁做的。他们抓了好几个团体去问话,报社只是其中个,季襄他们都有万全准备,大概很快就没事了。”

“会没事吗多可怕呀有点差错,就是杀身之祸呀”她茫然又痛心地说。

“唉你担心他,他反而担心你。”史恩坐下来说:“他就猜你会到报社打听消息,所以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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