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玫瑰》 第9章

学姐拉着我往广场中心奔跑,广场上的人正慢慢围成一个圆。

「为什么?」我边跑边问。

「你是水利系的,这可是你们的系舞,怎能不跳?」

话刚说完,舞蹈正好开始。

所有的人围成一个圆圈,沿着反方向线,起右足跳藤步,于是圆圈顺时针转动着。

第17拍至第32拍,右脚起向圆心沙蒂希(schottische )跳,然后再左脚起退向圆外沙蒂希跳。来回重复了两趟。

当向着圆心移动时,所有人口中喊着:「喔嘿!」

「嘿」字一出,左足前举,右足单跳。

举起的左足,可以夸张似地几乎要踢到迎面而来的人。

学姐做沙蒂希跳时,口中的「嘿」字特别响亮。

「学弟,再大声一点。」学姐的神情很兴奋,左足也举得好高。

最后一次举左足时,学姐用力过猛,双脚腾空,差点摔倒。

我吓了一跳,赶紧扶起她。

学姐只是咯咯笑着,眼睛好亮好亮。

学姐,妳知道吗?这正是我想要的归属感。

我属于这个团体、属于这群人,不管我跟他们是否熟稔。

因为我们以同样的姿势看这个世界,有着同样的欢笑。

学姐,妳拉着我融入圆圈,走向圆心。

所以我并不寂寞。

音乐快停了,一直重复着「mayimmayim」的歌声。

圆圈不断顺时针转动,愈转愈快,好像即将腾空飞起。

我追赶学姐的舞步,捕捉学姐遗留下来的笑容。

然后我终于也笑了。

连续几天的雨,造成台北部分地区淹水,不过情况都很轻微。

由于这跟我的工作相关,因此主管要我跟另一位男同事到现场看看。

他跟我隶属同一组,叫苏宏道。

这个名字跟水利工程的另一项工程设施 疏洪道,也是谐音。

疏洪道又称分洪道,可使部份洪水经由疏洪道再流入下游,或排至其它流域,因此具有分散洪水的效果。

例如台北的二重疏洪道,可分散淡水河的洪水。

记得我第一次向他说我的名字时,他很兴奋地说:「你是滞洪池,我是疏洪道。我们双剑合璧,一定所向无敌!」

很无聊的说法。

虽说如此,他还是习惯叫我小柯。

他人还不错,只是总喜欢讲冷笑话,很冷的那一种。

笑话不好笑也就罢了,有时还会惹上麻烦。

例如在下雨的那几天,他会说外面的天气跟公司的状况一样。

「怎么样?」我问他。

「都在风雨飘摇之中。」他说完后总会大笑,很得意的样子。

这句话刚好被路过的老板听到,把他叫去训了一顿。

「你学乖了吧?」当他挨完骂回来后,我又问他。

「你知道我为什么挨骂吗?」他反而问我。

「因为你拿公司乱开玩笑,当然会被老板骂。」

「不是这样的。」他神秘兮兮地将嘴巴靠近我耳边,轻声说:「老板骂我不该泄漏公司机密。哈哈哈」

如果是刚认识他,可能会被他唬住。

不过我认识他已有一段时日,知道这家伙的嘴巴很坏。

疏洪道的个性不算太散漫,却很迷糊。

他的办公桌就在我右手边,桌上总是一片凌乱,像被小偷光顾一样。

当主管要我跟他到现场勘查时,他光在桌上找钥匙就花了十几分钟。

「真是诸葛亮七擒孟获啊。」他终于找到那串钥匙,转头告诉我:「这串钥匙我丢掉七次、找回七次,很像诸葛亮对孟获七擒七纵吧。」

「快走吧。」我习惯装作没听到他的话。

离开办公室时,在门口碰到公司内另一位女工程师。

「李小姐,妳中毒了吗?」疏洪道开口问她。

「什么?真的吗?」她很紧张。

「我看见妳嘴唇翻黑。」

「那是口红的颜色!」说完后,她气呼呼地走进办公室。

疏洪道哈哈笑了两声后,拉着我坐电梯下楼。

顶着烈日,我们骑机车在外面走了一天,几乎跑遍大半个台北。

我对台北不熟,而疏洪道是土生土长的台北人,因此通常由他带路。

我发觉疏洪道非常认真,跟平常上班的样子明显不同。

他对水利工程设施的了解远超过我,我因而受益不少,并开始敬佩他。

再回到办公室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半。

我收拾一下办公桌,准备下班。

而疏洪道把口袋中的零钱掏出,随手丢进桌上的文件堆里。

「你在做什么?」我很好奇。

「我在藏宝啊。」

「你还嫌桌子不够乱?」

「你不懂啦。」他双手把桌上弄得更乱,零钱完全隐没入文件堆中。

「我不是常常在桌子上找东西吗?找东西时的心情不是会很慌乱吗?

心情慌乱时不是会很痛苦吗?但我现在把零钱藏在里面,这样下次找东西时就会不小心找到钱,找到钱就会认为是意想不到的收获,于是心情就会很高兴啊。」

然后他又在桌上东翻西翻,翻出一个硬币,兴奋地说:「哇!十块钱耶!我真是幸运,一定是上帝特别眷顾的人。」

他又得意地笑着,嘴里啧啧作声。

「我下班了,明天见。」我拍拍他的肩膀,还是装作没听到他的话。

虽然今天在外面跑了一整天,但回到住处的时间还是跟以前差不多。

「咦?为什么你的脸那么红?」叶梅桂还是坐在客厅看电视。

「会吗?」我摸摸脸颊。

「是不是」她站起身,拨了拨头发:「是不是今天的我特别漂亮,让你脸红心跳?」

「妳想太多了。」我放下公文包,坐在沙发上:「那是太阳晒的。」

「哦?你在办公室做日光浴吗?」

「不是。我今天跟同事在外面工作。」

「哦,原来如此。」

当我准备将视线转向电视机时,她突然站起身,绕着茶几走了一圈。

「妳在做什么?」我很疑惑地看着她。

「我在试试看身体变轻后,走路会不会快一些。」

「妳身体变轻了吗?」

「是呀。」

「会吗?我看不出来耶。」我打量她全身:「妳哪里变轻?」

「头。」

「头变轻了?」我想了一下:「那妳不就变笨了?」

「喂!」叶梅桂提高音量:「你还是看不出来吗?」

「啊!」我又看了她一眼后,终于恍然大悟:「妳把头发剪短了!」

「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是老鹰。」叶梅桂哼了一声:「我才是老鹰,你一回来我就发觉你的脸变红了。」

「不好意思,我刚刚没注意到。妳怎么突然想剪头发呢?」

「废话。头发长了,当然要剪。」

她坐回沙发,语气很平淡。

我觉得碰了一个钉子,于是闭上嘴,缓缓把视线移到电视。

「喂!」

在彼此沉默了几分钟后,叶梅桂突然喊了一声,我吓了一跳。

「怎么了?」我转头看着她。

「关于我头发剪短这件事,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嗯。头发剪短是好事,会比较凉快。」

「然后呢?」

「然后就比较不会流汗。」

「还有没有?」

「没没有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的问话有些杀气,因此我回答得很紧张。

果然叶梅桂瞪了我一眼后,就不再说话了。

我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该说什么,干脆问她:「妳能不能给点提示?」

「好。我给你一个提示。」

她似乎压抑住怒气,从鼻子呼出一口长长的气,我看到她胸口的起伏。

「我头发剪这样,好看吗?」

「当然好看啊,这是像太阳闪闪发亮一样的事实啊。」

「那你为什么不说?」

「妳会告诉我天空是蓝的、树木是绿的吗?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当然不需要刻意说啊。说了反而是废话。」

「哼。」

虽然她又哼了一声,但我已经知道她不再生气了。

叶梅桂可能不知道,她的声音是有表情的。

我习惯从她的眼神中判断她的心情,并从她的声音中' 看' 到她喜怒哀乐的表情。

她声音的表情是丰富的,远超过脸部的表情。

因为除了偶尔的笑容外,她的脸部几乎很少有表情。

正确地说,她的声音表情是上游;脸部表情是下游,她情绪传递的方向跟水流一样,都是由上游至下游。

「那我问你,我长发好看呢?」叶梅桂又接着问:「还是短发?」

「这并没逻辑相关。」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妳的美丽,根本无法用头发的长度来衡量。」

她忍不住笑了一声,随即又板起脸:「你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了。」

「从」我尾音拉得很长,但始终没有接着说。

「嗯?怎么不说了?」

「没事。」我笑了笑。

我不想告诉叶梅桂,我是从学姐离开以后,才开始变得会说话。

这已经是第二次在跟叶梅桂交谈时,突然想起学姐。

我不是很能适应这种突发的状况,因为不知道从哪一个时间点开始,我已经几乎不再想起学姐了。

虽然所有关于跟学姐在一起时的往事,我依然记得非常清楚,但那些记忆不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脑海,也不会刻意被我翻出来。

即使这些记忆像录像带突然在我脑海里播出,我总会觉得少了些东西,像是声音,或是灯光之类的。

我对录像带中的学姐很熟悉,但却对录像带中我的样子,感到陌生。

也许如果让我再听到「夜玫瑰」这首歌,或再看到「夜玫瑰」这支舞,这卷录像带会还原成完整的样子。

只可惜,大学毕业后,我就不曾听到或看到「夜玫瑰」了。

有了上次突然因为叶梅桂而想起学姐的经验,这次我显得较为从容。

「对了,小皮呢?」我试着转移话题。

「牠也在剪头发呀。」

「剪头发?」

「小皮的毛太长了,我送牠去修剪。待会再去接牠回来。」

「小皮本来就是长毛狗,不必剪毛的。」

「可是牠的毛都已经盖住眼睛了,我怕牠走路时会撞到东西。」

「妳想太多了。狗的嗅觉远比视觉灵敏多了。」

「是吗?」

叶梅桂站起身,拿下发夹,然后把额头上的头发用手梳直,头发便像瀑布般垂下,盖住额头和眼睛。

「你以为这时若给我灵敏的鼻子,我就不会撞到东西?」

她双手往前伸直,在客厅里缓慢地摸索前进。

「是是是,妳说得对,小皮是该剪毛了。」

「知道就好。」叶梅桂还在走。

「妳要不要顺便去换件白色的衣服?」

「干嘛?」

「这样妳就可以走到六楼,装鬼去吓那个白烂小孩吴驰仁了。」

「喂!」

她终于停下脚步,梳好头发、戴上发夹,然后瞪我一眼。

叶梅桂坐回沙发,打开电视。

我的视线虽然也跟着放在电视上,但仍借着眼角余光,打量着她。

其实她的头发并没有剪得很短,应该只是稍微修剪一下而已。

原先她长发时,发梢有波浪,而现在的发梢只剩一些涟漪。

我觉得,修剪过枝叶的夜玫瑰,只会更娇媚。

但以一朵夜玫瑰而言,叶梅桂该修剪的,不只是枝叶,应该还有身上的刺。

「我去接小皮了。」叶梅桂拿起皮包,走到阳台。

「我陪妳去。」我把电视关掉,也走到阳台。

她犹豫了一下,说:「好吧。」

「不方便吗?」

「不是。」她打开门,然后转头告诉我:「只是不习惯。」

搭电梯下楼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着叶梅桂这句' 不习惯' 的意思。

我从未看见她有朋友来找她,也很少听到她的手机响起。

除了上班和带小皮出门外,她很少出门。

当然也许她会在我睡觉后出门,不过那时已经很晚,应该不至于。

这么说起来,她的人和她的生活一样,都很安静。

想到这里时,我转头看着她,试着探索她的眼神。

「你在看什么?」

刚走出楼下大门,她似乎察觉我的视线,于是开口问我。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妳很少出门。」

「没事出门做什么。」叶梅桂的回答很简单。

「可以跟朋友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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