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是真要有本领,西洋人就不能够。譬如西洋画,是即使画面留出空白,亦不能生出意思的。中国东西的切造形都是如此。所以中国的文学是世界上最好的文学,它写处是写,不写处亦是不着句,而光景无穷。这用禅宗的话即是能说从上诸圣还有未为人说的法。
其实,譬如文章的写法,不但不写处是妙写,便是实写处亦要是妙写。不可以为有两种手法,种是表现空的,又种是表现有的。所以祖师亦不是尚有不为人说的法,反过来说,祖师亦从来没有过为人说的法。这里雪窦禅师颂曰:
祖师从来不为人,纳僧今古竞头走。
明镜当台列像殊,面南看北斗。
斗柄垂,无处讨,拈得鼻孔失却口。
虽然如此,从镜子里看东西不得亲切,但是若知说空说色是同手法者,则得亲切。
第二十九则 大隋随他去也
举:僧问大隋:「劫火洞然,大千俱坏,未审这个坏不坏」隋云:「坏。」僧云:「恁么则随他去也」隋云:「随他去也。」
这话拿佛法来说,容易啰唆,如云:色坏空不坏抑是色空俱坏连圜悟亦说:「若道随他去,在什么处若道不随他去,又作么生」好不烦人。但把佛法的法字换作易经的易字,就极明白。法就是易,易就是成坏,怎能说不坏。民国以来,卫道之士是拣择什么东西不妨随它去坏,什么东西则坏不得。但哪有是这样的天下事是美的恶的都随他去齐坏,新出来的美与恶乃可以是体之异,连恶亦好。
民国初年上海的风气以为什么都坏了,焉知上海般人家却自有中国的情意,妇女的衣着式样都变了,也还是中国的,反为见得明快与自然。这般庶民,在店里当伙计的男人们与在家里的媳妇们姑娘们,上有长辈,下有平辈小辈,他们对于时髦东西也不是没有经过番考较的。只是他们以欢喜与细心去考较,豁达而谦逊,不像卫道之士的小气。所以最好是随他们去。而于此乃更可知革命者的用心。
革命者思前想后,对现前的东西作细心的周遍的反省,远比般人多珍重,但他白热的感情的燃烧都成了知性的光,要坏的东西就随它坏去。尤其像今日的世界现状,核兵器产业公害经济不景气,你要它不坏,即什么想法亦不能有,只有从坏字想起,纔有得想法。创世纪是从洪水开始,现在亦是要从坏灭的觉悟再来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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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则 赵州大萝卜
举:僧问赵州:承闻和尚亲见南泉,是否州云:镇州出大萝卜头。
答人问有三种方法,即是诗经的兴赋比。人家问桩事情,你顺理成章的陈述下去,这就是赋的答法。人家问个道理,你想了想,用个比喻来说明,这就是比的答法。这两种答,都是在问之后。但还有种叫做兴的答法,是答在问前。
例如诗经里有首诗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假如有人问你:听说你在路上看见某家的新娘子抬过,是吗倘使你答这是在何日何地,男家的排场如何女家的嫁妆如何如何等等,这就是赋的答法。又若你的答带上许多诙谐俏皮,把它形容得像老鼠嫁女,又像钟馗嫁妹,使人听得笑疼肚肠。于是又问:此时新娘子在花轿里是怎样的心理呢你答她像是在神前拔得了支签在手,单知道是吉签,但是尚待领签语来对。也许念了签语还是费猜详。你这样比来比去,就是比的答法。
而倘使人家问你有没有看见新娘子,你脱头脱脑的答说:「桃花」,这就是兴的答法了。人家问赵州:听说你见过南泉他答:镇州出大萝卜头,就可比说桃花开得夭夭,是答在问前。人家问,是为想要晓得,答了却使你更胡涂。是片春阳的胡涂么
「桃之夭夭」与「之子于归」也可以说是没有关系。民谣有先是声长长的「啊」唱得很高很远,而什么字义也没有,光是个发声,有个世界要开始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也等于发声的意思,只是已有语义了,可以说是发意。但发声与发意都不规定下文的内容,像风吹花开,这就是兴。它能不规定开花的内容,不是比喻,亦非暗示,本文尚全然是未知,而只是个开始。与本文不相干的个开始。那发声是兴在风,而发意则是兴在于风与花之际,但都不即是说到了花。中国的童谣与民歌里就多有像这样的发句。好文章都要如此。不但起句,便是写到中间亦随处有看似不相干的句子出来,文章就别有摇曳风姿。这通于做人的道理,亦通于切做学问的道理。若文字与科学皆只是现象的记录,人的生涯都可以被情报学来处理,从头到末只是本言归正传,没有不相干的字句,这样煞风景的社会,没有「兴」,就要以「前卫」来作代替品了。
偕表姊及哥哥去听意大利的前卫音乐,愈是新作愈奇奇怪怪,出人不意。同来路上在出租车谈论这个,表姊忽道:「你那赵州的说话就像前卫,叫人难懂。若是禅宗的和尚出来,前卫的小子们就都要请他来带头了。」说着,三人都笑起来。天下最好的东西往往与最坏的东西相似。禅宗与前卫,个是无心,个是刻意,赵州的是好玩,前卫的是活得无趣了,刻意要造作有趣。
禅宗与前卫,两者完全是异质,禅僧倒是像小孩,岁半到二岁的男孩。佛没有小孩气,禅宗的小孩气是黄老的。而佛是像十五六岁人的端正。
且看雪窦禅师对此则的颂:
镇州出大萝卜,天下纳孙取则。
只知自古自今,争辨鹄白乌黑。
贼贼纳僧鼻孔曾拈得。
兴的答法就是机。古人说盗天地造化之机者谓之贼。人家不从机字上头去领会,却来纷纷议论与考证大萝卜的说话,赵州只在旁暗笑,觉得好玩。他好坏呵而那批笨牛亦真会鼻孔都被他拴住了,看了叫人好气的。
第三十则 麻谷振锡绕床
举:麻谷持锡到章敬寺怀晖禅师处,遶禅床三匝,振锡下,卓然而立。韦敬云:是是。雪窦禅师着语云:错。麻谷又到南泉禅师处,遶禅床三匝,振锡下,卓然而立,泉云:不是,不是。雪窦着语云:错。麻谷当时云:章敬道是,和尚为什么道不是泉云:章敬即是。是汝不是。此是风力所转,终成败坏。
五四运动打破旧礼教,说要丢弃线装书,说要赛先生与德先生,当时的蔡元培与胡适如果去问章敬寺怀晖禅师,他定说:「是是。」旁边若有雪窦禅师插嘴说:「错。」他的也不是反对之意,而是说:错亦是好的。
国父联俄容共,有人拿来说话的,亦国父自是,是说的人不是。今天的文化人还在遵守五四时代的说话,你要是去问南泉禅师,他定要说:「不是不是。」那末,当年胡适他们都不是么胡适他们没有不是,你的才不是。此时雪窦若从旁再来插嘴,他又要说:「错。」此错彼错。但是此错错得没有风头。今天不但遵守五四时代的说话的文化人是可鄙,便是追恨当年五四运动的学者亦不可喜。依南泉禅师的说法,这些都是风力所转,终成败坏。
碧岩录此则,有特可注目之处,是禅宗提出了是与非的问题,与印度佛教的不同。原来的佛经里讲是非皆幻,与是非不二。禅宗却说有是有错。佛教否定动,中国的禅宗则肯定动,是与错是从行动而来。是与错是生于行动的机端,所谓风力所成。若脱离此机端,即无论是与错,皆归于败坏。此层道理,在文学里最可以看出。
又如女人的相貌,是要有秀气。虽是平平凡凡的相貌,细看时有股秀气逼来,她就是美人了。无论男女,行动处是要有风头,做学问也是。如胡适当年就有股风头。像搓麻将,风头顺时你打错牌也会和,风头不顺,你牌打得都是,也不会和。
但打牌真是风力所转,终成败坏,所以久赌必输。像美国在风头上时,其对外政策好多无知与错误,也通了过去,他今没有了风头,就成无趣了。汤恩比着书里的许多古文明国便都是这样的风力所转,终成败坏。
也有终不败坏的吗有。万物或成或坏,但是风力自身不坏。亦即是机不坏。是故可有圣贤的万古高风不歇。机永远是在未有物与有物之际。印度佛教的是涅盘不坏,寂灭为乐,中国禅宗的却是机不坏,生生为乐。
所以也不是没有是与错。涅盘冥绝是非,机却是生是生非。这里就另有个境界,雪窦禅师颂曰:
此错彼错,切忌拈却。
四海浪平,百川潮落。
古策风高十二门,门门有路非萧索。
非萧索,作者好求无病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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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则 临济佛法大意
举:定上座问临济禅师:如何是佛法大意济下禅床擒住,与掌便托开。定伫立。旁僧云:定上座何不礼拜。定方礼拜,忽然大悟。
临济的佛法是生龙活虎之姿。这擒住,打掌,便托开,是中国武术的极致。擒住是阳,打掌是阴,托开又是阳,三手实含有阴阳变化之机。中国武术特别讲究拏法,即是擒住。西洋人则是先把野兽打死了,然后去捡来。这是旧石器人的遗习。旧石器人的渔猎,渔用渔叉,猎用石斧石簇,皆是先把对方打死了,没有擒住的,擒住是新石器人的智慧,发明渔网鸟网与兽阱,把来活捉,这才是由渔猎入了畜牧了。但后世主流派西洋人的祖先,多是出身北欧的旧石器人,侵入古文明国,靠掠夺与摹仿,虽也用起渔网鸟网与兽阱,但因不是自己的发明,终也不懂得擒住的道理。他们的拳斗就有打无拏。他们见了异民族就用打来征服。中国却讲擒,擒贼先擒王,诸葛亮七擒孟获,遂使南蛮悦服了。汉通西域亦是擒住人心。
擒住也是讲的抓住机会。草木惟有靠机会,春天来了它就繁荣,秋天到了它就凋落。西洋人的历史,也是像这样的靠机会。所以都只是年生草。靠机会即机会是主,人是宾;而抓机会则人是主,机会是宾。能抓机会则可以随机变转,而得长生,如中国历史的悠久不坠。临济禅师说「临济宾主历然」,与擒住是同句说话。
其次是打。记里要具生杀二机。如棒打杀亦是打,打豆子连枷打开豆荚亦是打,打钟打出声音来亦是打。西洋人的打只是抗斗与征服,中国人说打天下,却是像打铁般的打出江山来。是打开历史。西游记里孙行者路使棒打将去,打出班山神土地来,多有热闹。以此中国的音乐亦是打乐器比西洋的发达,打锣打鼓打钟都比西洋人打得好,又有西洋所没有的击磬,击筑,击缶。打亦是与对手言语,所以中国武术的对打,手脚的爽利与招式之多,皆非西洋所可及。平剧里阵前对打可以把枪抛来踢去当玩耍。
再其次就是托开了。
中国对日本抗战,搦住他使他不得脱身,就是拏,就是擒住。抗战本来是被动的,缠住他不放,却换了主动,这里就有个宾主互换。而于是给了他个世界性的决定的打击。而然后是托开,蒋委员长广播对日本以德报怨。因这「便托开」纔可有新的开始。而如第次世界大战协约国打败德国后,加他以天文数字的赔款,则是不知托开,成了张爱玲小说里说的两个尸首背对背栓着沉到底。
擒住是机会来找人,你把它捉住。人去找机会,很难得找到。机会来找人就容易,所谓运气来时要推也推不开,但你必要先是被动的,尽大地是波浪,浪推浪都是运气。即历史上的机会是无限的,你只有应,不能找,所谓不为主而为宾。而及至应上了,你就是江山之主了。
雪窦禅师颂曰:
断际全城继后踪 持来何必在从容
巨灵抬手无多子 分破华山千万里
第三十三则 陈尚书看资福
举:陈操尚书看资福院智远禅师,资福见来,便画圆相。操云:弟子恁么来,早是不着便,何况更画圆相。福便掩却方丈门。雪窦禅师云:陈操只具只眼。
和尚爱画圆相,是画圆圈,大概是饭碗这么大,或用墨笔画在张纸上,或扇面上,而也有是用锡杖在地上画的,又有只用手势画在空中的。在于佛教,圆相原是代表涅盘的意思,如云:「我皆令入于无余涅盘而灭度之。」但禅宗的圆相则是大自然的浑沌自体,亦即是机之海,万物皆入于机海,皆出于机海。
陈操与白居易是同时人,他做贵官,却来资福寺看智远禅师,这已有晚唐岁月的好。禅师画圆相。而陈操的云云,你却不可把他看做老实人,以为他真是说的:出来看禅师趟不方便,更哪里禁得禅师拿圆相来试他,是在告饶了。殊不知今天他的意思是:他这样不容易地来看禅师,这已是个奇迹,何况师画圆相更是个奇迹,单是这样,今天资福寺的会已风光无穷,哪里还着得问答。
陈操说毕,禅师便掩却方丈门。陈操话虽说得好,他可是真的到了此境界的吗他多半是未悟得。关出这样个现世的人在门外,让世界去迷惘也好。
雪窦禅师颂曰:
分付海山无事客,钓鳌时下圈孪。
但是那鳌鱼看见圆相的影子,把尾巴掉游了过去了。而面前却是陈操立在资福寺方丈室外,阶下池中鲤鱼在药栏影里悠然不动。
第三十四则 仰山问近离甚处
举:仰山禅师问僧:近离甚处僧云:庐山。山云:曾游五老峰么僧云:不曾到。山云:阇黎不曾游山。云门禅师云:此语皆为慈悲之故,有落草之谈。
你游庐山,就要上到五老峰。你没有上到五老峰,算得什么游庐山。问:上去是上去,到不得可如何答:样是好。李白的蜀道难:「西当太白有鸟道」就是想要上去而到不得。有万古到不得的高山吗有。李白诗里的太白山,是比宇宙火箭所能到达的月亮与火星还更高。五老峰也应当是绝对的高。宇宙火箭到不得,但是诗可以到得。
你要到五老峰吗你拉弓必拉足,举步必踏实。用张纸包东西也必定包得的角周正,凡做什么都必定要做到家,像赶骆驼的绳鞭打下必定打得空气响彻,像数学上的发见,必是没有点疑义,这就是到了五老峰了。
给说这些,皆为慈悲之故。但这些都是险绝,水浒里如林冲等人便为要做到忠义,而落草为寇。
在威尼斯有位日本女学生姓长田,常来我表姊处,因为两人都学画,谈得来。天她手执封电报喜气满面的说给我表姊听,她的哥哥开释回家了。她哥哥单名个章字,是浪人,前年吃浪人官司下狱,刑期二年,因他在服刑役中成绩优异,可得缩短五个月,提早于今年二月获释。恰值狱卒对同监的犯人用暴力,她哥哥从旁抱不平要向法庭起诉。狱署遂对他留难,要他取消起诉则可早释,许多朋友劝他取消,他不肯,他不做这样有首无尾之人。还是起诉。所以到五月里才出狱回家。像他这样做人为彻,就是要游山必到五老峰之人。而浪人的事又是落草之谈。
英雄走的路是,日常平地皆绝顶。
且听雪窦禅师颂曰:
出草入草,谁解寻讨
白云重重,红日杲杲,左顾无暇,右盼已老。
君不见
寒山子,行太早,十年归不得,忘却来时道。
而对此我也有诗,是三年前随六哥游日本京都,遂至嵯峨野落柿舍,晤保田先生时之作。落柿舍是江户时代俳人芭蕉的第弟子去来的旧宅,保田先生是今时日本诗人。诗曰:
古今藏信疑 去来倏忽
秋雨落柿舍 眼前人奇绝
第三十五则 文殊前三三
举:杭州无着文喜禅师游五台山,中路荒僻处文殊化寺接他宿,遂问无着近离甚处答南方。又问南方佛法如何答:末法比丘,少奉戒律。问多少众答或三百,或五百。于是无着问文殊:此间如何住持文殊云:凡圣同居,龙蛇混杂。问多少众,文殊云:前三三,后三三。
五台山佛寺接近塞外风烟,与洛阳佛寺江南的佛寺又自不同。文殊化寺与无着对谈南方佛法与五台山佛法,单这故事,已够我想象三国志演义与精忠岳传中才可有的闲笔。雪窦颂云:「千峰盘屈色如蓝,谁谓文殊是对谈」就能传出这幅风景。
南方的佛寺,众或三百或五百,末法比丘,少奉戒律。现在我们来想象那是五代的时候,就对他们也可有在批评以上的宽容了。而与之相对照的五台山佛寺,则单是「凡圣同居,龙蛇混杂」这两句,就传出平剧里杨五郎与辽战败削发为僧的是此地。做了僧,他闻山下金鼓之声,望见辽兵追杀员宋将,亦还是又蓦地陡起了英雄胆。
佛寺为闲意妙义之地,当以六朝时庐山慧远寺为首。佛寺为世俗随喜,香火胜因之地,当以北魏时洛阳的诸寺为首。以佛寺为遁入空门,当以五台山为首。此皆异于印度的佛寺,而为中国所独有者。中国人不把佛教看做否定人生,而是开拓了人生的边际。而禅宗则是佛理的完全汉文章化了,后来就宁是有在人世里的佛寺,而无佛教了。
无着问文殊:五台山多少众文殊答前三三,后三三。就是中国人的知性的喜乐好玩。中国人爱以不确定的数字来说确定的数,又以确定的数字来说不确定的数,好比是斗聪明,猜枚枚子,而这原来是发见事理与数理的极致。
我观赏表姊作画,有水彩画的写生与油画的临摹威尼斯壁绘,但我对她说,我难忘的还是小时候看邻家阿黄姊姊描花。阿黄姊姊没有读过书,她手执枝描花笔用水粉描在鞋面布上,是海棠花,先描好只鞋面,把来端详了,又描起只鞋面,自己比来看看。她是看的自己描的花,她的神情却那样的端正。她描了几枝花呢使我想起文殊的前三三,后三三。
林冲使棒,你看他丢开解数,也好像是前三三,后三三。至如史上的三皇五帝,前两晋,西晋东晋,后两宋,北宋南宋,数字虽有参差,但历史如花枝,你若问发的多少枝,就答个前三三,后三三,那喜乐就是对的了。你若不用这个数字,又可用什么数字来答文殊的这个数字是包括历史上已知的数与未知的数的答法。自国父领导辛亥起义以来。我们今天要来又可有多少革命同志呢也借用得雪窦禅师的颂:
堪笑清凉多少众 前三三与后三三
第三十六则 长沙日游山
举:长沙景岑招贤禅师日游山,归至门首,首座问:和尚什么处去来沙云:游山来。首座云:到什么处来沙云:始随芳草去,又逐落花来。座云:大似春意沙云:也胜秋露滴芙蕖。雪窦着语云:谢答话。
往时读此则。惟感赏始随芳草去二句之美。今晨醒来在枕上再看遍,豁然地明白了此则实分三问答。
第问:「和尚什么处去来」是就事问。答:「游山来。」是离事答。
第二问:「到什么处来」是空间问。答:「始随芳草去,又逐落花来。」是超空间答。
第三问:「大似春意」是时间问。答:「也胜秋露滴芙蕖亦似秋意。」是超时间答。
答不是问题的结论,而是问题的打开,所以答要于题若即若离。而且动作与时空本来是体,故可以问空间而答以动作,问动作而答以时间,似答非所问。又则动与时空皆是生在无与有之际,故三者皆自有其超越。
讲思想是要以色显空,但空不可能因色而尽显,所以极好的说法是像──
「桃花几处隐红楼」
理是在于掩映隐现之间。长沙的「始随芳草去」即有像这样的美,而在掩映隐现之间历然地把你所问的都来答了。所以雪窦曰:谢答话。
且听雪窦禅师颂曰:
大地绝纤埃 何人眼不开
──是说法有掩映隐现,但是悟境可以绝对明彻──
始随芳草去 又逐落花来
──引长沙本句──
羸鹤翘寒水 狂猿啸古台
──此二句恐人不知长沙的也胜秋露云云。是与大似春意相对,犹云亦似秋露,而误解为春意胜秋露。故雪窦加重寒水古台,以明长沙正是以秋答春。
长沙无限意。 咄
──「无限意」是说法在于掩映隐现之际。「咄」是雪窦的会心笑。
第三十七则 盘山三界无法
举:盘山宝积禅师垂语云:三界无法,何处求心
此二句是佛教教义的根本处的问题。佛经里直没有把来说清楚过。有法有心,是世界古文明国人所共同承认的。便如释迦,他虽云实无法可说,面仍是说:法不不二,法不待证,法无去来,法无生灭增减垢净,亦即意味着法还是有的。其后论师用因明来论证「法」不可得,乃云:三界无法。比起来,释迦的最有种浑朴的好。法不是可以因明论证,而是要以觉。而论师的是限于以因明论证。论师亦从打坐的修行,悟得法的始境;然而他们以因明的论证,仍不得不否定法。
但释迦的法也不免疏缺。因为印度人虽知有空色,而不知有阴阳。印度人惟曰因缘,然而因缘是幻妄。释迦破之,而承认因缘之外有法。论师继之,更把因缘破尽了。而不以为此外尚可有法。玄奘游学印度,正当论师时代的晚期,他乃弥缝释迦的有法与论师的无法,结合两说,提出了个「万法唯识」的主题。玄奘以为虽然十二因缘皆是妄识,但是八识并非皆妄。所以法还是有,但法是与阿赖耶识为。玄奘的唯识论是对印度佛教的个革命。
但是阴阳这关不通过,法的问题毕竟亦难圆满解答。到了中国的禅宗,以机说法,机不是依于因缘,这样就下子解除了从来佛教的对因缘的困惑。而肯定有万物之机,亦就是极明确地肯定了法了。这里盘山禅师说的「三界无法」,不是印度佛教所说的有没有法,而只是个廓然豁然的意思。所以雪窦禅师颂此则:「白云为盖,流泉作琴」,当然是三界有法。
这法,依照现代位先知者的用语,就是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大自然的意志与息法则。二阴阳法则。三绝对时空与相对时空统法则。四因果性与非因果性统法则。五循环法则。禅宗虽然没有知道得这样明白,但那未觉亦有未觉的好。
再说何处求心世界古文明国皆知有心。心非心脏,而是大自然的意志中心。此意志是未有名目的意志。万物皆有其中心。亦即是万物皆有生,皆有心。虽如水石,亦是有生的,只是有生而未有命。水石亦有心,是能感的,只是未有识。而如动植物则有生又有命。命是细胞之有核,所以人有丹田。丹田称为命门,位置在脐下。息在丹田,而意志则在心。心的位置在于人体的最中心,相当于心脏处,但不是心脏。人有感有识。识在于全体,而总于脑。感亦在于全体,而总于心。脑是有而心则是无,惟无可以制有,是心在主使脑的活动。
丹田与心皆非可以生理解剖求得,但丹田是武术练气功者可以击腹示人。唱平剧的嗓子也是从丹田出来的。皆是证明。惟有心的所在无法证明。但心是有的,则可得证明。我与水石都能相感,此是因为我与水石皆有心。八识的前五识是在眼耳鼻舌身,第六是意识,在脑。第七末那识,是在丹田。第八阿赖耶识则是在于心了。识亦即是感。八感的前五感是在眼耳鼻舌身的神经。第六感是在脑神经,第七感则在丹田,不需神经,第八感在心,当然更不需神经。
中国人又说魂魄,印度人说的末那识即是魄,阿赖耶识即是魂,日本古事记说奇魂幸魂,奇魂即是魄,幸魂即是魂。魄宿于丹田,魂宿于心。丹田是阴,而心则是阳。心的最简明的证明,还是汉文明的文心与诗心。
所似何处求心,并非说无心。雪窦颂此别的全文共六句:
三界无法,何处求心
白云为盖,流水作琴。
曲两曲无人会,
雨过夜塘秋水深。
那说的还是有法有心,有种繁华。
第三十八则 风岤铁牛机
举:风岤延昭禅师在郢州衙内,上堂云:祖师心印,状似铁牛之机,去即印住,住即印破。只如不去不住,印即是不印即是时有庐陂长老出问,某甲有铁牛之机,请师不搭印。岤云:惯钓鲸鲵澄巨浸,却嗟跬步骤泥沙。陂伫思。岤喝云:长老何不进语陂拟议,岤打拂子。岤云:还记得话头吗阪拟开口,岤又打拂子。牧主云:佛法与王法般。岤云:见个什么道理牧主云:当断不断,返招其乱。岤便下座。
先时看过篇小说,讲印度的个王子学道归来,还要通过师父给他的试验。他师父化为善恶二身,命他斩恶活善,他迷于辨别,不忍下手,而时机已过,他遂被师父剑斩了。此王子是与其错杀善人,宁可自己被杀,以此而得成道。但是有读者投笔批评,说那是婆罗门的哲理,倘是汉民族的刘邦,他会当机立断,刀砍去,斩对了是天幸,斩错了也是天意。这纔是历史的响亮。
风岤禅师问:只如不去不住,印即是不印即是答案当然印是。印对了是天幸,印错了是天意。没有得可以拟思的。所以庐陂拟思该印不印连被师喝,连被打两拂子。还是那牧主晓得说「佛法与王法般」的严,死生在于发之机。牧主是当时的地方长官主开这个法会的。禅师因又考他考:你见个什么他答: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禅师遂下座,因为今天的问答已不虚过,庐陂虽不行,但至少旁边有人是悟得了。
且听雪窦禅师颂来:
擒得卢陂跨铁牛 三玄戈甲未轻酬
楚王城畔朝宗水 喝下曾令水倒流
是非成毁系于发之际,是可以声号令,拔赵帜易汉帜,大风吹历史的洪波,使之改变流向的。
第三十九则 云门金毛狮子
举:僧问云门禅师:如何是清净法身门云:花药栏。僧云:便恁么去时如何门云:金毛狮子。
记得是司空图的诗有:「僧院药栏静」,我却想给他添上句:日午花影正。此时旁边走过个来礼佛的女孩子,她就是清静法身。殿门上雕刻有狮子捧绣球,阶陛上立着只小花犬响亮的吠得两声三声。这切只因为是在佛地。倘若下去到了人寰,该是声霹雳,皆成强风急雨吧
云门禅师说的就是这样的境界。我的也许是误会,但历史上的大事往往误会倒是正解。情人的说话,即每每误会成了正解。英雄是冤屈了人家亦像林黛玉的冤屈了贾宝玉,这里有着种天地不仁的锋芒。
原来清净法身即是满蓄着危险的。红楼梦里写大观园裹暑天晌午纔过,贾宝玉人走向园中,只见树阴匝地,蝉声噪耳,凤姐王夫人她们都在歇午觉,各处都悄悄的。只见守候在廊下的几个小丫头也都前仰后合的在打盹。这就是佛说的清净国土么中国是说仙境,是好得叫人胡涂。而贾宝玉却冒冒失失的去连场闯祸,先是他惹得王夫人扬手打了金钏儿记耳括子,他跑了出来,还有闲情去隔着花阴,看个女孩儿家痴痴在地上用枝划字,以致被骤雨淋湿了身,跑回打门又踢了龚人。
贾宝玉的闯祸都是好的。红楼梦写的这段情景,可说亦是写的究极的自然静极思反,生出造山造海运动,与仙人的在天上闯祸被逐下凡,开启了世界的历史,即皆可比清静法身恁么去时,却出来了金毛狮子。
所以雪窦禅师颂云:
花药栏,莫颟顸,星在秤兮不在盘贾宝玉是清净法身的秤上之星。
便恁么,太无端,金毛狮子大家看。
好精神抖擞的金毛狮子。像只小犬的可爱。
第四十则 南泉枝花
举:陆亘大夫与南泉禅师语次,陆云:肇法师道,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体,也甚奇怪。南泉指庭前花,召大夫云:时人见此枝花,如梦相似。
英雄美人都是万民的亲人,所以是冤家,在淘时便这样那样都不对,要凌辱他,不在淘时,又别人不想只想他。史上的英雄美人都是千载后被人想他也想不完。他在时是世人对他,像对枝花,如梦相似。
「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体」是说理的话,不如诗经里写美人:「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英雄美人你何以见了他当下觉得亲因为你见了他就是见了天地万物,而且就是见了你自己。你对于这个自己可不知要怎样纔好。如此就懊恼起来了。这不是在梦中吗你要敲打出响声来听听,你要咬你自己的手臂看痛与不痛。这就是屈原的何以遭放逐,王昭君的何以不得不出塞了。
屈原的遭放逐与王昭君的出塞,虽是佞人郑尚画工毛延寿所为,其实也是众人的意思。这样想来,便是犹大与祭司长们也可以被原谅,因为群众也叫喊说要钉死耶稣。这都是天的意思,因为要如此纔成全了历史。
因为倘使不这样,就不给英雄美人以最高表现的机会。像苏东坡亦然,他是被调黄州,被调惠州与海南岛,他的文章纔像枝好花的满开了。这里超过了人事的成败,超过了人世的恩仇。所以苏东坡对让谗谪他的章惇不但不限,反为有种关切。时人见此枝花,如梦相似,时人对于孔子,对于苏格拉底,都是如此。
时人对于刘邦,也是让他常常打败仗,要这样纔觉得亲。对于韩信,也是让他受折辱,乃至功成后被吕后所杀,要这样纔是世人觉得与他亲。所以刘邦与韩信打得了天下,那天下也是亲的。
雪窦禅师的颂便单道这个亲字:
闻见觉知非 山河不在镜中观
霜天月落夜将半 谁共澄潭照影寒
我也有赠画师诗:
太平时,真山真水。恁飘泊,梦里景物,醒眼人意。却如嵇生,说声无哀喜。但画笔絜静端理,便胜却相思千载。
第四十则 赵州投明须到
举:赵州从谂禅师问投子山大同禅师:大死底人却活时如何投子云:不许夜行,投明须到。
笑话有秀才受聘为塾师。第天东家办请师酒,出联题要试试先生的肚才,曰:「池中鲤鱼跳」。先生对以「天上雁鹅飞」。东家却说是不对,遂被免归。其弟是个不识字农夫,代兄前往,东家也要试过,出题仍是「池中鲤鱼跳」。则对以「红酱拿来烧」东家大喜,遂被聘为塾师年。但这弟弟实是比他哥哥对的好。赵州出题:大死底人却活时如何投子禅师说:他却活了吗那末叫他即刻就来我这里。这便是看见鲤鱼就把来红烧类的答法。
若是印度佛教,问大死底人却活时如何他必答云:悟得无生理无生忍的妙理。这虽然也好,但是不及投子的答有历史之机,如汉高祖起义时,夜行见白蛇当路,他就拔剑斩之而过。历史之机是革命的行动之机。
原来大死番的话就是禅宗的。譬如平剧吊嗓子,要吊到嗓子哑了,然后再生出新的嗓子来,就可比度过番生死劫。而也有是倒嗓子之后不能生出新的嗓子的。又譬如临到大危险时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禅僧多年修行,忽旦悟得了,当时的心境如丧考批,此则又是如死如生,雪窦所谓「活中有眼还同死」了。印度佛教没有这种修行途中的大死番。所以赵州也是以此鉴试投子。
且听雪窦禅师颂来:
活中有眼还同死 药忌何须凿作家
古佛尚言曾未到 不知谁解撒尘沙
我表姊说她在日本东京留学时,次曾在电车上昏了过去。经过御茶水驿时。她站在拥挤的乘客中,自己也不知是怎样倒了下去的。及至醒来。已被人扶在座席上。电车仍在驶行,她心里很静,彷佛前面是雨后阴阴的湖水与树林的景致,在于死与生的边际的绝对的安静与新鲜。她道:「这样的幻觉继续五分钟之久,等电车通过四谷驿时,总恢复了正气,想看姨妈家在等我吃夜饭。」
我听了只觉她说的「死与生的边际的安静与新鲜」非常好。比佛经说的「生灭灭已寂灭为乐」更可爱。赵州禅师也是爱的这个风景吧这风景是活眼中有死,死眼中有活。他以此来鉴投子禅师,若投子答的是佛经里的无生妙理云云,那就是话不投机了。而若投子答的是死生边际的安静与新鲜云云,那可是又犯了答与问的重复。两者都是犯了药忌。焉知投子答的琅是「投明须到」,这正可比在电车中昏倒的表姊却活时,不可能久住在死生边际的那幻景,而是要急急回家去吃夜饭。
数学与物理学多是犯的答与问重复,所以单靠数学与物理学不能创造文明。诗则能不重复,因为诗可以兴。又。历史上的人物有王者之师与王者。王者之师譬如张良,他是答的第问。而王者则譬如刘邦,他尚未答那第问,而已在创造了第二问:投明须到。
「生灭灭已,寂灭为乐」,是涅盘的境界。涅盘是回到究极的自然,古佛可以到得。其次「死与生的边际的安静与新鲜」也可以到得,但是不可能久住。又其次的「投明须到」,则是要做的事此刻尚在途中,所以古佛尚言未曾到。
如果是回到了究极的自然。那当然可以是廓尔忘言。不但尘沙之言,金玉之言亦着不得。但「投明须到」,是从究极的自然出来,则路要撒尘沙棒喝竖拂子天下起兵革新政治与产业的制度,如此等等,都不可免,只是要做得好。所以颂云:不知谁解撒尘沙。
第四十二则 庞居士好雪片片
举:襄州居士庞蕴辞药山惟俨禅师,山命十人禅客相送至门首,居士指空中雪云:好雪片片,不落别处。时有全禅客云:落在什么处居士打掌。全云:居士也不得草草。居士云:汝怎么称禅客,阎老子未放汝在。全云:居士作么生居士又打掌,云:眼见如盲,口说如哑。雪窦禅师别云:初问处但握雪团便打。
写大雪无过于水浒。林冲在大军草料场,看那天空时,单是纷纷扬扬下起场大雪来,傍晚时那雪更下得紧了。现在庞居士走到门口也是这样的大雪。他指空中雪云:好雪片片,不落别处。
大雪都落在林冲的灾难。但此地不是大军草料场,庞居士所立处是山河大地皆如来法身,好雪片片,不落别处。英雄看天下事皆不是他人的事,是自己的事。历史如钱塘江潮头来时,江风海气拍拍,只是吹他的衣裙戏顽。
那禅客问:不落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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