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之水(经典官场小说)》 第 24 部分阅读

这条命还是没有,就靠个缘字事情不到你跟前来,那是没缘份,到你跟前又离开了,那也是没缘份。没缘份再好也不是你的。你想它干什么”我连连点头。刘跃进说:“你们见到凌若云她了”我马上说:“没见到没打照面没说句话。”刘跃进叹声说:“真不知怎么办才好。”我有点可怜他,却也说不出什么。胡兵说:“男子汉站在那里顶天立天,有什么风吹雨打他怕不怕”

72粉红的传说

抗洪回来不久,我通过了博士论文答辩,几乎在同时,我被破格晋升为研究员。接着马厅长领衔的博士点批下来了,我又成了博导。出乎我意料的是,我的几个同窗也顺利地通过了答辩。同窗三年,我都没见过那两位书记主任,他们什么时候来上过课我不知道,可这时他们都拿出了像模像样的博士论文。连任志强都嘟囔着说“这两个人是三次博士,报到来次,送礼来次,答辩拿文凭来次。”他们已经到了心想事成的境地,这个世界就是围绕着他们设计的,连讲道理的方式,也是由他们的需要决定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方式。所有的原则在操作中都变成了纸空文,那些煞有介事的话讲给谁听的呢这些大人物都把它当作玩笑,还能指望谁来听呢想想感到恐怖。再想想也只能如此,要求设计者不按自己的需要来设计游戏规则,那合乎人性吗他们拥有权力,这种权力唯难以达到的地方就是更高的权力,其余的问题都不是问题。看清楚了这些我感到,自己还得努把力,还得向更高的境地前进啊,算起来也只有步之遥了。

机会果然来了。快到年底的时候,马厅长在厅办公会议上提出要我兼任厅长助理,据说当时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我得到信息之后也作好了上任的准备,只等下文件了。这样下次的厅办公会议我就有资格参加了,就进入厅里的核心圈子了,这也算迈出了小步吧。

可第二天纪检会卢书记悄悄告诉我,有封匿名信把我告了,说我有作风问题。我听几乎心跳停止,孟晓敏的事发了我沉住气说:“说我有作风问题,说我”我想着是不是药材公司瞿经理漏了什么风给谁,或者有谁盯过我的梢,不然怎么可能卢书记说:“你别激动,这只是种传说,我们还没调查呢。”听要调查我的心里就发虚,调查我就完了,因小失大,因小失大啊我硬了头皮说:“希望组织上尽快调查。”

下午我跑到外面很远的地方给孟晓敏打了传呼,问她有什么异常的情况没有她说没有,还个劲地催我到老地方去见面。我说:“厅里现在有人要陷害我,要把我们的事情捅出来,你最近千万别跟我联系。”她还是坚持要跟我见面,我说:“现在是什么时候”她很委屈,却不肯放弃自己的要求。我说:“你怎么就不知道个事情的大小”就挂了电话。

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想着是谁在陷害我呢躺在董柳身边翻来覆去也不是个事,就对她说要赶份文件,起来了坐在客厅沙发上,在茶几上摊开了纸,手中拿着笔,装模作样写了几行字。毫无疑问,那封信是冲着马厅长的提议来的,政治目标也可以用迂回战术来实现。长期以来有人盯着我分析我,这我是知道的,我不也在分析别人吗想上去的人总比上面的位子多,有了你的就没我的,所以条件越接近就越是冤家,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要竞争大家挑明了竞争,你也抗洪去,你也**文,你也把博士学位扛回来,在这些地方下绊子,小人啊我知道这是男人的薄弱环节,没想到自己也在这上在栽了。我得想个万全之策,这战输了,锐气挫了,很可能这辈子都没机会了,人生又有几个下次我又后悔不该凭时兴致跟孟晓敏来往,把她运动到省城来了。凭什么别人问我就没法回答了,这不是铁证如山吗事情穿了泡,跟董柳又怎么交待呢

我把可能的人挨个想了遍,孙之华袁震海丁小槐甚至黄主任或者是他们中的谁指使哪个小人物写的第个回合,大将是不出马的。第二天我去处里,几个人看见我,眼神中都有点怪异,喊“池处长”的声音也有点特别。多年的训练使我能从别人的神态中察觉他们自己都感觉不到的那点差别。丁小槐来了,我用稍微变了点调的嗓音喊了声:“老丁啊。”他似乎吓了跳,我觉得自己的检验方式奏了效,马上接着说:“早上好啊。”他连点头说:“池处长早上好。”我双眼望着他,面带微笑,他眼神有点乱,点着头到自己的办公室去了。我几乎就认定信是他写的了。但我不上去,事情也轮不到他,他跳出来干什么纯粹出于嫉妒吗不太可能。这时丁小槐进来找我商量事情,我感到了他完全是为了掩饰自己刚才的那点失态而来的。事情说完了他说:“有人嫉妒我们处里,怕我们处里办事更方便些,工作开展得更好些。”我说:“那是谁呢”他说:“不知道风从哪里刮出来的,有这么多处室呢。”他去了。

中午回到家里,董柳倚在沙发上看电视,饭也没做。我说:“什么时间了”她说:“还吃饭干什么”我听这口气就慌了,跑到厨房去做饭。董柳闯进来,把淘米的锅往地上摔说:“你在外面做的好事”口气很严厉,声音却并不大。我弯下腰去把锅捡起来,想着是抵赖呢,还是承认算了我慢慢直起身子,把锅放到台板上,又蹲下去收拾溅在地上的米。董柳把将我扯起来说:“外面人都知道了,只有我个人不知道以后叫我怎么出这张门让我被人家戳背脊怪不得这几天走在外面背脊上还有后脑勺发麻”我说:“怎么呢,怎么呢,值得生这么大的气”我打算承认了。她推推把我推到客厅,说:“个女人,这些事情不生气,那还有什么事情生气就不说对得起我,你对得起我波不呢我什么时候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那样窝囊的时候我都没说过你句,换世界上第二个女人她做得到你变心吧,你变了心我把你的东西割下来,让你在别的女人那里当不了男人”我说:“我不好你把我丢了,去追求新的爱情。”她马上说:“那没有用,男人总是男人,换个人他还是男人。男人我都看透了,就是夹不住那泡马蚤,捣腾完了他就安神了,我看透了。”我说:“轻点,轻点。”打算去关窗户,看窗户已经全关上了,“轻点,关键时刻你不能向别人提供炮弹来轰我”我想想董柳说的也是真的,她苦了那么多年,孟晓敏做得到我知道赖不掉,打算先跟她晓以利害,把家里的战火平熄了再说,就避重就轻地说:“去年”她把手掌当作把刀从空中劈下来,把我的话砍断了说:“屁话,你要说就老老实实说,别想轻描淡写”我连连点头说:“我是老老实实说。去年”那把刀又从空中劈下来,说:“去年那年你到北京去就是跟那个妖婆借的钱,前年妖婆带了表弟到我们家里来,还装模作样当我的面批评你几句,戏演给谁看呢妖婆还帮自己的情人介绍过对象呢你喜欢她你就做第三者去挖墙角,挖下来算你的本领,你认识我干什么”我听梦醒了似的,外面人传说的原来是小莫我试探着说:“你听谁说的”她说:“要别人说干什么我都当面看见了。别人都把你告了”我把茶几拍,气壮如牛说:“别人陷害我你也跟在后面跑我到厅里来十年了,我跟莫瑞芹你听谁讲的我当面去对质,看那条长舌头看见什么了”董柳说:“你刚才都承认了,又不承认了”我不理她,抓起电话就拨通了卢书记家,说:“卢书记,我们家里现在变成战场了,东西都打烂好多了,外面的谣言传到我家里,董柳说组织上都认定了我有问题,怎么说也不听。现在我请组织尽快把事情弄清楚,这是陷害,不早不晚这个时候出来个粉红色的传说,这是政治陷害董柳现在要跟我离婚,报告都写好了,逼我去签字,下午就去办手续。先吃饭到现在饭都没做。董柳还发疯说要抱了儿子去跳河,如果结论不尽快出来,真出了问题,那怎么办”卢书记马上要董柳接电话,我把话筒递给董柳,凑在她耳边说:“哭,哭。”董柳边听,边使劲地把鼻子抽了几下,又抽了几下,抬起胳膊去擦眼泪,真的哭了起来。

我把事情的利害跟董柳讲明了。她见我说得斩钉截铁,将信将疑说:“你自己都承认了的。”我说:“那是我懒得跟你解释,反正已经闹到组织上去了,让他们去作结论。你如果也跟在陷害的人后面跑,假的都成真了。别人说,池大为自己老婆都说有问题,我怎么解释”好不容易把董柳说服了,毕竟她还不至于糊涂到那种地步。吃过晚饭我提议到楼下去打羽毛球,董柳似乎不情愿,可还是带着儿子下去了。打球时董柳不停地叫“大为”,很兴奋的样子。快天黑了,两人又牵着波到大院门口去散了会步,才回来了。

事情很快就平息下去,毕竟匿名信没有拿出足够的证据。我倒希望写信的人有进步的动作,那样能够更进步证实我的清白,也证明我是打不倒的,下次就不会有人跳出来了。没有进步动作我还感到有点失望。我向卢书记提出了追查写信者及其动机的问题,卢书记说:“事情到这里就打止了吧,难道还报公安局追查”我说:“陷害者你今天饶了他,他明天又卷土重来,他捅刀子是可以捅死个人的。”他说:“算了,老池,算了。”我只好算了,但碰了马厅长孙副厅长我又提出了这个问题。我知道查是不可能查的,我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也不是块面团凭人怎么捏的。

谁知这天晚上有人打电话到家里来,董柳接了,那边没说话就挂了。董柳用怀疑的神态看着我,我说:“看着我干什么”过会又来了,又是如此。我想定是孟晓敏,在这种时候她还来给我添乱第二天上班我找机会出去,把她约到裕丰茶楼。我见面就说:“你怎么把电话打到我家里去”她撅嘴说:“那要我到哪里去找你你也不给我打传呼”我没跟她讲厅里的事,不然她知道我怕这个,反过来将我的军怎么办我问她有什么事,她说:“上次你在电话里的句话,我想了几天,越想越不通,你倒给我说清楚了。”我根本想不起来,她说:“你自己说过的。”说了半天才知道是“事情大小”那句话。她说:“你说清楚你到底把我放在哪里什么是大事,什么是小事”我知道女人在这个时候是绝对不讲道理的,就说:“你是大事,其它事都是小事。”她马上说:“不对,我们的关系是大事,其它都是小事。”我说:“对,对对,对对对。”她说:“对吗对吧那你说你把我怎么办这样不明不白都有年多了,我不愿这样下去,你离婚吧。”我吓了跳,说:“不敢,不敢。”她说:“你怕老婆你怕我不怕,我去找她谈,我心平气和跟她谈,相信她是懂道理的人,没有感情了,还捏在起,两个人都是痛苦。”我望着她,不认识似的,小小女孩二十出头竟有这样份勇气这倒使我怕了起来,又感激她为了我竟能有这样的勇气。我说:“这么急干什么,你还没老”她说:“你知道这年我放弃了多少机会,又失眠了多少夜晚别人晚上成双成对在外面走,我就在楼上看着他们。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也为我想点吧。”我想着离婚是绝对不可能的,对不起董柳更对不起儿子,而且进步要大受影响。拖下去那将来我欠她的就更多了,女人有几年青春到那天她也更理直气壮了。可就这么了结吧,我又实在舍不得。沉默之中她说:“你给我个说法,我等也要有个尽头。”我说:“晓敏,我喜欢你,但是,”我停下来,在内心积蓄着残酷的勇气,“但是,”她用惊恐的眼神望着我,“但是,我不能离婚。”她马上把头伏在茶桌上,又下下地在桌面上碰着,我马上扶住她的头。她说:“池大为,我看清了你,男人都是自私的人。”我扶住她说:“别这样,有话好好说。”她用力甩开我,说:“看清了看清了看清了”又扑到我怀中,疯狂地吻我,泪水渗进了我的嘴角,说:“这是不是最后的结论,你告诉我,你今天要说句真话。你今天说了真话,我还能活下去,你再不说真话,到以后我就只有死路条了。”看到她如此疯狂,我庆幸自己还是有所克制,还保持了最后的清醒,没有越过最后的界线。我说:“你坐好,我们好好说话。”她坐好了,我慢慢喝茶,把话扯开去。她说:“大为你不要说别的,我今天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我被逼得没有办法,说:“我不能离婚。”她忽地笑了说:“池处长,谢谢你的诚实。”又嘿嘿地笑,笑得我心里发冷。她说:“我先走了。”背着挎包,头也不回走了出去。我猛地跳起来想叫她回来,在包厢门边停住了,叫回来又怎么办我拍着额头,咬咬牙,没有开口。

过了几天我在家里打电话的时候,觉得话筒的手感有点不对,看看还是那部蓝色的电话机,再仔细看才发现已经换了部电话机,这是部双制式来电显示电话。董柳还是不放心我,那个传说启发了她的警觉。

经过了这件事,我走在大街上的时候,经常会出现种奇怪的念头,迎面那部汽车或摩托车会不会对着我撞过来迎面有车开过来,我本能地强烈感到后面会不会有什么阴谋经常神经质地往街边跳。好多次躲避不及汽车从我身边开过,下身的隐秘之处就会有种又麻又凉的中了电的感觉。我越来越没有办法相信这个世界。

73孔子死了

刘跃进打电话问我,能不能找到张香港地图我记起丁小槐前年去过香港,就问了他,果然有张,就通知刘跃进过来拿。晚上刘跃进到我家来了。董柳说:“刘教授你准备到香港去”刘跃进说:“到香港去轮得到我”我把地图拿给他,他看了几眼,收在裤口袋里。董柳问:“你跟凌若云最后到底怎么样了”我正担心董柳问得太冒失,会不会刺伤了他,刘跃进说:“拜拜了。”很轻松地做了个手势。董柳惊呼道:“真的”刘跃进说:“那种女人,理她干什么”几个月没见面,刘跃进他变了。其实我早知道分手是早晚的事,本来还担心他会不可自拔呢,见他竟放得下,我也就放了心。我说:“想不到你还是放下来了,我和胡兵本来还替你担心呢。”我忽然有了强烈的冲动要把那天晚上的事告诉他,话冲到舌尖上还是含住了。他刚才还在说不理人家呢,得让他在我们面前保持这个虚无的神话。哪怕是朋友,有些话也不能撕开来说。刘跃进说:“放下来了,连我自己都没想到能这么快。再说不放下又怎么样”他笑几声,“不放下又怎么样天下的事,也不是由谁的意志为转移的。我不但把凌若云放下了,连世界我都放下了放下个世界比放下个女人总更困难更痛苦吧,可是我放下来了,不放下又怎么样”我说:“大家不约而同都走到这条路上去了。说好听点吧,是梦醒了觉梧了,看清楚了不骗自己了,说难听点吧,是堕落了放弃了,只剩下自己了。”刘跃进说:“心里其实还是苦呢,但想想苦也是白苦,苦它干吗我从小觉得个读书人的天然使命就是承担天下,就是入世的那份情怀,先天下之忧而忧。你叫他不承担,不忧,他做人都没有感觉,空空洞洞的,那种轻松实际上很沉重,很可怕。可忧了这么多年回过头看,自己是白忧了。自己说了什么,写了什么,做了什么,等于没说,没写,没做。世界它该怎么样还怎么样,绝不会因为谁而走另条路。时间之中有种力量比人的意志更加强大,那是天数,看不见摸不着说不清,可它制约着切。天数非人力可为,我想通了。胡兵说得对,在个权钱社会,你说那套,谁听你的这就是天数啊我经常嘲笑电视播音员对着天说话,”他两只手的食指往上戳戳的,“领导是服务,干部是公仆。最近醒悟了我自己也是对着天讲话,天下国家连学生也不当真了。他们比我还潇洒,他们是在市场背景下成长起来的代,好多话我在课堂上都讲不下去了。跟现实无关的话,空空洞洞大而无当的话,讲着心里都不踏实,像飘在云端。市场它是种经济结构,又是种意识形态,它消解了终极,以及知识分子;它还是种人生观,活着你得去挣钱有市场就没有终极,市场把切都平面化,现世化了,我们的生命失去了想象的空间,谁都明白要面对自己,要抓住今天。大概念变了切都变,浅薄就是深刻。你人格高尚视金钱如粪土我忽然发现自己的武功在不知不觉之间被废掉了,自己在不知不觉之间成为了多余的人,不知不觉被历史限定的人不可能超越历史,人不能抗拒宿命,因此别无选择。最伟大的逻辑程序也不能解决人的问题,我以前想错了。没有人能够给世界种出人意料的理解,然后改变了切。那是不可能的,读书人不可能在现实之外依托逻辑来建立套价值,建立起来也只停留在书本上,无法跟现实产生有效联系,我不能装作对自己无能为力的处境浑然不知。在个按实力分配利益的社会高唱理想是可笑的,由既得利益者来主唱更是滑稽的,他们的理想在高唱中已经实现。他们过得那么好,我过得这么差,我还要听他们来讲奉献和牺牲大学还是精神文明的堡垒呢,站在讲台上我真的不知怎么开口了,所有抽象的话题已经失去了话题性,我再闭着眼睛对着天说虚的那套就是有意无意的骗子了。”我说:“那你以后不写书了”他自嘲地笑笑说:“书还得写,这是个道具,与世界无关,也不可能有关系。如今写点什么都成了泡沫,泡沫是泡沫,精品也是泡沫,在时间之流中稍现即逝。我花几年功夫写本书,都被那些泡沫淹了。”我也笑笑说:“每个写了书的人都是这么说的。”他说:“也许吧。时代变了,古代的读书人面对的是整个世界,今天却只面对各自的那渺小可怜的隅,他们与世界的关系已经被种难以描述的力量斩断。他们还活着,如此而已。没有了神圣感,也看不出有什么必要为了这可怜的隅把自己牺牲掉,牺牲如泥土入海。把世界放下来了,我轻松了,我该为自己谋点福利了。现在人人精明能干自顾不暇,都想着怎么做大自己的蛋糕,有谁把天下放在心上市场只承认眼前的利益,不承认万古千秋,这就摧毁了全部的神圣感。孔子在我心中已经死去,在这代人心中也已经死去,因此知识分子也已经死去。你说是不是”我说:“细想之下,如果不自作多情,我们应该有勇气承认天下已经渺远,自己也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小人物,于是自我便是世界。想掩盖这点的人正是对这点感受最深的人。”他双眼茫然地望着我,好像我是在很远的地方。我看出他说得很轻松,心里却并不轻松。他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说:“前不久我去北京上海,看见我的那些文友的日子都过得很好,很精致,精致到骨头里去了,个小菜都可以变着法儿弄出七八个花样来,还有人买了小车别墅。他们对钱的感受与常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对自我的关注和爱恋还甚于常人。他们说什么并不妨碍自己做什么,做什么也不妨碍自己说什么,他们在两极之间自由地滑动。我就知道再说什么都太多余了,太矫情了,高调再也唱不下去了。我对知识分子很失望,对自己也很失望。几千年来,在孔子的感召下,退守自我空间很少成为中国知识分子的主流选择,但似乎在瞬间,情况就变了,大家眼中只剩下自我了,把世界扔下了。”我说:“这不是谁的过错,这是历史。我们的幸运和不幸,都在于我们在世纪之交遭遇了相对主义,它把切信念和崇高都变成种说法,种含糊其辞模棱两可的说法。种说法不能够成为牺牲的理由。活着是唯的真实,也是唯的价值。历史决定了我们是必然的庸人,别无选择。人们因此看清了真相,解放了自己,却抛开了良知,放弃了世界。那些看清了真相的人实际上在种更高的真实中迷失了,他们是这个时代最大的赢家,也是最大的输家。我不敢说自己真的赢了。”他沉默良久,点了点头,说:“我说孔子死了还有另条理由。孔子是讲君子小人的,可市场和权力场只讲强者和弱者。孔子死了,高贵和卑贱的区别已经被种看不见的手抹平,而强者和弱者的差异如此明显。人们看透了这点,放下了精神高贵,社会弥散着痞子意识,王朔是痞子,他还痞得真诚,那些痞得虚伪的人,嘴上还念着道德经的人,那才是大玩家呢。古人可凭人格力量做个布衣君子,今天谁称自己是布衣君子,那不是强者的笑柄观念从根子上都变了,我们甚至已经不能说小人是小人,君子是君子了。我说金叶置业的余老板是小人,自己是君子,那不是笑话没有了小人君子之辩,孔子他不死承担和牺牲的精神,人格和道德的力量,传统文化两大支柱已经崩塌,也没有重建的可能。孔子死了,我很痛心惋惜,却也看到这是历史必然,在农业文明的土地上生长出来的观念无法面对今天的现实世界。如果说孔子还剩口气,那就是食色性也,连我都要拿起这个武器大胆地走向堕落了,我只恨自己堕落不了”我说:“像你个知识分子,要把过去的自己杀死,又谈何容易人人都是爱自己的,谁下得了这个杀手我特别能理解你。堕落也要有残忍的勇气呢。”刘跃进说:“我说自己是知识分子我很惭愧,这群人正在失去身份,变成了生存者操作者大玩家。对世界我已经是心灰意冷,从绝望中生出种堕落的勇气。有时候想着绝望中还有线希望,物极必反,我就不相信功利主义对人的征服是永恒的。”我说:“真有那天,你刘跃进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吗你的等待和牺牲只有靠历史学家来考证了,但恐怕未来的历史学家没有这样份闲心。”他拍着自己的头说:“是的,是的。现在是从个人看世界的时代,世界对自己有意义那才是真实的意义,变了,世界翻转过来了,从世界看个人的时代去不复返了。你对世界的那点意义世界是体会不到的,只泥牛填不平大海。大为我也要学你呢,要活出点滋味,想想在世界上只能活万多天了。想那么多干什么当个旁观者又怎么对得起这点岁月,又怎么能活出滋味人活着吧,就是活那点滋味”他说着把嘴唇品咂了几下,“那点滋味”听了他的话我感到了震惊,虽然这样想法也是自己曾经想过的,但现在从另个人的口中说出来,特别是从刘跃进口中说出来,我还是感到了震惊。别人也在用心感受世界。这更使我相信,时间之中的某些因素,不是谁可以抗拒的,抗拒也没有意义。历史就是历史,聪明的人,倔犟的人,都拗不过历史。我为自己先走步而有了现在的主动而感到庆幸。

很晚了我送他下楼,在楼梯上他忽然浑身摸着说:“地图带了没有哦,在这里。”又说:“你猜我要这张地图干什么吧有出版商约我写部小说,故事发生在香港。条件是第页就要上床,要写细节。我想想钱来得快吧,就答应了。弄得好了还可以拍电视连续剧,那就不止三万块钱了。”我觉得他有点可怜,教书先生没见过钱,三万块钱就把头低下来了。我说:“出来了拿本给我看看。”他说:“我用化名,用真名把我的名声都败坏了,也就是临时骗它几个钱。钱这个东西不能说它不好,它唯的缺点就是没长鼻子,不分香臭,只知道为主人服务,管那个人是不是王八蛋呢。我看那个出版商离王八蛋也差不了多远,有了把钱就耀武扬威人五人六的,我暂时忍下这口气,骗点钱再说。你想不到我也会这么做吧孔子死了,世界放下来了,内心的约束解除了,人轻松了自由了。”我没想到刘跃进他会说出这么大篇话来,早几个月他还在说我和胡兵呢。我看他也别说别人,自己也是个文化动物。

刘跃进去了,我在灯下发了阵呆。在这个时代,我们遇到了精神上的严峻挑战,我得承认这点。我们没有足够强健的精神力量来回应这种挑战,在不觉中,就被打败了,缴械投降了。我们失去了身份,这似乎是时间的安排,不可抗拒。有史以来,中国的知识分子第次失去了根基。他们解放了自己,却陷入了万劫不覆的精神绝地。最后我叹口气:“不知不觉,三千年大变局”

74青萍之末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

新年刚过,我打电话到医政处去,要袁震海把年前就布置的全年工作计划交来。袁震海说:“该死该死,这几天我父亲病,我都把这事忘了。过两天吧。”我想谁都有个忘的时候,也没放在心上,把已经收上来来的处室的计划看了,准备替马厅长起草全年工作计划的报告,过了两三天报告有了个轮廓,可医政处那块还空着。袁震海还没送计划上来,我心里有点不高兴,也不去催,等着。又过了天,还不见动静,我心里就火了。你袁震海对我有想法我可以理解,让我为点难我也能忍,我还没有资格发脾气,我只是个厅长助理,可报告是给马厅长用的,这你是知道的我气起来几乎就想空着这块交上去,你袁震海自己去向马厅长解释。想想还是忍了,报告没写完整,总是我的事。我又打了个电话过去,他说:“该死该死,这两天实在抽不出空,明天定送来。”我把火气压下去说:“马厅长明天就要这份东西了,他还要看,还要改,还要重新打印,下星期就开全厅的大会了。”他说:“明天,明天,明天定。”第二天我直等到下午快下班了,几次打电话过去催,袁震海才派小田把计划送过来了。我对小田说:“我准备把你们处里这块空着交上去。”小田走了,我想着有点不对劲,昨天我都把马厅长这面旗祭出来了,他还如此怠慢,他对我有怨气他就不怕我到马厅长那里参他本我怨气难消想着干脆放慢点操作节奏,等马厅长催起来了,再把事情给马厅长说了,让他娘的也摔个跟头。转念想又觉得不妥,我把马厅长的牌子都甩出去了,居然还不灵,这话马厅长听着舒服吗我只好忍气吞声,连夜把材料赶了出来。这时已近十二点,我气得睡不着,就把事情跟董柳说了,董柳说:“公家的事你气什么,人生好比出戏,气坏身体无人替。你睡不着,人家打鼾了呢。”我想想也是,想放宽心去睡,可心里那种被怠慢的感觉怎么也按捺不下去。人到了圈子里,那自尊心就没有办法不是超度的敏感。袁震海不仅是怠慢,简直就是戏弄该死该死,他真的是该死我睡不着,把这件事翻来覆去地想,越想越感到还有点别的意味在里面。袁震海他怎么有把握我不会把空着块的报告往上面交真交了他怎么下台他不止是怠慢我,还是怠慢马厅长啊,他敢,他居然敢

想到这点我心中划过道闪电,又打了个炸雷马厅长今年五十八,按照二五八的政策,五十二不提处,五十五不提厅,到了五十八,厅长也要让贤了。十年来马厅长在卫生厅说不二,谁不拿他的话当圣旨难道袁震海听到了什么风声不可能吧。我总觉得袁震海的行为有点异样,还是想不透其中的道理。

我把报告的草稿交给马厅长,马厅长不高兴说:“那我只好周末加班来弄它了。”话不重,可比打我个耳光还难受,我这个助理是怎么当的袁震海的过错,难道要我跟他扛着我只好把几次催袁震海的事说了,但没敢说打了马厅长的旗号去催的情节。连我这个厅长助理稍有怠慢都堵在心中沉沉的块放不下来,碰了马厅长下那还得了我汇报了,就等于说他的绝对权威不那么绝对了,这话好听马厅长听了说:“知道了。”我不再多说。

我总感到马厅长“知道了”三个字是有份量的,但想不透。马厅长会不会想着我是个小人,为了保自己就把别人推了出来,所以他不置可否地说了这么句如果这样我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还有种可能就是后面也许还有什么内容,他明白了,但不点破。那内容又是什么呢我得想想,好好想想。

在听了马厅长的报告之后我深受鼓舞。我的草稿中谈的是今年的工作思路,可马厅长作了重大修改,把时间推上去了,连以后三五年的规划都谈到了,准备盖新的办公楼,准备把后面皮箱厂的地征进来,准备研究出几种能在全国打开市场的中成药,等等。信息是明确的,他马垂章今年不会下台。只要他不下台,我就有足够的时间积蓄资历,就有了缓冲的机会。当然这是几家欢乐几家愁的事,肯定有人是很不高兴的。我去看孙副厅长的脸色,也看不出什么。

可几天后的厅办公会议又使我的信心受到了动摇。本来马厅长准备把中医研究院医政科的左科长调到医政处当副处长,这件事他也跟我透过风。可办公会议开到半,准备讨论人事问题的时候,孙副厅长说:“马厅长有种意见我觉得很好的,很正确的,厅里提拔干部,主要从厅里内部解决,这是对厅里广大干部的关心,谁工作得好,就有机会,这条政策虽然从没形成文字,但厅里在马厅长的领导下,长期以来是这样做的。厅里能够做到人心安定,工作顺利展开,用人的思路是条很重要的原因。”孙之华的话让我吃了惊,这不是先发制人堵着马厅长吗会场上的空气时有点紧张,没有人接下来说话。沉默了足足有两分钟,这两分钟比两个小时还长。马厅长说:“我原来有个想法,想把左文松同志调到医政处来帮助袁震海同志工作,是不是合适,大家可以议议。”又沉默了两分钟,我觉得自己是非站出来不可了,反正没有马厅长就没有我,我豁出去了,就说:“左文松同志因为跟我的专业比较接近,我还是了解他的,不论从专业水平还是工作能力,他都还是可以胜任的。”我刚说完袁震海马上说:“我们医政处如果能来个懂得西医业务的人,可能更好些,开展工作更顺利些,毕竟我们的工作对象大多数都是与西医有关的,不然就不太成比例了。”他在暗示厅里的干部学中医的太多,他敢他居然敢看来他也是豁出来了。十来个人你言我语,说的都是这件事,可真有点站队的意味了。马厅长说:“这件事有不同意见,暂时放放,大家先议议药品检查问题。”

事情很快就在厅里传开了,马厅长在六月份的去留,本来似乎不是个问题,现在却成为个问题了。大家每天上班,私下里隐隐约约闪烁其辞但意义却非常清晰的议论也多了起来。星期天我去少年宫送波上书法班,人事处贾处长正好送女儿上舞蹈班,见了我神秘地说:“你注意没有,领导上这次没拍板,把事情搁下了。我在人事处这么多年,这是第次。这后面莫不真有点什么风声”我说:“你说呢,你搞人事的总该知道点。”他说:“我正想问你呢,你在省里有没有人我方向不明夹在中间,做人容易吗”我说:“没想到袁震海的胆子这么大,他敢站在领导的对面。”他说:“也有人说你的胆子大呢。”他又说了几句,匆匆去了。

贾处长的话使我的危机感陡增。按政策马厅长是下定了,他下了我就完了。袁震海正是看清了这点,才赌宝似地在孙之华那里赌。马厅长下了,不论将来孙之华是否能主政,他都是赢家。真到那天,我就如股票撞上跌停板了,还可能是连续几个跌停板。这时我又感觉到周围的人对我的态度有了点变化,没别人的时候依然亲热着,可在公共场合就摆出副不咸不淡的嘴脸,他们骑在墙上观察风向,骂他们小人吧也有点冤枉了他们,混了几十年才混出点眉目,点生存空间,谁敢拿这点可怜的本钱去赌,去主持正义都是有老婆孩子的人啊

75口口声声

我准备趁春节去朱秘书家拜个年,看能不能摸到点风声。如果大势去了,我还得到孙之华家去拜个年。门难进,那也不得不进,至少我还没跟他撕开脸吧。门再难进也得进啊,只要他不把我拒之门外,看看脸色也是应该的,不然我就真的撞跌停板了,玩完了。玩完了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想都不敢想。到了正月初二正准备去孙之华家,钟天佑打电话来说,明天同乡聚会,要我在随园宾馆门口等。我忙问:“小朱去不去”他说:“有空他就来了。”我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到了随园宾馆,口袋里装了四千块钱,准备抢着买单,不会钟处长开车来了,招呼我上车,谁知旁边还有两个人也是上他的车的,上了车我说:“不在随园”钟处长说:“找个安静的地方。”又说:“文副省长今天可能会来。”到了城郊的丘山酒家下了车,已经来了几辆车。我说:“我还不知道这里有家家乡的酒楼。”就上了二楼。朱秘书果然在,我想,这是天要助我啊老板来了,对着我们几个抱拳打拱,说:“今天大家看得起我个做生意的人,让我作了这个东,这是给我脸啊我特地请了做国宴的厨师来了。”中午就我们两桌,其它人概不接待。大家相互认识了,大都是厅长级的人物,只有我最不起眼。我的名片有上拿和下拿两种拿法,我把叠名片拿出来,从下面抽出来,是博士导师,跟大家交换了。大家说着话,等文副省长来。我凑到小朱身边说:“卫生厅最近有点小风波,你们在上面知道不”他说:“也知道点。”我说:“不知道风到底哪边吹你不知道我们办事的人有好难,踩步都是地雷,今天不爆明天也是要爆的。”他说:“省里还没讨论。”我说:“有那么点点意向也是好的。”他指了钟处长说:“那你要问他。”钟处长说:“还没讨论。我们到时候提了方案,等上面批了,还要考虑人大会议能不能通过。”我说:“钟处长透口气给我们办事的人,我们也好做人点。”钟处长说:“真没有什么气可透的。”小朱说:“池处长你按组织原则办事,今天谁当家你就听谁的。”我觉得这句话倒有了点意味。人家做干部工作的,不能说就是不能说,有这么点意思,就算个信息了。我也不再追问,反正是不去孙之华家了。

等到点钟文副省长还没来,大家都很有耐心,没有人催饭。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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