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蔷薇》 第 6 部分阅读

以要我在旁盯着。你千万小心,现在报社去不得,不然你也会被牵连。”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她绞着手帕,含着泪,恨恨地说:“他前天晚上来,点都没提,只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做些莫名其妙的事,太过份了”

“他放河灯那晚真的去找你呵他还死不承认呢”史恩说。

“别提“死”字”珣美叫着。

“哦”史恩的嘴变成型,然后又嘻皮笑脸地说:“他爱你,你也爱他,有情人什么的,对终成连理”

“你胡说什么”她听到那些字眼,脸由白转红。

“我敢保证,季襄是百分之百地爱你。”他副不吐不快的样子说:“我这次从美国回来,发现季襄整个人都变了。小姐,那都是因为你的缘故。他关心你的程度超过他母亲,上帝原谅我这么说,但这是我唯能表达的方式。他常拿你的荷包和相片出来看,就是“相思”啦”

史恩特别发清楚“思”的音,免得变成“死”,又要挨骂了。

珣美像跌入条长长的山洞,想找出口及亮光。季襄爱她这是他那晚表现失常的原因吗

她继续绞手帕说:“不可能的。季襄把所有的爱都给国家了,他不返故乡,不恋家人,不娶妻子,只是往前走,在中国奋斗,从不为任何人停留,他不可能会爱我的。”

“国家爱是回事,女人的爱又是回事。”史恩很有经验地说:“男人怎么可能不爱女人呢季襄常说他不需要,英雄是孤独的。哼在我们西方,英雄才热闹呢不要被他骗了,他其实很需要你的爱。”

他向她借“月牙蔷薇”,也等于在借她的爱吗他的勇气因她而减,又因她而生;

原本对死亡的无惧,也因为她,而有所牵绊。他要她永远怀念他不季襄,你不能轻易就消失,你欠我个解释,个拥抱史恩看她唇都要咬破了,想让气氛轻松下说:“无论你是如何让季襄爱上你的,你很幸运,他是男人中的男人,令大家都敬佩。”

没想到珣美并不领情,还杏眼睁圆地说:“你搞错了季襄能叫我爱上他,是他的幸运”

“哇女权运动者”史恩故意叫声说。

珣美却被自己的话吓到了。“爱”字在她所受的女诫庭训中,是滛荡败德的字眼,如今真的由她的口里说出

但承认了它,才能明白独立的她,为何心要随季襄出走,甚至不忌讳会给人造成私奔或纠缠的印象;也能明白,离开他时,那许多日子的暗夜哭泣,及争执后的椎心痛楚。

天地不老,相思难了。因为季襄,她终于陷入了这古今不变的情关中,是该喜还是该忧呢

离开仓库爆炸案已经十天了,珣美仍是没有机会见到季襄。

据史恩说,杜建荣黄康及陈若萍,在第二天黄昏就无罪释放,但季襄因为是社长,独揽切,所以在警察厅多待了两日。

“放了人也不见得安全。”史恩又说:“现在报社被监视着,出来的人被跟踪,进去的人被盘查,危机还没完全过去,因此季襄暂时不能见你,怕把你也拖累了。”

“我才不怕呢要查让他们来查,我爹是曾世虎的生意伙伴,他们又能拿我怎么样

搞不好我还能替报社说话呢”珣美辩驳着。

但无论她如何争取,季襄就是不愿她卷进这淌浑水,甚至连信都不敢通封。沮丧之余,放河灯那夜的种种,仿佛成了场梦,极不真实;连史恩说的爱情,也隐隐像个夸大其辞的玩笑话。

孤儿院的夜如此静,只除了几声偶尔的婴啼。她放下手中的书,走到窗前,天上的月成了四分之,俏俏地羞赧地移步。

突然有细小的石子,丢向她的窗。她努力往外看,却漆黑片。又第二颗石子,她吹熄油灯,才勉强看见站在草地上的季襄。

季襄他站在那里,如放河灯那晚的位置,头仰着,充满期盼。

珣美心跳如雷动,她飞也似地跑了出来,什么都不能思考。

他来了,他等着她,那刻,奔向他的怀抱,是如此自然的事。

在碰到他身体的那瞬间,珣美察觉自己的冲动及纵情。但他的手围过来,没有犹豫,比她更迫切,两人紧紧相拥着,在微弱的月光下,形成直直的条影子。

四周的切慢慢地回来了,她感受到男人壮硕的臂力及烈阳般的味道。她忙挣开,记起了礼教,全身火烧似地,他并没有为难她,只温柔地凝视着她。

“你来了”美急急说着,想除去羞怯及尴尬,“哦你怎么能来没有人跟踪你吗”

“这是他们第夜撤防。天黑,监视的人就走了,所以我马上来看你。”他低声说,眼睛仍没有离开她。

“你还好吗他们还怀疑你吗”她关心地问。

“史恩没告诉你吗我们掩饰的工作做得很好,他们抓不到什么把柄。”季襄脸上稍露忧色,“只可惜没杀成曾世虎,打草反而惊了蛇。”

“没关系呀蛇总还有出洞的天嘛”她安慰说。

“你不懂,这中间的情势很微妙。”他解释说:“这次如果曾世虎死的话,按他平日的贪婪及恶名,众人只会拍手叫好,连巡捕房也不会认真追查。但是他没有死,还四处施压,与上海各帮派串成气,以后不仅是碰他很难,连我们行动的障碍也更多了。”

“那现在该怎么办呢”美问。

“也许要走更险的棋。”季襄说。

“更险的棋你总不会像暗杀马化群样,单枪匹马去杀曾世虎吧”她惊问。

“或许。”他不置可否地说。

“但曾世虎是大私枭,门禁森严,可不像对付马化群那么容易。”她忧心忡忡说:“你这不是去送死吗”

“珣美,有些事是非做不可的。”他很沉稳地说:“现在西方的欧战结束了,段祺瑞政府蠢蠢欲动,南方政府也受军阀挟持,内战迟早会爆发。少了个曾世虎,中国会减少许多伤亡,降低分裂的危机。珣美,在国家存亡之秋,个人的生命是不算什么的”

“不算的算的”她略为激动地说:“我在乎,我不要你死”

他不语,只定定看着她,再用手触触她的脸颊说:“你刚才那么不顾切地奔向我,为什么呢”

那手碰到她暖热的肌肤,温度的差异,恰是心头的悸动。她轻轻地回问:“你那晚莫名其妙地抱着我,又是为什么呢”

“我不该爱,不适合爱,但爱就在我带你离开富塘镇的时候发生了。”他放下手,眼中没有欣喜,“珣美,我多不愿让你知道,我只希望你远离我,安安全全的。”

“但你需要我。”她将手放在他的掌心,“若萍说的没错,我是对你崇拜和迷恋,所以硬缠着你到上海,硬随着你到报社,甘愿做些我不曾碰过的粗活爱,也这样发生了。”

“不我们的爱是没有意义的”他握着她的手,像要捏碎般说:“我不能给你幸福,只会带给你烦恼和忧伤”

“不我不要幸福,也不要意义。”她急切地打断他说:“记得吗我说过不结婚,要像吴校长样,献身教育,这是真的。所以你不必觉得负担,或要有什么承诺。我不绊你,你也不绊我,相爱是情不自禁的,但我们的爱是平等的。”

“我不懂你的话,爱情对我而言,如此陌生。”他无措地说。

“爱情对我也是陌生,但我努力了解,并用我的心去感觉。”她又再次抱住他,脸贴在他的胸膛,听那血热的心跳,说:“因为你的爱,我会更献身我的工作,在人生路途上也更坚强;而你因为我的爱也更谨慎,更有使命感,更会珍惜自己,爱我和爱国家是不相冲突的。”

“我怎么觉得你夕之间又长大了呢”他捧起她的小脸说。

“你不喜欢这个长大的我吗”她微笑地问。

“我喜欢任何时候的你。骄蛮的天真的诚实的温柔的成熟的生气的,甚至叫警察来抓我的时候。”他动情地地说。

“哇你这么说,会害我晚上睡不着觉哟”她顽皮地说。

“那么你呢你又喜欢我的什么”他拥紧地问。

“我喜欢你的才多呢像木讷凶悍粗野骄做英雄气概理想顽固铁石心肠反正我喜欢你的切切。”她样样说。

“我的铁石心肠,碰到你却化了”他看着她,头慢慢低下。

珣美感觉到那吻,如此轻柔,仿佛浮在水面上的小舟,划呀划的,划到林荫深处,划出绿漪微波,然后波变大,圈圈激荡,笼住了彼此的气息爱意,及深深眷恋。

他的唇离开时,她几乎昏眩了,只悠悠地冒出句,“我是不是等于失去贞操了”

他身体僵,仿佛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说:“可惜我无法娶你。”

“你想娶我,我还不见得要嫁给你呢”她立刻说。

“我怎么觉得有些伤心呢”他摸着自己的胸口,假装难过地说。

“你会伤心才怪。”她顶撞回去。

“珣美,说真的。现在上海局面紧张,我可能无法常常来看你,你自己千万要小心。”他回复正经的神色说。

“这该是我提醒你的话吧”她说。

“不用担心我,我有你的“月牙蔷薇”当护身符,还记得吗”他笑笑说。

“但愿那真的有用。”她停停又说:“你专心忙你的工作吧不来看我没有关系。

但是你在采取任何行动之前,定要让我知道哟被蒙在鼓里,只有瞎操心的滋味,真的很难受。”

“我会的。”他后退步,用极理智的声音说:“很晚了,你明天早还要上课,该回去睡觉了。”

这别,下次见面又不知何时。美万分不舍,想再与他磨下去。但她了解季襄的个性,他不爱缠人黏人的女子,所以她忍下自己的依恋,乖乖地道再会。

那夜,她果然睁眼到天亮,脑海走马灯似地转着他们相识以来的种种。幕幕的,直到他们彼此吐露爱意。

尤其方才的那些话,有些在当时说得坚强有理性,但此刻内心却犹疑不定。他不能给她承诺幸福,不能娶她,她自然也会伤心呀

曾发誓不要为男性之奴仆,她却以季襄的喜乐为前提想法为依归。他说不娶,她就说不嫁;他不能给的,她就特意不要;而他要的,她则双手奉上她段珣美怎么也变成这种没有骨气的女人呢

可是,她真的点也不觉得委屈。被他爱,本身就是种幸福,即使有痛,也是那么酸酸甜甜的痛法吧

对珣美而言,这是个美得叫人心醉的秋天,能和她喜欢的人在起,做满意的工作,就是遍地霜红的枯叶,也洋溢着诗情画意。

与季襄的会面,比她预期的来得多。因为他总在暗沉沉的夜里,用石子敲她的窗。

有月或无月,下着雨或亮着星,冷风袭落叶或狂风吹树梢,似乎都阻止不了也。

“我很忙,过几天再来看你。”他总是说。

可是,往往第二天晚上,他又会出现。

“没办法,不见你,睡不着觉。”他极不自在地说。

如果日子这样过去也很好,他平安,她也平安,寻常百姓的快乐。她祈祷变动的时刻不要到来,他们之间没有分离的字眼。

然而,长天星移,她知道季襄直在计划暗杀曾世虎,只是还找不到最妥善的计策。

重阳节方过,倒是珣美这里有了意外的变化,她的父亲因为生意之故,到上海来访。

他来的第二日,便差人送了张条子到教会。

珣美吾儿:父已至上海,住永安的大东旅社,午后来见,务必到。

珣美的第反应是逃。但逃什么又逃去哪里呢父亲既已原谅她,想必不会再押她回去。

而且她未依时报到,依父亲的脾气,恐怕还会连累了罗勃牧师。

抱着颗忐忑不安的心,珣美来到永安公司。由穿着白衣的侍者,领她经舞厅茶室,来到铺着地毯,挂着玻璃洋灯的豪华旅舍。

段允昌住在极昂贵的套房,有自来水龙头四脚浴缸水晶灯电话和大而柔软的西洋铜柱床。

可是珣美第眼所见的,却是父亲歪在躺椅上,吸着长筒鸦片的模样。她轻叹口气,难怪季襄要说,物质上的西化很容易,但精神上的更新,如老牛拖车,个寸步,就要挨上好久。

“珣美呀来来”段允昌见她便叫,脸上没有不悦之色,“让我瞧瞧,我这最聪明的女儿,逃家逃出什么结果来啦”

“爹,女儿私自离家,是女儿的错,但我还是很高兴不必嫁给马仕群。”珣美依照以前的技俩,先低头哄哄父亲开心,再说出自己的道理。

“我才不管你想不想嫁谁,但违抗父命,我就该痛打你顿,”段允昌板起了脸孔,“不过你娘说你在外头吃了些苦。瞧你身上穿的,灰不灰,蓝不蓝,你们学校是养难民吗我给你的那些钱呢”

“爹,这是学校的制服,每个人都要穿的。”她说。

“看你这样,还不如跟我回家好。你的妹妹珊美听父母的话,命比你好上百倍。”

段允昌吐了口烟说:“倘若你现在有了悔意,也还来得及,爹又帮你找了门更好的亲事,保证你会喜欢”

珣美心沉,正想抗议,门打开来,四姨娘娇滴滴的声音接着传出,“瞧那西洋的花布,色样美又质料好。还有那蕾丝花边,做得多细呀,我们那土手工哪里赶得上嘛”

她后头跟着位穿金带玉的贵妇人,还有手拿大包小包的侍者。

四姨娘付了小费,打发了侍者,才发现珣美,表情夸张地叫着:“哟这不是我们那位娇贵的三小姐吗”

“这就是三小姐多标致的姑娘呀”贵妇人立刻上下打量她,口里赞美着说。

“珣美,还不跟曾家二夫人行行礼。”段允昌催促着。

“瞧你穿的,二夫人看了都要笑话。”四姨娘在旁说:“我们珣美自幼就不爱打扮,光是爱捧著书看。”

“这身衣裳我认得,我那出嫁的女儿宜顺就穿过。”曾二夫人迳自对珣美说:“你是念崇贞女塾,对不对”

“是的。”珣美点点头说。

“那可是所高级学校呀能进去念是时髦,出来以后,多少世家子弟抢着要呀”

曾二夫人很有经验地说。

珣美没说,她是不属于付昂贵学费的那群。

“真的”段允昌放下烟枪,特意说:“那我家珣美,是配得上你家的端民少爷了”

“配配是郎才女貌,金童玉女呢”曾二夫人眉开眼笑地说:“这样好了,今晚你们就带珣美来赴宴,端民也在,就让他们两个先认识认识,培养感情,如何”

珣美开口要表明自己没空,却被段允昌挡着,他说:“没问题,当然没问题。”

“好了我们还没去逛珠宝店呢”四姨娘拿起皮包,又要出门。

“对了我说好要带你去看西洋长串珍珠项,每颗又圆又大,漂亮极了”曾二夫人也挽起皮包说。

“你们两个可别胡买,外滩的仓库刚炸掉,我和世虎兄损失了大笔钱,你们女人家可要俭省些。”段允昌半开玩笑地说。

“嘿我不花,世虎还不是把钱都给了那狐媚子的五姨太我才不那么傻呢”曾二夫人说。

“可不是,我要尽量花,把老爷您要纳五姨太的老本都掏光。”四姨娘也加句。

在段允昌笑呵呵声中,两个女人扭腰摆臀地走出去。

房内恢复安静,珣美立刻说:“爹,我不去参加今晚的宴会,更不想去见什么端民少爷。”

“你又来了”段允昌脸翻,生气地说:“以前个马仕群,你嫌他老没学识妾又多,结果擅自离家,差点气死我,我念在父女情份,原谅了你,可现在这个曾端民,是曾世虎最宠的儿子,在天津念书,年轻有为又表人才,我不知道你要反对什么”

“光他是曾世虎的儿子,就令人厌恶。”她说。

“曾世虎有什么不好家大业大,上海有半是他的。你当了曾家少奶奶,吃穿不尽,要什么有什么,到时珊美来替你提鞋都不配。”段允昌劝诱地说。

“他家大业大是怎么来的还不是卖鸦片,走私军火,用中国百姓的命换来的。”

珣美顶撞说。

“闭嘴”段允昌气得青筋直爆,巴掌就打过去,吼着:“你忘了家规家法吗

你个女孩家,吃饱闭嘴,绝不能管男人的生意,更不能用这种口气对你老子说话,小心我枪毙了你”

珣美捂着肿痛的左颊,眼泪扑簌簌掉下来,但仍然很倔强地说:“那你就枪毙我好了”

“别以为我不敢,横竖留你也是祸害。”段允昌愤愤地走了几步,又回头说:“我不准你回学校了,等我生意做完,你就跟我起离开上海,永远不许再回来”

“爹,你答应过娘的”她抗议地说。

“我没答应什么”段允昌不为她的泪所动,只说:“你想再读书,可以,除非你同意今晚到西纯别墅赴宴,并且愿意和曾端民做朋友”

西纯别墅那不是曾世虎的郊区住宅吗自从爆炸案后,他就隐居在那里,四周环绕着侍卫及保镖,般人很难靠近。季襄直在烦恼不得其门而入,她如今有这个机会,为什么不好好把握呢

珣美藏住内心的计划,用很心不甘情不愿的口吻说:“好吧我去。”

段允昌横竖的眉毛放松了,他怒脸转笑脸,高兴地说:“好这才识相我是你老子,切都是为你着想,怎么会害你呢”

“我还是可以回学校念书罗”她必须先确定。

“当然。不过爹在上海的半个月,你可要请假陪爹呀”段允昌好心情地说:“你会很忙的。等会儿,还要叫你四姨娘陪你去买些衣裳,打扮下,让大家羡慕我有个又聪明又貌美如花的女儿。呵呵呵”

半个月好,她定要在这期间,弄清楚西纯别墅的里里外外,让季襄轻而易举逮到曾世虎。她这段允昌女儿的身份,也算有了正面的用途了。

季襄面对秦先生送来的密件愁着眉。日影渐移,他仿佛呆坐许久。其实他真正忧烦的,不是上级希望在年底前解决曾世虎的事,而是珣美。

连着两个夜,他到孤儿院,看到的都是她漆黑紧闭的窗。他不愿去胡思乱想,总认定她有非如此不可的理由。但这样不吭声,好像是堵砖墙直直朝他砸来,几乎乱了他所有的方寸。

他没想到自己会如此在乎。他承认了爱情,也说出爱情,以为能得必能舍,但他太高估理智。珣美天天拉扯他的心,如远扬的风筝,不胜风力,在失控边缘,线左右的摆弄,都狠狠划出钻心之痛。

他真到了不能日不见她的地步吗

日己当中,史恩到教会打探消息,迟迟未归。

他起身泡杯茶,才要坐下,陈若萍大步进来,往他桌上丢了份报纸,说:“你看,段珣美参加曾家晚宴的照片。她和曾端民状似亲密,俨然是社交界的对新才子佳人。”

那纸上的黑白照片十分模糊,但仍可看出珣美穿着时髦,身上是蕾丝的西式洋装,发式卷曲,还系着柔软飘逸的丝中,美艳不可方物。

“哼你们见色心喜,都被她骗了,现在狐狸尾巴可露出来了吧”陈若萍得意的对几个围过来的男生说。

季襄紧咬着牙,不让自己显示内心的激动。但他实在无法再看眼,尤其那旁冲着珣美直笑的年轻男子。

“我在猜呀上回爆炸案,曾世虎临时不来,逃过了那劫,搞不好还是段珣美通风报信的呢”陈若萍乘机强调说。

“不要危言耸听,制造不实谣言”季襄瞪着她说:“珣美有没有卷入,你最清楚。

第,她根本不知道我们上次的行动,,第二,如果她知会曾世虎,曾世虎不会只顾生命,而白白损失那些价值连城的军火船货。”

“哎呀这些花边新闻最无聊的,不值得看。”杜建荣说着,要将报纸往字纸篓丢。

恰好史恩进门,顺手接,他把尖尖的鼻子凑向照片,吹声口哨声:“珣美果然是个小美人儿。”

他的“儿”还没卷完音,季襄就逼问他说:“这张照片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不简单。珣美的爸爸到上海,她请两个礼拜的假,陪他四处交际应酬,曾世虎那里是必然去的。”史恩下结论说。

“不珣美不会去这种应酬,她定是被强迫的。”季襄拉着史恩说:“我们去找她,她此刻正需要我们的帮忙,我们非救她出来不可。”

季襄交代好报社的事,就和史恩往大东旅社出发。

陈若萍开了窗,看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弯角,忍不住跺脚说:“这个季襄真是中邪了,他再如此执迷不悟,总有天,会死在珣美的手上。”

“正所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杜建荣注解说。

“不应该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黄康笑嘻嘻地说。

“你们这群臭男人,真是无药可救想想中国还要靠他的,也真可悲”陈若萍怒不可遏地说。

两个男人不敢再答腔,个前门,个后门,各自去避难。

报社又安静了。陈若萍轻叹口气想:为什么季襄不能爱上她呢是她爱得不够,还是放弃太早呢

同样的,季襄爱上珣美,她也不懂。因为在她眼里,全世界的女人,没有个配得上季襄。但事情就这样发生了,除了说珣美幸运,季襄时糊涂,又能如何呢

这是家高级茶楼,室内铺着地毯,桌椅都是细致的红木。

珣美百般无聊地和干贵夫人喝茶,耳朵听完了古筝的“湖上春晓”“梅花三弄”,眼睛浏览完墙上的名画,那些碎嘴子话题仍然没有结束。

“瞧,那白得跟鬼样的洋人直盯着我们看,那眼珠子还是透明的,像可以穿过去似地。”四姨娘小声说。

“啊他向我们走过来了”曾二夫人挤着眼说。

珣美抬头,才发现是史恩。还来不及惊诧,他已到桌前,很绅士地行个礼,并递出个荷包,对她说:“我相信这是小姐方才掉的。”

珣美接过来看,是她的月牙蔷薇哦,季襄定是他找她

还来不及说谢,也无心去听女人们的叽叽咕咕,她忙到化妆间看个究竟。荷包里只有季襄的张字条,写着:散池轩,不见不散。

她出来时,史恩已经离去。

她用方才想的借口说:“四姨娘,我想去买些书笔,就先告退了。”

听到书和笔,几个女人都没兴趣。曾二夫人笑着说:“果然是爱念书的孩子,不怪我们端民喜欢。你去吧不过别忘了晚上要听戏,是梅兰芳的“游龙戏凤”哟”

出茶搂,珣美也不顾丝质洋装,长绸中及扎脚鞋子,半跑了起来。

两天不见,她好想他,也积了很多话在心里头。

散池轩是间书斋,里面有文房四宝古玩古画及些精品书,表面上是做生意的,但同时也是南方政府的联络站之。

珣美穿过店面,和老板点个头,就走到后面。

小房间内是季襄。她看见他,就不由分说地扑到他的怀里,她可以感觉那比以往强烈的手劲,所以,他也是想念她的。

季襄捧起她的脸,略施脂粉,又香又美,但却不是他的月牙蔷薇。

他掩饰内心种种情绪,只就事论事说:“我听说你父亲来的消息,你还好吧”

“怎么会好呢见不着你,不能上学,还要每天穿这些累赘,和那些人周旋。”

她带着委屈说。

“我就知道你是被迫的。”他的声音转为温柔说:“如果你想的话,我马上可以安排你离开上海。”

“不我其实也不是完全被迫的。”珣美左右看看,谨慎地说:“我这也是在帮你。”

“帮我”他愣了下。

“你不是直愁弄不清楚西纯别墅的状况吗”她说:“我这几天正好有机会进出西纯别墅,也初步探知他们的厅院位置,保镖人数,巡逻次数。等我和他们更熟之后,还可以取得更多的资料。”

季襄终于知道她的脑筋在转什么念头他猛地放开她,有些激动地说:“搞了半天,你竟在做情报的工作天呀你明白这有多危险吗个不小心,就会死无葬生之地。

你没受过卧底的训练,没学过探敌的技巧,不晓得如何保护自己,这不是去送死吗不

我不准你去,你立刻退出”

“但这也是你除掉曾世虎唯的机会呀”珣美说。

“不是唯,我还有其他方法。”季襄抓抓头说:“好,就算是唯,我也不要你涉足”

自他们相识以来,她从没见过他如此心烦意乱又脆弱的模样。

她深吸口气,以最柔婉的语调说:“季襄,你忘了我身在什么样的家庭吗

“我并不天真,而且很会察颜观色,避开灾祸。你不是常说我有有许多面具吗我相信以我的单纯及复杂,就足以应付曾家的人,没有人会怀疑到我。”

“不你还是不可以去”他握住她的手说:“珣美,这不是你的工作,你的目标是教育,不是这铤而走险的革命或暗杀。我知道你这么做,切都是为了爱我;但我真的无法接受”

“你错了我是爱你,但我也爱中国。”珣美打断他说:“我是崇拜吴校长,想学她献身教育;但我也崇拜鉴湖女侠秋瑾,能实际参与救国工作,我也会义不容辞的。”

“我不许你像她,我不许你死。”他直瞪着她说。

“我当然不会死。”珣美突然觉得自己长他好几岁,必须像个母亲般劝慰他:“季襄,让我们忘掉儿女私情,忘掉我是珣美,就只当我是你的个同志。试着想想;我现在能够进西纯别墅,取得曾世虎的信任,让你们得以接近他,暗杀他。以个领导者的身份,你该阻止我吗”

他看她良久,眼睛里渐渐凝聚着痛苦,然后将她的手按在他心上,和着他沉重的心跳,他以极低哑的嗓音说:“我了解你想表达的话,但我也同时了解,在爱情的世界里,我也是自私的为了国家,我可以牺牲家庭幸福切,其至生命,但我却不能牺牲你珣美,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你爱我更甚于自己的生命。”珣美泪如泉涌,像要痛到心髓般,她紧紧偎着他,哽咽地说:“有你这番话,我这生算没有白活了。你放心,我定会更爱惜自己,而以我们的爱,也请你相信我,照我的方法去做,好不好”

季襄又是阵长思,理智及感情在他体内激烈交战。最后他凝视她明亮的眸子,再吻去她的泪水,以极慢极慢的声音,教她各种伪装方法及应变策略上的使用。

珣美认真地聆听着。

“记住,宁可后退,也不要前进。有时急于时的邀功,反而会掉入敌方的陷阱,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失。”他不断强调着。

珣美用力点头。

看她专心致的模样,他心又揪痛,忍不住说:“你不是曾问我,中国统之后,我要做什么吗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要娶你。”

“娶我”她睁大眼睛说。

“你愿意改变心意,当我的新娘吗”他期盼地问。

“我愿意,我愿意”她高兴地回答。

这刻,什么理想抱负都没有了。他们只陶醉在彼此的爱中,忘情地说着笑着吻着。

他们宁可时间在这小小的房间停留,明天永远不要来。或者,有座神奇之桥,可以越过所有责任与义务,直接通向那美丽的未来。

第八章今年冬季,天反常地暖,雪也来特别晚,十二月天,黄埔江头还旋盘着几只应该南下的候鸟。

天天见阳光,货也进得好的曾世虎,为偿三个月前爆炸案的那场晦气,大张旗鼓地要举行五十岁的生日。

当然,居于安全的理由,他的风声放得响,可是请的人只限于他能信任的亲朋好友。

而且西纯别墅早加强戒备,进出的人,收来的贺礼,都要经过严格的检查。

“我们不能再等了,暗杀行动就选在这日。”季襄在密室里宣布说:“我们要让曾世虎的生日,也变成他的祭日。”

他方面也是舍不得让珣美在虎口下冒险。时间已经够久了,再拖下去,他会先精神崩溃。

“珣美给我们的这些图是很详细,逃生的路基本上都设计好了。”杜建荣说:“只是我们如何混进去武器又该怎么办手上没枪没刀的,也是白搭。”

“还是用那招戏班子的方法。武器比较麻烦,因为他们任何箱子都不放过。”季襄皱眉说。

“珣美说,武器由她带,以她的身份,不会搜得太严。”史恩说。

“不这招太险了,等于把生命放在刀口上,我不能同意。”季襄否决说。

“我们当中,谁不是把生命放在刀口上呢你自己就首当其冲。”陈若萍顿下又说:“如果你东也顾忌,西也顾忌,我们的工作怎么进行下去呢”

“我会再另外想办法的。”季襄坚持地说。

最后还是珣美说服了他。

那日,他们在散池轩会面。她花了很长的时间反覆说:“我已经得到曾瑞民的同意,段家和他的礼块送。他是曾家的儿子,没有人会搜查他的。”

“他那么任你摆布,可见很喜欢你了。”季襄口气怪怪地说。

“你在嫉妒”珣美亮着眼说:“不过你真的不必,在我的心中,你就是那广大的天,而曾瑞民只是地上的只小蚂蚁,点都不能和你比。”

“即使是只小蚂蚁,也让我根不舒服。”季襄说:“你千万记得,曾家人心狠手辣,说变脸就变脸,你不要疏忽轻敌。”

“其实真正危险的是你,我又不动枪。”她说。

季襄不语,只是抱着她,说:“这是我第次希望任务快点结束,然后找个安静的地方,和你长相厮守。”

“你的统大业呢”珣美轻问。

“就像你说的,报国总有其它方式吧”他说。

“你是英雄,其它方式不适合你。”她说。

“如果我不想当英雄了呢”他问她,也自问。

“我不在乎你是不是英雄,只要你好好活着。”她真心地说。

“珣美,有件事直是避讳的话题,但此刻我非说不可。”他轻声嘱咐着:“如果我不能好好地活着,你定要坚持走下去,像我的月牙蔷薇,知道吗”

珣美眼中泛出泪水,整个人埋在他胸前。她怎么能回答呢

世间悲喜总不由人,特别是这个天灾**交迭的时代。他们只能静静地相信,以心交流,体会彼此,仿佛这是最后次的聚首。

西纯别墅四处是张灯结彩,丝竹不断,几个开放的大厅堂都充满着祝寿的人潮,能够被邀请的,多半有些来头。珣美放眼看去,很容易就分辨出哪些是伪装的保镖。

曾世虎在重重护卫中,即使近在咫尺,要得手,恐怕也要靠几分运气吧

珣美自己方才就有惊险万分的情况出现。

段家的礼和曾瑞民的起送至书房时,管家硬是要检查她的。

“不必了,她是我的朋友。”曾端民命令说。

“二少爷,这是规定,不得不从。”管家说。

曾端民争不过,就看向珣美。她身上开始流冷汗,但仍镇静地打开那刻有蔷薇花的檀木箱子,里面整齐地摆着几柄名贵的古董折扇。

“别乱动,这可是千金之价,你们辈子都赔不起的。”珣美故意吓人说。

“段小姐,我们能看看底层吗”管家又说。

“当然不行底层是装折扇的镶金盒,更是动不得的。”珣美嗲声撒娇说:“你们曾家真讨厌,别人送礼,还要先侮辱番才高兴,有没有毛病呀”

她那表情说有多媚就有多媚,曾端民看了心动,便说:“好啦拿着鸡毛当令箭,把小姐都惹火了。你们就去收拾其他人吧”

直到此时,想到那幕,珣美的手还会发抖。

“还在为那件事生气吗”端民看她不悦的脸色问。

她斜睨他眼,嫣红的樱唇嘟得高高的。

这位曾家二少爷是懦弱无能的玩裤子弟,凭家里有钱,到处游学玩耍,不务正业。

她太熟悉这种人,她的大哥就是例,所以曾端民很快便成了她的囊中之物。

她真的懒得理他,只担心季襄他们取武器是否顺利。

今天的气候也奇怪,以为是晴蓝,偏偏不见太阳,云层则块块加厚。若是下雪了,对计划好或不好呢

众人分批祝过寿,就准备入席。这时天色整个大暗,屋的里外亮了灯,仍嫌不够,所以燃了几支大火把。

“世虎兄真是神通广大,连风云都来拜奇书网寿了。”有人藉机拍马屁说。

胖墩墩的曾世虎,闻言大乐,摸着胡须直笑。

宴席到半,早先搭的戏台有了动静。珣美开始紧张,她知道戏码有三套,分别是“龙凤呈祥”“淙溪沙”和“哪吒闹海”。

蓄意利用的是第三出。那时众人酒足饭饱,警戒心降低;再加上哪吒的武打戏多,在拔龙须的那瞬闲,枪弹就要射出。

“怎么了你都不动筷子,是菜式不合你的胃口吗”曾端民殷勤地问。

“哟瞧我们二少爷,人都还没娶进门,就伺候成这样了。”曾二夫人取笑着说。

这回珣美没有脸红,因为她的注意力全在洋人桌上的史恩。看见他,她的心定下半。

唱完刘备周瑜的“龙凤呈祥”,珣美看见混在管茶事女工里的陈若萍,她的脸太过严肃,显得有些特别,希望没有人留意到。

第二出“淙溪沙”是唱西施和范蠡的故事。在清越的慢板中,珣美找到当车夫的黄康,他的脸涂得有够脏。

熬完打算救越国的西施,珣美捺不住,随着群孩子探向后台。

简陋的衣物间,堆栈着闪金带绿的厚重戏服,还夹着汗水及廉价香粉的味道。

突然有人轻握她的细腰,猛回头,却是个眉毛吊起,满脸腥红色彩,头上串两根触角的人。他的眸子对她闪动着柔情。哦是扮虾兵的季襄。

“蟹将来啰”有人对孩子们闹着。

哈是杜建荣,他挤眉弄眼的,可顽皮了。

珣美紧张的情绪,完全松懈下来。看他们的模样,极有信心,她或许不该太忧虑。

“待会我上台,你就去找若萍,记得吗”季襄不放心,低声交代。

“我会。”珣美和他对望,想留住彼此深深的爱意。

杜建荣在旁轻咳声,阻断两人的忘情。

“框”地声,铜锣开打,新戏上场。珣美回到宴席上,手握紧皮包,全身僵硬着。

“珣美,我留了几尾醉虾,你爱吃的。”曾端民见了她就说。

虾哦她快呕吐了。

小小红孩儿,满场活泼乱跳着。

珣美想到厕所吐,但又不敢离开步,她必须看着季襄平安。

终于到了龙王宫殿,季襄和杜建荣掌着大旗出现,陈若萍黄康史恩和几名内应的人,都稍稍靠近。

红孩儿捻了龙须,龙王惊跳。

蓦地两声爆破,乍听之下,以为是带着潮气的鞭炮,但接著有人喊:“刺客呀”

珣美的身心下子活络起来,眼前的景象快速转动。的确是快,因为有人忙着逃命,有人忙着抓刺客,全部撞在块,像房子要倒塌了。

珣美心只有用。她看着曾世虎捧着胸口倒下,血喷了地。接着是扔下大旗,往后台跑的季襄,她跟着追,但许多人超越过她。

她再看见季襄时,他正和人扭成团。她翻着皮包,拿着预藏的枪,丢给已手无寸铁的他,声巨响,他获得了自由。

“珣美,快走”季襄用力喊着,人奔向她。

但晚了步,有人拽住她的手臂,怒火冲天地说:“原来你也是和他们伙的”

天呀是拿着枪的曾端民,他整个人变得宛如魔鬼,枪口朝季襄举起。

她不知哪来股蛮力,猛撞向曾端民,枪口偏,她只觉胸臂痛,天地下颠倒,然后满口的沙尘,满鼻子的血腥“珣美”季襄魂魄俱裂地叫着。

他枪毙了曾端民,但同时自己身上也中了弹。但他不觉得痛,眼里只有珣美的血,珣美的伤该死她怎么不睁开眼她怎么离得那么远呢

“珣美”他声嘶力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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