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是一支花》 第 5 部分阅读

则落在甚处是落在山前山后是落在这里门首这是问得处所太实了,不懂得法身,所以他挨了打。今时学者研究历史上的人物时,把时代环境云云看得太落实,便也该打。

那禅客还问:我说的不对。然则把你的说来听听。这问可是使庞居士也为难了。他若答法身遍满,但是也有边际吗法无边际,法身则是有边际的,但不是处所的边际,而是法身在自无生有的边际。然则好雪片片也落在边际上吗理论到此是个新的缺口。

于是他又打掌。这掌是打开,且只看这好雪片片吧。在说法的缺口上有好雪片片,不像是看的雪,亦且开口不得。所以说「眼见如盲,口说如哑」。这不是骂那禅客,倒是居士自己对此境界的惺忪人意。而雪窦禅师叫打掷雪球,

则回到了现实的好景致。

历史上的英雄美人对于现实都是这样的惺忪人意。

且听雪窦禅师颂来:

雪团打,雪团打,庞老机关没可把。

天上人间不自知,眼里耳里绝潇洒。

──潇洒绝,碧眼胡僧难辨别。

这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里,也有天地之始,无雪的去处吗

第四十三则 洞山无寒暑处

举:僧问洞山良价禅师:寒暑到来时如何回避洞山云:何不向无寒暑去僧问如何是无寒暑处洞山云:寒时寒杀阇黎,热时热杀阇黎。

碧岩录于此则,是以洞山禅师下五位回互正偏接人来解答。五位同互正偏是:正中偏偏中正正中来偏中至兼中到。坐标改变,即高低大小寒暑亦都随之而改变。冰可以为火,火可以不热。禅宗的此坐标说上承老庄。老子说:高下相形,庄子说:盖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穷也。亦若干通于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而且与核子现象的凡非可逆者皆可逆,是同原理。禅宗是主要以此来说明个机字。寒暑亦是机边上的事。寒暑其实只是像月中兔子的影子照在玉阶上。

所以雪窦禅颂师云:

垂手还同万仞崖 正偏何必在安排

琉璃古殿照明月 忍俊韩卢空上阶

韩卢是名犬,它追月中兔影空紧张。

人世的寒暑无过于恋爱,这也有无寒暑的去处吗而且也不在乎回互正偏五位。日清晨与宜蕙坐在山边,讲说如何是太上忘情。宜蕙道:红楼梦里太上忘情不是妙玉,而是贾宝玉与林黛玉及晴雯。瑶池西王母那里,金童玉女相见,如梨花对桃花,不落爱情。不该动心,被罚投生尘世为人,这回是来彻底的恋爱,但是两人相对的刻,会觉得尘世切问题都没有,依然是金童玉女那心境。

部红楼梦的伟大,即在贾宝玉与林黛玉及晴雯的痴情,有太上忘情为境。

部红楼梦,不是琉璃古殿阶上的月中兔影,而是太虚幻境离恨天块顽石上鑴的字迹。日本的源氏物语没有此境。金瓶梅更没有。歌德的浮士德亦没有此境。

汉民族是在革命战争的死生地亦会有太上忘情,如在大寒酷暑而无寒暑。

第四十四则 禾山解打鼓

举:吉州禾山无殷禅师垂语云:习学谓之闻,绝学谓之邻。过此二者,是谓真过。僧出问:如何是真过山云:解打鼓。又问:如何是真谛山云:解打鼓。又问:即心即佛即不问,如何是非心非佛山云:解打鼓。又问向上人来时如何山云:解打鼓。

此僧如何不问:什么是解打鼓若问,禾山将不会答是真过,或非心非佛等。

大凡禅师举事物,多只是取的个兴字,并非以它为比喻来说意义。解打鼓就是个兴字。我表姊不喜欢威尼斯教堂的钟声,那不能与杭州西湖凤林寺的钟声相比。西洋的钟声单是召集的通知,不如中国的钟声是个思省。在晨辉与幕霭里。表姊道:「但是我更喜爱鼓。鼓不是为思省,也不是为召集,而是叫人兴起。日本神社的神乐,先是打大鼓,那大鼓的鼓面总比大圆台面还大,你听它蓬蓬蓬的打起来,而年青的巫女就在那鼓声裹手执扇障面。由左陛而登,趋向神前拜殿上,二人或四人两边分站了,齐向神前俯伏,于是乐官把笙吹起来,而就在那笙声里巫女立起身开始了舞。舞时的乐律是大鼓与笙,乐官歌唱,都是祥瑞喜气,海宴河清。」

表姊道:「那笙吹动起来就使人兴,但笙吹动之前是打大鼓,鼓是众乐之先。我先头听那鼓声里巫女细步趋向拜殿,好像钱塘江潮头来时的有风吹动。完全被那势道所感动了。随着舞的进行,那夹在笙里的鼓声又记二记,把江山都打着实了。是兴的东西,却又能这样着实。后来我还参加过日光东照宫奉祀第代将军德川家康的三百五十年祭礼,神殿内有当年战国时代的阵大鼓,蓬蓬蓬打得人的心都震了。历史上的事与现前的事,都被这鼓声打得真实不虚。」

什么真过真谛什么非心非佛什么向上人来时如何接亦岂不是都在这打鼓里。

中国是朝廷与太庙讲钟鼓之声,钟声令人起悠深之思,而鼓声则是充实的存在与行动。说不尽汉唐宋明的往事,想不完的中华民国的前程,古来的圣贤之教与革命的立志。代人若是闻风应节起舞,钟声便是风,鼓声便是节。而应节是应机。所以雪窦的颂里,说鼓声里有千钧弩之发机,曰:「雪峰老师会辊球,争似禾山解打鼓。」

第四十五则 赵州领布衫

举:僧问赵州从谂禅师:万法归,归何处州云:我在青州作领布衫,重七斤。

僧问归何处若答:归于无,那就是不及格。为什么万法归,归于无,那只是句观念论的逻辑学的说话,点意味亦没有。应当把它看做活的,譬如平剧演水漫金山,扬子江滚滚波澜里虾兵蟹将对天兵天将的战斗,是万法;而舞台上忽又归于白蛇青蛇二人,单独在紧急的锣鼓声里舞剑场,有耀武,有思省。万法归时,这「」该是个有思省的,它怎肯又归于无呢像孙悟空与妖魔战斗败下来了只剩人,也是不能又回花果山去的了。是这样的个顶天立地的「」,它还要耀武扬威闯天下。而我这里却作得领布衫重七斤,世界便是像这样的亲切都在。

但是你晓得了这个意思就好,也不必执着于那领布衫,不妨抛了。所以雪窦禅师颂曰:

缝制犹认旧针线 七斤衫重几人知

如今抛向西湖里 千载清风付与谁

注:首句原作「编辟曾挨老古锥。」又「千载」传作「下载」,云有出典。

千载清风是付与西湖。杭州西湖有秋瑾墓。旁边又有武松墓。武松是山东人,当年想是穿过青州布衫的。

第四十六则 镜清雨滴声

举:越州镜清寺顺德禅师问僧:门外是什么声僧云:雨滴声。清云:众生颠倒,迷己逐物。僧云:和尚作么生清云:咱亦迷己。僧云:咱亦迷己如何清云:出身犹可易,脱体道应难。

单看这番说话不易懂得,要参看了镜清禅师的别的说话,纔得豁然。日镜清禅师问僧:门外什么声僧答:鹁鸠声。清云:「欲得不招无间业。莫谤如来正法轮。」鹁鸠声应当是好听,他却说是招了无间业。他不说鹁鸠声与山川草木皆是佛声,而说是谤。原来是,道之动就是反,切法都是谤如来正法轮。这谤是好。鹁鸠声招的无间业也是好。无间业在佛经原作无间地狱之业,但在这里都成了好语。

父母喜对人说自己的小孩多坏。亲戚中讨人喜欢的姑娘被叫「小众生」。林黛玉每每说话冤枉贾宝玉。这都是谤。日本奈良朝的女人最是活泼健康,万叶集里女人的歌多是对男子讲的反话。当局者若知此意,即会喜爱嘲谤,宣传可以聪明。文学家若知此意,亦不会说什么暴露丑恶的文学理论了。

雨滴声也是谤如来,你不是喜爱那鹧鸪声清吗雨滴声亦样的好听。英雄的生即多是反如来正法轮反孔子孟子反当时的众人。他连对自然亦反,因为自然即是反它自己的。所以有革天之命。

英雄是与天地万物相游戏,像两个小孩玩在起。总是恼了又好,好了又恼。而年纪大些的总让让年纪小的。所以众生谤如来,如来却不谤众生。林黛玉说话故意冤枉宝玉,宝玉却不会也来冤枉黛玉。英雄对天地圣贤与众人,总是因为他还小,所以说天骄,连天亦骄惯他。其实是他比谁都亲。

林黛玉说话伤了宝玉,她自己也哭泣起来。她这便是逐物迷己。她对宝玉,如南泉说的「时人见此枝花,如梦相似」,你怎么的亦不能与之恝然不相关。你对他有万古的思慕幽怨。这不是逐物吗这不是迷己吗

镜清禅师日:「咱亦迷己」。他是在好听的鹧鸪声里迷了己他是在雨滴声里逐物逐的哪个

雪窦颂曰:

虚堂雨滴声,作者难应酬。

若谓曾入流。依前还不会。

会不会,南山北山雨沾霈。

像这样的逐物迷己,你会得不会得呀「会不会,南山北山雨沾霈。」真是好不壮阔,那大雨照得堂庑都明亮了。

问:如何是出身犹可易答:「银钏金钏来负水。」又问:如何是脱体道更难曰:「为伊憔悴终不悔。」

第四十七则 云门六不收

举:僧问照州云门山光奉院文偃禅师:如何是法身门云:六不收。

老子说:「反者道之动」,法身都带有反的意味儿,所以孙悟空天上地下都不能收留他。孔子也是,唐明皇说他:

夫子何为哉栖栖代中。

孔子就是法身,他的栖栖没有个落脚处,就是云门说的「六不收」。

六不收也是说法身不可被收在哪类型。五祖宏忍大师日云:

释迦牟尼佛 下贱客作儿

庭前柏树子 二三四五

这样的把释迦牟尼佛的妙相庄严来解放了,可以叫他拿扫帚簸箕,扫清山门内柏树下的地,这就开了后来吴道子画拾得的发想。便像这样,他也是真的释迦,真的妙相。

生于佛境,山川草木皆是法身,连那几株柏树亦是法身。

可是古来班仙佛也使人想念。且听雪窦禅师颂曰:

二三四五六 碧眼胡僧数不足

少林谩道传神光 卷衣又说归天竺

天竺茫茫无处寻 夜来却对乳峰宿

末句还是有安顿,如孔子的在阙里,虽无时俗的名利。但是有在于人世的位分。林黛玉亦是她的处境未有个着落,像晴雯更是什么亦没有,然而两人的位分是在宝玉的心上,亦即是在大观园的风景里了。

第四十八则 朗上座翻却茶铫

举:王太傅入招庆寺煎茶。时慧朗上座与明招把铫,朗翻却茶铫,太傅见了,问上座:茶炉下是什么朗云:捧炉神。大傅云:既是捧炉神,为什么翻却茶铫朗云:仕官千日,失在朝。太傅拂袖便去。明招云,朗上座吃却招庆饭了,却去江外打野 手埋。朗云:和尚作么生招云:非人得其使。雪窦禅师云:当时但踏倒茶炉。

历史上着之失,即刻会天地对你不仁,慧朗说仕官千日,失在朝,意思就是悟得了这个。就这次失败也不是白白的了。至于王太傅拂袖便去,则是堕甄不顾的意思。明招和尚说慧朗:你为什么不说内行话,却去说外行话什么仕官云云呢慧朗反问:依你便怎样说明招道:只说是时人手不便,岂不是就可以化严重的事也为小事了么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这样纔是兴旺人家的作风。

慧朗的答与明招的答,都也是好答,可是雪窦禅师犹觉不满,他着语道:「当时只该把茶炉也踏倒了。」

雪窦禅师的着语,是有汉高祖起兵亡秦的气魄。史记高祖本纪:「高祖以亭长为县送徒郦山,徒多道亡。」这就是位官千日,失在朝。你的亭长是在干什么的要受秦法的严重处分了。可是下文:「自度比至皆亡之,到丰西泽中止饮,夜乃解纵所送徒。日:公等皆去,吾亦从此逝矣。」这就是他的翻却茶铫,索性把茶炉也踏倒了。于是徒中壮士愿从者十余人,后来斩白蛇起义,开了汉朝四百年天下。

雪窦禅师深惜慧朗与明招都只具只眼,答得不够。从来大福都是大祸所变,为什么这两人都不敢舒展呢若像刘邦,则我就是风雷波涛。且听他颂来:

来问若成风,应机非善巧。

堪悲独眼龙。曾未呈牙爪。

牙爪开,生云雷,逆水之波经几回。

第四十九则 三圣以何为食

举:三圣院慧然问雪峰山义存禅师:透网金鳞,不审以何为食雪峰云:待汝出网来向汝道。三圣云:千五百人善知识,连话头也不识。雪峰云:老僧住持事繁。

读了「拒绝联考的小子」,很有人也想学样。就只耽心逸出了联考的网,将来如何谋生宜蕙述她母亲的话:枝草,滴露,天总给他口粮的。但那是要在中国文明的人世纔行。现在的可是组织化的物质社会。无论苏俄式的或美国式的,国民都是总雇佣制,与被饲育制,你如果脱离了出来。就难说枝草可有滴露了。最恶的是**大陆,国民都用粮票制,你若做了透网金鳞,你说说看,将以何为食呢凡是这种违反人性的制度,根本要革命革了它,不是透网,而是把网破弃。

向来中国的社会。其政治与产业的秩序,是像中国书画与建筑的留有很多的空间,让个人可以容与,好比鱼戏莲叶间。这纔是文明的人世,我们今日必要来重建,为了人的尊严。

而革命者是先来透网。 国父当初在澳门开诊所行医,积有二万圆,有饭吃他不要,却去革命。 国父有个长兄,他岂不要耽心 国父以何为食。而这里最好的解答,还是那说的「枝草,滴露」。

雪峰禅师的答「待汝出网来向汝道」,那当然好。不料三圣倒说他连话头亦不识。三圣问「出网金鳞不审以何为食」其实你要答也只可答:未审以何为食。即所谓问即是答。

雪峰被三圣如此说,他遂亦不用再答了,只说:老僧事烦。而雪窦禅师的颂,即是发扬此向看未知境界的壮阔,曰:

透网金鳞,休云滞水,摇干荡坤,振鬣摆尾。

千尺沫喷洪浪飞,声雷震清飙起。

清飙起,天上人间知几几。

以何为食的间题是只有以气概去盖过它。如国父他只有革命成功不成功的问题,没有所谓个人生活的问题,虽然 国父住在上海金神父路时每每叫副官把毯子送去当铺质当。

第五十则 云门尘尘三昧

举:僧问云门禅师:如何是尘尘三昧门云:钵里饭,桶里水。

三昧是种修行,要修行到我心与大自然相亲冥。于微尘中成就切微尘世界。这样的修行如何做起云门禅师答:从食菽饮水做起。

小时跟哥哥到过杭州西湖法相寺,法相寺在净慈寺进去。寺古而小,僧侣只三人,主僧和我哥哥是朋友。当晚就留我们住。翌日清早起来,桌吃饭,饭颇粗糙,有蒸萝卜干却极甘香。还有是霉豆与青菜。二僧吃过饭就去寺地农作。这餐饭极真,觉得比大寺大庙里招待居士的素食筵席与斋供更好。至于般人家的日三餐,那又另是番风光。我小时每见闾阎村落起炊烟时,总要感动,那实在是有着个人世的忧喜。与古今历史上的乱离承平。

人们只知中华料理的品样丰富多变化,冠于世界诸国,殊不知中国人家日常饭桌上对于碗饭杯水的感情阔达深厚,也非世界诸国所及。对于米饭与茶水,印度人的是个净字,所谓妙喜食,与日本人的贞亲二字。都有种人世的珍重。比起来,西洋人对于食就只是食欲。而惟独中国人对于米饭与茶水,不止于净与贞亲,却还有种素朴的大气。

西洋人的只是生存竞争的社会,虽然也有助人与互助,他们的生活规则单调得多。他们的看似简,其实只是陋,看似明快,共实是粗。中国人的社会是已升华而有了人世,道德与人事比西洋的真,更得繁简之理。也比印度的与日本的人世更广博细致。所以中国人处世做人,成败死生之机,悲喜得失之情,决绝与洒脱之意,从其表现于历史上的离乱与承平者来看,乃至单从其表现于文学上的来看,皆非他国人的可比。然而如释迦所言:「切有情,依食而住。」佛有三十二相,却是吃相第。中国人的情知与悟,皆报本于餐桌上对于米饭茶水的珍重法。日本人亦叫小孩要拣拾饭粒。日本且有滴水禅师,珍重滴之水。

真是,茶饭有历史上的离乱与承平,与我此生的悲欢离合。所以云门禅师说钵里饭,桶里水,是尘尘三昧,亦即人世的修行。

然而这里雪窦禅师却来了记翻,茶饭之事,他是把那人世的忧喜之情都来超过了,单取那素朴的大气,有如昆曲平剧把那剧情的悲欢离合都只是听个好嗓子。新近郭先生从台湾寄给我看本好书,是曾郁芬着「国剧歌唱艺术对话录」,里边讲昆曲与平剧的嗓音有六喜与六忌,六喜是宽亮清甜厚润。六忌是炸劈干飘皇肉,我哥哥用书法来比给我听,说那六喜六忌真是说得对极了。于是两人再来解雪窦的这则颂。我哥哥教给我道:唱悲剧的嗓音也要是宽亮清甜厚润。譬如易经的卦,爻有吉凶,而卦象都只是个贞,没有不好的阳画-与阴画 。 超过或解脱云云都不可以只是观念的,而是要有现实的六喜的嗓音与易的卦象造形。云门说的钵里饭,桶里水,把那人世的忧喜之情都来解脱了,而只是个素朴的大气,也可比是这嗓音与卦象。

经我哥哥这说,我也明白了。我哥哥真是好,我说哥哥,你的人便也是像那卦象。他笑了,说道:「你就是会离题,且把雪窦的这则颂念遍给我听听。」我便来念:

钵里饭,桶里水,多口阿师难下嘴。

北斗南星位不殊,白浪滔天平地起。

拟不拟,止不止,个个无裈长者子。

哥哥听了说:「啊豁脱了亦还是会洪波滔天,那北斗南斗句真是大。」我却不理睬这些,只去比想北宋人画的节日戏婴图,说什么拟不拟,止不止,原来就是那小儿的无心嬉戏。而那几个小孩太小了,皆只系肚兜,赤着屁股。

第五十则 雪峰是甚么

举:雪峰义存禅师住庵时,有两僧来礼拜。峰见来,以手托庵门,放身出云:是什么僧亦云:是什么峰低头归庵。僧后到成头参礼全 大岁禅师,头问什么处来僧云:岭南来。头云:曾到雪峰么僧云:曾到。头云:有何言句僧举前话。头云:他道什么僧云:他无语低头归庵。头云:噫,我当初悔不向他道末后句。若向他道末后句,天下人不奈雪老何。僧至夏末,再举前话请益。头云:何不早问僧云:未敢容易。头云:雪峰虽与我同条生,不与我同条死。要识末后句,只这是。

禅师付法于弟子后,将方丈亦让了他,自己则离寺在近处山中结庵居住,惟岁时节日弟子迎接他来寺里受诸方供养瞻仰。平时也偶尔有僧到庵里去访问他。

本则即是讲的雪峰禅师晚年住庵时,有远方僧人来访问他,雪峰见来,以手托庵门放身出云:是什么这句是天地无心的问。大自然即是个是什么而不要答案。这是什么就是答案。但那僧也问是什么则成了实问。雪峰被这反问,倒是惭愧起来,他低头归庵,像个幼稚的学童。

与这相似的,另有则公案在前。是昔年雪峰在德山宣鉴禅师会下作饭头,日斋晚,德山托钵下至法堂,雪峰云:钟未鸣,鼓未响,这老汉向什么处去

德山无语低头归方丈。雪峰举似师兄岩头,头云:大小德山,不会末后句。德山听见了,令侍者唤岩头问云:你不赞同老僧呢岩头密启其语,德山至来日上堂,与寻常不同。岩头于僧堂前抚掌大笑云:且喜老汉会末后句,此后天下人不奈他何。

禅师都是非常峻烈的,骂人瞎驴时像小孩的当真发怒,惟不留隔宿之怒。即刻他可以真心的笑起来。因为是这样的思无邪,所以他又像男童的会脸红,他没有输,没有坏,也会怕不好意思。德山禅师的被饭头说,无语低头归方丈,雪峰禅师的被僧反问,无语低头归庵,就是这样的。

但是他能知道自己的这个是美吗

我哥哥说他小时的幼稚尴尬,后来想起来。原来都是美的,当时可是不知,很烦恼的,其实连这会烦恼亦是美。他道:我是近年来才有了自知之明。每每做了失败之事,自己却知道这原来是好。虽然如此。亦还是忧伤。而面却知道自己的这忧伤,比达观了不忧伤的更好。岩头说的末后句,便是这自知之明。所以德山禅师听了他密语之后,至来日上堂便与寻常不同了。

岩头云:“雪峰虽与我同条生,不与我同条死。且曰:即此是末后句。不同条死是有他自己;自己无过于自知之明。自己不是个人主义。今人却是有个人主义而无个性,有个人而无自己。有他自己者,即天下人不奈他何。

所以雪窦禅师颂曰:

末后句,为君说,明暗双双底时节。

──宾主双暗双明在于机。

同条生也共相知,不同条死还殊绝。

──生同命不同。

还殊绝,黄头碧眼须甄别。

──释迦与达摩各有他自己。

东西南北归去来,夜深同看千岩雪。

──虽然各有自己,还是与我同见同知,可比两刀相斗,刀锋合在起。

末句是雪窦禅师把来翻。

第五十二则 赵州石桥

举:僧问赵州从谂禅师:久响赵州石桥,到来只见略彴。州云:汝只见略彴,且不见石桥。僧云:如何是石桥州云:渡驴渡马。

赵川石桥是当时天下闻名的大桥,而略彴则是水上横木为渡,连没有资格称为桥。有远方来僧问赵州从谂禅师:“久响赵州石桥,到来只见略彴。”是故意灭他威光。但非恶意。民歌里有男女对唱,女的故意挑逗,表示看不起他,于是轮到男的答唱,也来还她手,说她乡下姑娘诸般可笑,但其实两人心里是相爱悦的。禅宗的有些问答,便也是像这样的民歌问答。那僧说了只见略彴的话,还问赵州禅师:这是为什么呀而赵州亦不让人,答道:“汝只见略彴。”你是狗眼看人低,鹅眼看人小,所以不见石桥。这里比起研究两人的话语的意义,宁是先要会得欣赏那机智的活泼,而这机智活泼也就是意义了。

赵州禅师与那僧的第回合问答,是两两机锋相逼。但是第二回问答,僧问:“如何是石桥” 州答:“渡驴渡马。”说得来这样平易,则是下子解脱了机锋的两两相逼,到得忘机的境界了。这又是会变转得快,活泼所以自在。像抗战胜利时中国方面对日本示以大道和平的自在。

与此类似的公案有灌溪劈箭急。僧间灌溪志闲禅师:“灌溪久响,及乎到来,只见个沤麻池。”溪曰:“汝只见沤麻池,不见灌溪。”僧曰:“如何是灌溪”溪口:“劈箭急。”这问答是第同合的与第二回合的皆机锋相逼到底,不如赵州禅师的多有回旋余裕,不是机到底,而是在忘机中含蓄着新机。

所以雪窦禅师颂曰:

孤危不立道方高入海还须钓巨鳌──巨鳌要以忘机为钓。

堪笑同时灌溪老解云劈箭亦徒劳

像民歌里男女相挑逗的唱词,即不可以只管路的机锋相逼到底,因为原是为了相爱悦。钓丝与放风筝的线都要有收有放。不连续的才是机。

第五十三则 马大师野鸭子

举:马大师与百丈行次,见野鸭子飞过。大师云:是什么丈云:野鸭子。大师云:什么处去也丈云:飞过去也。大师遂扭百丈鼻头。丈作忍痛声。大师云:何曾飞去

万物之动皆在于机,而万物之机皆即是我身之机。所以可把万物之机皆收入于歌舞,亦收入于书法与围棋。马祖扭住百丈的鼻子时,百丈即是野鸭子。而曰:何曾飞去,则是机。

此则雪窦禅师的颂,真是好到仿佛幅静物风景画,曰:

野鸭子,知何许,马祖见来相共语。

话尽山云海月情,依前不曾还飞去。

能把动的东西写成静物风景画,是因悟得了动静根,久暂理。而底下果然是:

欲飞去,却把住。道道

这下子欲飞去之势,真觉得是像要翻江搅海,簸动山岳。而你把将它揽住了,这时看得人们齐欢呼起来,叫道:“好本领但是第二着手你又待怎样呢你总不能扭住不动,揿死这只鸭子。雪窦禅师问你:说呀说呀

这要是我来说呵:我揽住了,我就乘之而飞。

我答出了这个,以为得意,焉知我哥哥看了道:但是还要问,这乘之而飞,又是怎样的飞法说呀说呀我时无措。哥哥道:那末我就答道,把这天地之机,野鸭子的欲飞去之势,画为伏牺的卦象,制为治世的礼乐,在歌舞里,在书法与围棋里展翅翱翔,五里徘徊,下视山川城郭皆明划。

于是我哥哥解说:如这类公案在印度佛教是没有的,在中国禅宗才有。印度佛教说法无去来,野鸭子的飞去与不飞去皆只是妄识。惟中国的禅宗才是肯定野鸭子有飞去与不飞去,而把住那欲飞之势之机。这是马祖的大见识,雪窦更进步问:但是把住了又待怎么样你答他:乘之而飞,这就是到了禅宗的顶点了。过此,则虽雪窦亦不能再有所问。过此而还要问:乘了又如何飞法则是黄老与儒的事了。黄老与儒才知乘天地万物之机之势,而以之为治世的文明的造形。我今把这段话记下来,喜其把禅宗在中国思想史上的地位如此简洁地就说明了。

五十四则 云门展两手

举:云门禅师问僧:近离甚处僧云:苏州西禅老师处。门云:西禅近日有何言句僧展两手。门打掌。僧云:某甲话在。门却展两手。僧无语。门便打。

云门禅师问僧:西禅近日有何言句僧展两手,是叫他猜。云门却不猜这个谜。僧云:让我来说你听,云门也展两手,则是好玩。

这猜谜与好玩,在人类文明史上说来话长。小小孩喜捉迷藏,是原始时代人类尚与兽类为伍,为搜获可猎食物,与躲避强敌不被搜获的习惯遗传。才岁多的婴儿,都要把食物与玩具隐匿在沙发椅子底下,这也是原始人类尚近于兽类时的习惯遗传。以后就发展为猜谜,猜谜是有好玩的意思在内了。

猜谜的古语是射覆,叫你去射中被盖覆着的东西。射得中是幸运。而知道幸运,这就好玩了。尝见狗听见草树丛里有些声音,跳进去搜索了无所得,它使罢了,并无思想。猫捕老鼠到手中又被逃走,它立着也只茫然回,不去思想。人才会思想,先是知道去反省技术上的原因,再是知道了万事是有幸运。

知道有幸运,是知道有天地之大了。吴清源下围棋,每说胜是幸运。而最大的好玩,是来与幸运相戏耍,可以恶运也化为好运,往往是恶运成全人,远比好运成全人更大。自此,人才可以超过成败了。大自然就是有成与毁而超过成毁的。

人类知道有幸运,是要经过悟识。幸运是可被感知,而不能以思考的方法去知道。读近人位先生的书,讲太古是人类渡洪水开了悟识,才创始了新石器文明;新石器文明也就是史上世界文明的总开始,而前此旧石器时代的则是无明。

自新石器文明展开了两门学问:门是猜谜,又门则是造形。而这都是因为人类豁然开了悟识,有戏耍的心情,才是可能的。如物理学,是去发见自然界既已有着的东西,所以原也是种猜谜的学问。还有占卜,与两军相对,共敌将斗智,将计就计,与仕宦对在上者的揣摩术,以及打牌去研究对方的心理,都是属于猜谜的学问。

这猜谜的学问发展为三个阶段。第二阶段,单是猜中对象就得了,如射覆打牌九猜诗谜等,不杂自己的意见。第二阶段是猜中了对象,加以主观的应付,如物理学兵法揣摹术等。而最好是到了如偶舞,与对象相戏耍。第三阶段是猜到了究极的自然,到底也猜不透。天地似信似疑。恋人的心思似信似疑。而亦不用猜透。

另门造形的学问,则是自然界并不存在着这样东西,是主体的研究者与客体的自然界相融合了,而创造出来的新东西。如数学如造轮如人世礼乐。这门学问的顶点是不失单纯之理。而还有是其造形不堆积,似无物。

禅宗的还是以第门猜谜的学问为主。禅宗的公案就有点猜谜式。公案里问如何是佛法大意,问如何是达摩西来意,那都是已有着在那里的是客体东西,而加上主观的应付,所以临济禅师说宾主历然。应付的方法是捉住,与以掌,托开。这里有宾主相戏耍,禅师讲的主题像路翻筋斗,都是翻与反,在这里有着无穷之机。

造形又有造形之机,与猜谜之机大致相通。虽然如此,禅宗却因疏于第二门造形的学问,所以不会制作礼乐。但是禅宗最有本领应付形势之机,所以出来得姚广孝那样的人才,能为开国者策划取天下。

猜谜的学问从单纯的猜谜,到与客体相戏耍,到最后惟是大自然的茫然,把猜谜的学问自己来否定了,这三个阶段禅宗皆能到达,且把全般都活泼化了。

其中单纯的猜谜射覆是猜谜这门学问的祖宗,所以最有种稚幼的喜乐。如年轻女子悄悄跳到爱人的背后,冷不防用双手向前面掩住他的两目叫他猜是谁。

又如我的妹妹她出街买东西同来,必定叫家里人先猜她是买了什么东西,然后兴高采烈的打开纸包给人看,又要人猜是什么价钱,猜得对与不对都不在乎,只是个现前风光。

云门禅师问僧:西禅近日有何言语僧展两手,叫他猜。但这不是可以猜的。如何是佛法,如何是达摩西来意可以猜,惟有西禅近日有何言句不成为猜的题目。但离题犹可,僧的是错机──错了问答之机。云门打掌,正好是打在僧错机的瞬上。

那僧挨了打,即道:我有话说。于是云门禅师展两手,这是待机接取。那僧却被云门的展两手所迷惑,不知说话,反在盘算应付。而就在这脱机的瞬上云门禅师又打了他掌。

雪窦禅师的颂,便是赞叹云门,赞叹佛法,而末后句却来翻:

虎头虎尾时收,凛凛威风四百州。

却问不知何太崄师云:且放过着。

圜悟注云:前打掌是据虎头,后打掌是收虎尾,这两记打得好不干净爽阔。

没有点儿怠慢,没有点儿人情,像天道的无容赦,此所以威严。原来万事之机都是这样崄绝的。这颇像清的打人。

清才两岁,外婆带他去百货店玩。百货店屋顶有儿童游艺场,许多乘物与打靶掷滚球等,纳铜元二枚玩玩。外国小孩有三人淘在掷滚球,大的已有五六岁,顺序下去,最小的个大约与清同年,也是两岁,清挨近去看掷滚球,被那小孩用肘推开他,清倒也罢了。后来在下楼梯时,那顶小的个有这样坏,他还拦着扶栏不许清走,清举手连打了那小孩头上脸上三记,如电光之疾,再赶拢去,吓得那三个小孩齐都逃走了。清的身体好,运动神经非常发达,他尚只岁多时常爱向外公头上记。他见外公坐得低低的,就跑拢来,掌打在外公头上,笑起来,妈妈连连喝止,他还夹手再打记,动作之快,且是小孩落手重。现在清打了那小孩回来,外公问他,他的语力尚未能叙述,带说带用手势动作比拟,清,彭彭彭激烈地,壮健迅疾。我为他的美而感叹,那是生命的真正的威严无比。云门禅师的打那僧掌,便如同清的打那小孩。

而外婆是当场见清打了那小孩,叫止清:“可以好了”这又如雪窦禅师的说“且放过着。”清的不过是小孩玩耍罢了;虽然也是非常的认真。我们只可以把大人的人事升华而为小孩的认真,不可把小孩的事看做了大人的人事般。那僧是猜谜式的学问上失败了,但是也可以把这且放过,却来到于最稚幼的猜谜,譬如个女孩子展两手或匿手在背后叫你猜,虽然什么事故都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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