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社区》 第 17 部分阅读

实的。但现在,画她的人已经消失了。她打了个哈欠,这时已是中午时分了,空气之中散播着种慵倦的味道,她的光头在窗外缕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她看上去只有二十岁,他想。喂,旅行家,起睡个午觉吧,她指了指房间里那张床说,她又打了个哈欠。起睡个午觉他为这句话感到迷惑。不不,他摆了下手,我走了,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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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节:沙漏2

他走出了那个光头女孩的屋子。他在那片过去经常有艺术家浪人和野狗出没的地方转了圈儿。他什么也没看见,只看见了某个涂鸦艺术家在墙壁上画的人脸。起睡个午觉他想着,笑着摇了摇头。

他又来到了北京的旧城区,他比较迷恋那些陈旧的胡同,那些斑驳的老墙让他有种心痛的感觉。阳光仿佛是层层铺上去的,由亮到暗,个年代又个年代叠加起来样厚。他游旧王府,有恭王府醇亲王府恒亲王府安亲王府,他去了些寺院,去了国子监,还去了雍和宫。几天之后,他已经把北京城转遍了。他十分厌恶那些新盖的但都戴着顶“帽子”的仿古现代建筑,这些建筑完全是些身子已经进入了现代,而头还留在古代的东西。

他决定走得远些,到市郊的某个地方休整下,然后他就要去实施他的徒步走过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的计划了。这时已是8月,盛夏的天气让切都葱郁非凡,茂盛无比,到处都是生长的气息。他沿着条出城的大道朝前走去。这条向北的马路还在加宽,因此它变成了个工地,尘土飞扬,堵车的长龙延伸了下去,四周是推土机和卡车的轰鸣。杜瓦在尘土中眯起了眼睛,直向前走。些工人在风沙中抬起脸看他,觉得他这么走很奇怪。这条大道很乱,很多车都焦急地响着喇叭。他走了个小时,大约走了七八公里远,这条正在加宽的路还在向前延伸。此时,城市已经离他远了,他可以看见身后城市中心地带那些巨大的楼厦,像海潮样在身后退去,四周变得空旷和开阔起来。些花园小区的工地沿着两边的马路铺开去,片小区连着片小区。他们都在忙碌,只有我在不停地走路,向前走,去穿越无人地带,他想,可我不停地走的目的是什么他不知道。不过,过程是重要的。渐渐地,切喧嚣在他身后退去,他看到了片树林,在树林边有片高级社区的楼房,他走了进去。

社区中有出租的商住中心,他走到商住中心的大厅里,大厅里很冷清,墙壁的装饰好像用原木做成的,杜瓦感到可以在这里住下。他在登记处登记时那个中年女人看了他眼:“我在报上读到过你的消息,你徒步走,是吧可惜今天老板不在,不然,叫你免费。”

他笑着摇了摇头,付了预付房租,到二楼开了个房间。这间房没有厕所和洗澡间,它们在走廊尽头,但他还是感到满意的。对于疲倦的旅行者来说,能够安睡的床才是重要的。

他洗漱完毕,收拾停当后坐在窗前向外望去。这个时候很安静,他可以看见落日在远方城市上空的雾霭笼罩之下变成了深红色,血样的深红色。他凝视了它会儿,决定睡上觉。但他这天的精神特别好,他直没有睡着。到了午夜,切声音似乎都消失了,他却听到有种奇异的声音在响动。这是某种物体流动的声音,它在不停地流啊,流啊,那声音比水流要滞重,要深沉,但和水流样无休无止绵长深远。整个夜晚在他的半明半昧的睡梦中响着的都是这种声音。第二天早晨,他醒了过来,但他觉得他已在梦中随着那种流动声穿越了好几个世纪。

他去餐厅吃早餐,坐下来的时候,他看到了个穿黑色弹力背心的女人,她正在吃着盘肉。在早晨就吃烤肉的女人他愣了下,她也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她的脸型有点儿瘦,长得有些冷,但有种韵味。她吃得很开心,显然那些烤肉很对她的胃口。他要了份玉米粥和碟包子。他在吃着的时候直注视着她。后来他们大约在相同的时间吃完了早餐,然后她先离开位子,上楼去了。

她爬楼梯的样子很有活力,有种弹性从她的腿上爆发出来。她打开了她的房间正好在他的隔壁。杜瓦加快了几步:“请等等,我是你的邻居”

她站住:“怎么啦”

“我想问下你的房间里有什么东西,它彻夜都在响,那声音很轻,但不停地流啊流,那是什么东西”

她看着他:“你要不进来看下是有个东西”她笑了下,她看上去不那么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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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节:沙漏3

他跟着她走进了房间,愣住了。她的房间完全是个工作室,到处都是雕塑,泥制的陶制的。有个制作陶器的电动工具模还在转动,上面有团泥在迅速地变着形状。

“是它吗”她指了下那模具,“是它发出的声音吗”

他侧耳听了会儿:“不,不是它,是另外的种声音。”他在屋子里转动身体,仔细寻找着那种声音的来源,因为他分明又听到了那个声音,但他还没有从这屋子的雕塑带给他的震动中走出来。他找到了那种声音,他从窗台上她的尊与她惟妙惟肖的胸像边上找到了它。“那是什么”

“啊,是沙漏。我父亲留给我的。它有声音发出吗”她俏丽的脸上露出了诧异的神情。他看着那个沙漏,很细的流沙推动齿轮组,使指针在时刻盘上指示时刻。他发现这个沙漏是个六轮沙漏,声音很细,但他就是听得非常清楚。“你真的可以听见沙子流动的声音”她还是有些不相信,又问他。

“是的。”他俯身向那个沙漏而去,那沙子流动得极其缓慢,肉眼几乎都看不见。但要仔细看,仍旧可以看见沙子在往下泄漏。沙子的流动如同时间之流逝,分秒不停,永远向前。

她看着他:“我听不到,我真的听不到沙子的流动声。”

他抬起头:“你叫什么”

“陆菲。”

“我叫杜瓦。我整夜都可以听到这种声音。这种沙子不停地流动的声音,你听啊,那是沙子在流”他指着那个沙漏,他很激动:“博尔赫斯有首关于沙漏的诗,有这样的诗句:在沙子的分分秒秒中我感到了宇宙的时间它的镜子里包含着记忆的历史排除了神秘的忘河这缕绵绵不绝永不停息的沙粒带走了切,使切灰飞烟灭我只是时间的偶然产物脆弱的材料,不可能得救。”他伸出手来,“我是个徒步旅行者。你是个雕塑家吗”

她说:“我从家美院雕塑系毕业,在教了段时间书后,我辞去了工作。我来到这里有几个月了。我喜欢这里。”她顿了顿,“我听不见沙子的流动声。你都到过哪里”

“很多地方。东西南北,很多地方我都走过。我给你看些照片。”杜瓦有些兴奋和慌乱,因为那沙漏使他激动不安,这个叫陆菲的女人的气息使他不安。他去自己的房间里取来了些照片和他的考察日记,他想了想,又拿了几份有关他的报道。他们坐在那些奇异的雕塑中,她翻那些照片,看介绍他的文字,他给她讲解,耳畔仍旧可以听到沙漏里沙子的滚动声。那种声音宛如条河流。

“你真的去了不少地方,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徒步旅行的”

“五年前。”

“走在无人的地方,你都想些什么你这样走下去有什么目的”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是想不停地走,有时间了就去走在路上。”

“可能你喜欢大地吧。你是个与大地亲近的人。”

他看着她:“我不知道。”他把目光停在屋子的雕塑上,它们似乎下子都活了,他指了指它们,“我喜欢你的作品,因为它们都变形了。”

她有点儿异样的感觉,她觉得他很特别,可个人为什么总想在路上走呢

“我看不见那些沙子的流动,”他又去看那个沙漏,“但沙子流动的声音很大。”他很茫然,“就像我看不见时间的流逝,但时间却走得飞快。”

她也在看那个沙漏,她盯着看了会儿:“我可以看见它在流动,你看,粒沙两粒沙,很多沙子在涌动。但我听不见沙子在流动,我刚好和你相反。”

他笑了笑,走到了窗前。今天的天气真不错,可能是昨天晚上刮风的原因,他想,空中的灰尘和云都不见了,他的视线可以看见遥远的山际。

“我要去看看那山。我走着去看看那山。”他说,他的目光炯炯发亮,只要走路他就来劲儿了,“我先走了,晚上见。”他走了出去。

傍晚的时候,杜瓦回来了,在餐厅里他和她见面了。“嗨,”她朝他打了个招呼,“吃点儿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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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节:沙漏4

“牛肉,我要吃黑椒牛柳。”他说,他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你身上有股青草味儿,这味儿真好闻,你走到山里去了”

“没有,我只是走到了山脚下。”

“你看见什么了”

“没有什么,”他有些漠然,“其实哪里的景色都样。”他说。牛肉很快就上来了,他吃了起来。

“我读完了你的考察日记,”她用手指支着下巴,“比职业作家写得好。”她的眼睛里有光亮,“你打算出版它”

“对。”他说。烤肉很香,因此他吃得很快,几乎是风卷残云,“我还得再来个汤,”他说。“服务员。”他叫道。

“杜瓦,”她看着他,顿了下说,“我倒觉得你可以成个家,不用再这么走下去了。”

他抬起头,嘴角有丝油:“这倒是个好建议可是我停不下来,我还要去把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穿越过去。”

“什么古尔班通古特”

“新疆的个沙漠。”

她看着他,停了好久:“我忽然有种感觉。”

“什么感觉”

“你会死的。”

他说:“不会吧,我有充分的准备。你是个女巫”

“不,”她说,“因为你可以听见沙漏的声音。”

他笑了下:“是的,奇怪的是现在我走到哪里都可以听到那沙子的流动声。我刚才走在外面时也能听见你的沙漏的声音。奇怪了。”

“你怕死吗”她幽深地看着他。

“不,不怕。”

他觉得他和她近了些,因为她看完了他的考察日记。“这次你就不要去了。”她有些忧愁。

“陆菲,谢谢。”他说,他摇了摇头,“我不过是沙漏中的粒沙。”

他们上楼去,忽然楼道中的灯灭了,这是瞬间停电,四周漆黑片,如同蓦然坠入了深渊。他听见有轻微的声响,只手伸了过来。那是她的手,像冰凉的玉器,他握住了它。他们同走进了她的房间,她点亮了屋里的蜡烛,共有四支,这些蜡烛燃烧在屋里的雕塑之间,使得房屋的四壁上都映满了那些塑像的影子,像摇动的黑色幕布上的皮影。那是些奇特的灵魂,在烛光影中细语。她搬动了那个沙漏,举在了他们之间。他接过来,感到有些沉,那简直就是时间的重量,他想:“我喜欢这个沙漏。”

他们坐下来,互相凝视,并可以听见沙子的迅速流动。“你个人出来在这里做雕塑,什么感觉”

“我和你是类人,类人。”她说,“杜瓦,你什么时候走”

“到哪儿”

“去你所说的西部沙漠。”

“我要再休整天,然后我就路向西。”

“然后呢”

“然后我不知道。”他有些沮丧,“我不知道,也许我会再到其他的地方去,我要直走下去。”

“没有目的,不求结果”

他看着她:“这个沙漏太沉了。”他放下了它。

房间里的雕像都沉默着。这是群倾听者的群像。她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像是顺理成章那样抱住了他的头。他把头埋在她的胸部,他闻到了陶土气味儿。后来他站了起来,他抱住了她,她迎上来了嘴唇,她激情如火,他感到了激动和茫然。这完全是相遇的激情,他知道她爱上了他,她就如同尊雕像样。也许,她就是这整间屋子里的雕像的个,有天,另个雕塑家不辞而别,留下了它们,并规定了它们分别复活的时间。现在,正是她复活的时刻,她为了迎接他的到来,她直在等待着他,在时间的某个刻度上等待着他,以期与他相遇。她的吻中也有股陶土的气息,他要呼吸掉这吻的全部。夜在四周漫开,颜色变得更深。他仍旧可以听到那沙漏的声音,它永不休止地在流动,如同个吻之后是另个吻,吻中之吻,或者说吻就是流沙。他感到她的嘴唇很冰凉,但舌头是热的,她的身体有些瘦,这更证明了她原来是尊雕像。她的曲线是如此生动,她的臀部匀称,她的腰很细,她的头发却散发着股野花气味儿。这使他看不到自己激情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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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节:沙漏5

但是突然,灯又亮了,那些雕像影子,也迅速地回到了雕像自身。这刻仿佛下子变成了白昼,他觉得过于突然,他松开她,在她的嘴唇上亲了下:“晚安。”他离开了她的房间。

这夜他睡得十分安详,没再听到那沙漏之声。醒来的时候他发现时间已是正午,是时间之河把他在白昼之中带得这么远,他有些吃惊。他到餐厅,那里的人并不多,他又看到了她,夜晚的尊塑像,在白天却是个好姑娘。她在对他笑,笑容之中带着种深情。他坐到她对面。“明天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向西去了。”

她怔了下,说:“休整好了”

“差不多。昨天晚上我睡得很香,我点儿也听不到沙漏中沙子的流动声了。我是到正午才起来的。”

她低下头,在吃份饼:“你真的要走了”

“是。”

“我们恐怕很难再见面了。”她有些难过。

“不会的,”他伸出自己的手,握住了她的手,“我们还会相会的,在某个时间的刻度上,在时间的沙漏之中我们是微小的两粒沙。”

“是吗”她的眼睛有些模糊了。他不再说话,而是加快了吃饭的速度。他们都沉默了,种巨大的伤悲在她的心头漾开。相遇是两难的,她想,他们都不说话。吃完饭,他们上楼去,在过道里,她对他说:

“我要为你塑个像。”她的声音听上去像拴了某种重物。

“好。”

他在她的房间里坐下来,她开始为他塑像,从这以后,他们都没再说话。在她的手上,那转动的制陶器上,另个他正在旋转着形成。这个过程大约持续了几个小时。他发现他也爱她,但他没有说话。我们都是时间沙漏里相遇的两粒沙,他想。然后,尊他的塑像真的诞生了。

这的确是他,仿佛瞬间他的表情凝固了,他长着浓密的胡子,粗壮的身躯,眼眶有些深,仿佛看穿了时间深处的白云。他看着这件他的复制物,有些激动,他站起来走上前去,抱住了她。她的两只手上还都是泥,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的拥抱,他们像即刻就要分开的人那样,为这刻的聚会而痛心疾首。

“杜瓦,我要你我要你”她忽然激情难耐,她想和他合二为,让电流通过他们的肉体。杜瓦感到自己的体内升起面旗帜,面血液之旗。他们搂抱着在屋内旋转,碰倒了些雕塑,但他克制住了自己。归根结底,我是个远游客,他想。

他推开了她,她有些颤抖,这是对爱与美的恐惧与战栗:“不我要走了。”他低下了头,想了下,走出了她的房间。

这夜他仍旧能够听到那沙漏的声音,那粒又粒的沙子在无穷无尽地流淌着。第二天凌晨,大地还没有完全从黑暗的睡梦中醒来,他已经打好了行囊出发了。

九天以后,他如愿以偿,开始了孤身穿越新疆北部沙漠的旅程。他在天地间个人走着,想着那个沙漏,在心中默念着她的名字。他走了天,休息了下,第二天他继续前行。起风了,风沙很大。太阳是不友好的,很毒。他不停地喝水,喝啊,喝啊,仿佛他的身体就是沙漠。七个小时之后,他已经没有水了。但他看不见沙子的尽头,哪里都是沙子。他是沙漠中的粒沙。他头晕得厉害,后来他跪了下来,头朝东方躺好,他猜想自己可能走不下去了,因为没有水了。他躺在那里,用旅行睡袋裹住自己,希望自己能熬过这酷热的下午,因为到了夜间,气温降下来,即使没有水了,他还可以继续前行。

但是不行,太阳毒得似乎要将他体内的每滴水都榨干,他感到自己在变重,后来又变轻了,在飞起来。“陆菲,陆菲。”他喃喃地叫了几声。当太阳落下去的时候,那已埋住了他半个身体的沙子带走了他的灵魂。他真的变成了粒沙,汇合到那被细风吹拂的黄沙之中,消失了。

她被声震响所惊醒,睁开了眼睛,这还是在傍晚,她发现那个沙漏突然停止了流动,而且,屋子里几乎所有的雕塑都在种不可名状的力量的作用下碎成了碎片。她惊呆了。沙漏停止了流动,所有的雕塑都碎了,屋子里到处都是碎片。她怔住了。她陷入了阵前所未有的茫然。她在想,杜瓦在哪里他死了吗种不祥的预感袭来,那是时间的停滞与腐烂。杜瓦,杜瓦,她轻声叫着,她哭了,她趴在地上去拼那些雕像的碎片,希望再把杜瓦拼合出来。她发现这很难,所有的碎片都混成了堆,她没办法把它拼出来,到后来她绝望地停了下来。

沙漏,她想,在时间的流沙之中,切都会被湮没。但相遇的力量是永恒的,是瞬间的沙之聚。她哭了出来,她想她也是沙漏之中的粒沙。

另个旅行者陆菲决定明天继续她向南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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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节:麦田上空的幼儿园1

麦田上空的幼儿园

“你有没有自己的名字”我问他。他看上去太像个白痴了。在社区里,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是鬼精鬼精的,即使是那些巴基斯坦大使馆的厨师和技师的孩子们,尽管比较黑,但也是十分聪明,挤班车时总是能抢到好的座位。这回,他就坐在我边上,目光直勾勾的,有些呆头呆脑,连看我都不看。

“我有,我叫王麦。麦子的麦。”他迟疑着对我说。在窗外,我看见片绿油油的麦子,而那片麦地边上,社区幼儿园已经建成了。

王麦看上去就像是个智障儿童,实际上他就是这样的孩子。他的母亲王雁翎和丈夫离婚了,个人带着他过。我认识她,还是在社区业主管理委员会成立大会上,她当选为我所在的选区的代表,还发表了题为“三民与四治”的演讲。她真的是个演说天才,即使是这么个小小的社区中的选举,她的演讲也从古代中国几千年的元化**谈起,还涉及了世界各国的多元化民主理论,最后到了她的“三民与四治”,即民主加科技地管理社区的理论与观点。

她演讲的时候,她儿子王麦就趴在社区物业部会议室的窗户上向里看,边流着口水,边向他妈妈做鬼脸。有个傻儿子在窗外助阵,她当选了。

王雁翎是家外企的中层经理,似乎是家美资公司。那年5月8日美国轰炸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的时候,在北京不少外企工作的年轻人表现得更为激烈,是很多人没有想到的,王雁翎就是个。她要求她的美方上司立即对此事表态并向公司的中国员工说明情况,同时,她个人表示强烈的愤恨和不满,希望美方人员参与悼念死去的三位无辜的记者烈士。美方经理确实被民族主义措施吓坏了,他下令所有的美籍人士休假,并给公司的员工放了几天假。个星期以后,公司才开始上班,美方经理在公司会议上特别地作了和美国政府样的说明,不过显得更真实更感人些。那会儿我已经认识她了,在5月9日北京的美国大使馆门外的游行队伍中,我还看见了她的身影,我看见她暴怒地向美国大使馆内扔出了个墨水瓶,砸碎在本来就已经五颜六色的使馆灰墙上。

所以,她是个很有个性的白领丽人,我想她丈夫和她的分手,定和她的性格有关。她丈夫是建设部城市规划司的个处长,有天,突然给她留下了个纸条,说他和她过烦了,再也不想和她起过了,然后,他就真的没有再回来。

这极大地伤害了她。因为她根本就不会想到有天丈夫会出走,而她和他除了有个智力障碍的儿子以外,他们其他各个方面都十分圆满。在分开的几个月中,她次也没有给他单位打过电话,最后还是他打来了电话,商议好了离婚的事。

但是在孩子归谁的问题上,他们各不相让,她弄不明白的是,说离开家就离开家的丈夫,怎么还要拼命争夺智障儿子的抚养权呢因此,官司打到了法庭上,法院把孩子判给她了。

“我和他是小学同学,又是中学同学,大学本科不在所学校,但读研究生又在同所学校,可以说是属于那种青梅竹马型的夫妻。我们在读研究生期间结的婚,我以为我们会永不分开,可他有天却出走了,这是为什么”

在社区的家咖啡馆里,我们边喝咖啡边谈。我点了杯“英国皇家咖啡”,但是他们给我上了杯带着很厚层奶油泡沫的曼尔点咖啡,十分难喝,不过我也没要求换杯。

“主要是你们太熟悉了。可人有时候喜欢变化,他可能不能忍受生中只有你这么个女人,于是就出走了。”我猜道。

“他在外面定有了女人。我问他,他不承认。他只是说想离婚,他对和我在起生活厌烦透顶了。”

“那就离吧,他都那么绝情,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可能在出馊主意,随口对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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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节:麦田上空的幼儿园2

于是她就离婚了。可这个风风火火的白领丽人,领着个智障儿子怎么过

为了和丈夫减少联系,她把儿子的姓都改成了和她个姓,儿子就从此叫王麦了。王麦今年快六岁了,她想让他去上学,但是学校认为他太小,希望过年再收他,于是,她又准备把王麦送进幼儿园,那所刚刚竣工的社区幼儿园。

所以,在班车上,当他看见那座幼儿园时,就高兴地说:“麦田上的幼儿园。我要去那儿。”

“不,是麦田边的幼儿园,不是在麦田上面。”我纠正他。

“是在麦田上,你看,是在麦田上。”他坚持自己的看法。

可能是冬天竣工的原因,施工队在幼儿园播种草坪的地方撒了不少麦子,它们长得绿油油的,围了幼儿园圈儿,看上去幼儿园像是浮在麦苗上。从某种程度上讲,王麦说得对,幼儿园是在麦田上,但是,我觉得因为他智力有障碍,我必须让他有个十分正确的答案。

“王麦,你说错了。麦子是围着幼儿园长的。它们都长在地上,所以,幼儿园不在麦苗之上,而是在它们的边上。应该叫麦田边上的幼儿园。”

王麦听了,疑惑地看着窗外远去的幼儿园,仔细地想了好会儿,固执地说:“是麦田上空的幼儿园。麦子长在幼儿园下面”

我嘲笑地摇了摇头,然后王麦就哭了。直到班车到了东直门,我在那里把押送他的任务完成把他交给了他妈妈,他仍哭个不停。这真是个傻孩子,可王雁翎为什么偏要他呢

她把他送进了社区幼儿园。智力障碍儿童除了反应慢,理解能力也差。所以,王麦在幼儿园里最大,但些三岁的孩子也比他精,他们还经常欺负他。可如果谁把他惹急了,他会咬他们,到后来,他咬了不少小孩,他们都怕他,不和他玩儿了,他就只好个人握着幼儿园的铁栏杆冥想。

我有时候写作写累了,出去散步时可以看见他正在那里个人冥想,脸上流露出种古怪的表情。而其他的孩子都在兴高采烈地玩滑梯和别的游戏,没有人理睬他。

我说:“王麦你在想什么呢”

王麦好像费力地从他的世界中走出来:“嗯,我在想,为什么我不会是别人,我只是我呢还有,如果别人叫王麦,他就会是我吗”

有时候孩子就是天生的哲学家,他们比那些绞尽脑汁想问题的哲学家要更有趣。但王麦却是个智力障碍儿童。他不过是对所有的问题都想不通罢了,或者,什么他都理解得慢。

“我不知道。”我回答他,我确实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就像有人让我代替他们上小学的孩子写作文,我的手笔也只会被判不及格样。“快出来,跟我去玩儿吧。”我叫他出来。

他很高兴,这等于让他解放了。我把他领回了我家,我女儿又在寄宿学校,我就让他人玩儿。后来,我去超市买第二天要喝的牛奶,出去了趟,二十分钟后我回来就傻眼了,这个智障儿童用改锥把能拆开的电器全部都拆散了。洗衣机吸尘器电视录音机音响和电脑,全都露出了内脏。我十分生气,我怀疑他其实并不是智力有障碍,而是聪明过头了

看到我很生气,他又很快把它们都装好了。那些东西恢复原状了后,我想,他肯定在某些方面是个天才。

我在那天晚上打电话把这事儿告诉了他母亲王雁翎,她很兴奋,说他在自家却从不这样拆开那些东西。她交给了他几把大大小小的改锥,让他去拆开自家的电器,但是过会儿,王麦就又像个智障儿童了。他拆不开他家的电器。

带着这么个儿子生活,王雁翎似乎十分辛苦,几个月以来,我看出来她明显老多了。她的眼圈儿老是青的,她雇了保姆,但王麦似乎不喜欢和其他人在起,她只好又把保姆辞了。我想王雁翎该找个伴儿了,她很需要个男人帮她支撑下这个家。她当然有她的私人约会,可这可能又被王麦给搅了。

有天我在社区中家川菜馆吃饭,几个大点儿的小孩拉着王麦在门口玩儿滑板,边逗他:“王麦,你妈个人带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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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节:麦田上空的幼儿园3

“是的。”王麦很怕自己摔倒,他盯着脚下的滑板。

“可我们昨天看见你妈和个男的进了你家门。”个坏小子说。

“那是个叔叔。”

“他后来好像留在你家了。”

“是,他和我妈妈聊天,还喝酒了。”

“他们没干别的”

“他们好像在打架,那个叔叔后来在床上,把我妈妈压在下面。”

“穿衣服了没有”

“没有。我妈妈在拼命叫。”

“当时你在干什么她叫你了”

“没有叫我,我偷偷地看见了,可叔叔很忙,也很凶,我救不了妈妈,只好个人躲在边哭。待了会儿,他们又不打了,又好了。”

几个坏小子笑了起来。我走出餐厅,指着他们:“滚蛋,快给我滚蛋小心我打着你们的小脑袋,他傻你们不知道吗”

他们哄而散,踩着滑板飞快地溜走了。“我不傻,叔叔,你说错了。”王麦很认真地对我说,“我怎么傻了”

王麦也许有时候傻,有时候不傻。有个来中国音乐学院学弹中国古筝的美国小伙子,喜欢上了王雁翎,他经常要到王雁翎的家里来。这回王麦知道了,要是让“叔叔”在床上压住他妈妈,是叫大伙儿嘲笑的事,所以,只要有男人要靠近王雁翎,王麦就盯得非常紧。美国小伙子假借给王雁翎教古筝之机王雁翎似乎也将计就计,愿意上钩,手把手教她弹琴,但就是无法得手,你想想看,旁边个傻小子瞪着牛铃样的眼睛,寸步不离他妈妈,谁能下得了这个手呢后来这个弹古筝的小伙子也只好抽身而退了。

我和王麦接触多了,我就有点儿喜欢这个智障儿童了。因为王麦虽然智障,但他有时候会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想象和语言让我大吃惊。比如下雨天,他会说:“路灯光湿了。天这么黑又这么冷,路灯光什么时候才能被晒干”

“不,是雨水把地打湿了,它是不会湿的。”他母亲教育他。

“灯光就是湿了,你自己看嘛”他坚持自己的看法,“雨把灯光打湿了。”

我们有时候很少听到孩子的话语后作番更深入的研讨,就像皇帝的新装中的那个说真话的孩子,他们是整个世界。这个世界还未被我们真正发现。

王麦在幼儿园中很孤独,因为他做什么事情反应都要慢点,所以很多孩子都歧视他。他后来就不再想去幼儿园了。

“我不去那儿。”他对他妈妈说。

“那里有好多小朋友,为什么不去那儿”

“他们说我是个傻子。”

王雁翎哭了起来。她不能想象自己的儿子在幼儿园受欺辱的情况,而且,更让她无法想象的是,她的孩子从此生都要受这样的欺辱。可这是她必须接受的个现实。她能怎么样所以,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吹埙。埙这玩意儿吹起来就像黄土深处的幽魂在哭,在社区中半夜响起来有点儿和社区不太协调。

王麦有天跑了。我想可能是他体会到了种即使是他母亲都无法承担的孤独,王麦有天就消失了。

在此之前,他和他妈妈有过次对话:“妈,是不是人家都很讨厌我,而就你不”

“人家也不是讨厌你,可能是你反应慢点,不像他们脑子那么快。妈妈当然不会讨厌你。你是妈妈的心肝宝贝啊。谁都不能从妈妈这儿抢走你。”

“可是,你要死了呢”

“我不会死的,要死咱们块儿死吧。”

“不的,都是年龄大的人先死,你会先死,然后剩下我个人,我不知道怎么办。”

“你会结婚,有个老婆管着你。”他妈妈逗他。

“可我不喜欢我不认识的人,我害怕和我不认识的人在起。我不要老婆。”王麦感到很害怕。

王雁翎告诉我,她拍了拍王麦的脑壳,让他去睡觉了。半夜的时候,阵风把厨房的门吹开了,发出的响声惊醒了王雁翎,她起来看见王麦的房间门开着,床上没有人。

她披衣下楼,问门口的保安,说他们看见个小孩在半夜走出社区的门了没有。他们说没有看见,记录上只显示有些开进社区的私家车。她着慌了,就到处找他,后来她又回到家里,四下找了个遍,还翻了翻管道井,并没有找到他。她夜没睡,天亮的时候,门卫给她打了个电话,叫她出来看看,有个小孩是不是她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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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节:麦田上空的幼儿园4

她出来了,保安把她领到棵社区中很大的国槐树下,在茂密的叶子当中,在树杈间,趴着个小人儿,正在睡呢。是社区清洁工发现的他。

“我给草地洒水的时候天还是蒙蒙亮,抬头,我吓了跳,以为是个动物待在树上,因为昨天的晚报报道附近的森林公园有三只小黑熊逃走了,我担心这就是逃走的黑熊。我心惊胆战地仔细看了几眼,发现是个小孩,就告诉保安了。”

王雁翎把王麦领回家,在家里问他:“你为什么半夜爬到那棵树上去你不知道我有多着急吗”

“可我觉得你变成了棵树。半夜里有个声音说你变成了棵树,我就出去找你。我看见你变成了棵树站在那里,我就去爬到你的怀里。我有好长时间没被你抱过了。”

王雁翎听,又要掉出眼泪来。她是太忙了,忙得直没有时间,她把王麦抱了起来,很长时间不撒手:“傻孩子,人永远都不会变成棵树的。”

王麦的父亲每个周末都要带他出去玩儿,他会在这天满足他所有的愿望。王麦的智力残障,但他却仍有很多稀奇古怪的要求,比如带他去和植物园大温室中的仙人掌仙人球照合影。“我就是它们变的,我就是它们中的个。”他这么说。后来,他的父母都发现,他会把每个人都看成是种植物,比如王雁翎,他的母亲,在夜间会变成社区中的那棵年代久远的国槐,他自己是棵仙人掌,而他父亲,则是种水薄荷。

可能是他父亲常带他去附近的河里游泳的原因,王麦看到了水边生长的散发着奇特气味的薄荷草,他就认为他父亲是那种草。

我呢,则被他认为是地雷花。地雷花的果实是黑色的,每枚都像是个小地雷。我为什么是那种地雷花

“我梦见你就是那种地雷花。”王麦的回答非常简单。

如果后来你在社区中碰见王麦,这个小脑袋的孩子就会告诉你你是什么植物,你是什么树。他脑袋里装的植物可太多了,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懂得那么多植物的名称。

他有好久都没去幼儿园了,有天他妈妈带他经过那里时,他忽然惊喜地大叫起来。他看见很多过去幼儿园中的伙伴,他冲他们惊喜地大叫。

“他们都是各种植物各种花我能全部叫出他们的名字:金合欢霸王树野葫芦龙舌兰糖棕榈马刺树梧桐”他在汽车里对他妈妈说。王雁翎惊呆了,她认为王麦已经得了十分严重的病,大脑出了问题,她直接就把他拉到医院去了。

检查结果是他得了全身淋巴癌,而他的大脑却没有问题,除了他智力有障碍。我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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