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羊与狮子
作者:春十三少
水瓶
上
蒋柏烈从出租车里下来的时候,听到车上的电台里正在播出档节目,那个主持人用种男人里面很少见的温婉的声音说:“各位听众晚上好,现在是周六晚十点,让我们起来看看这周地球上发生了些什么奇妙的事”
他微微笑,在这个寂寞的星球上,奇妙的事情每天都在不断地上演。
下了车,穿过铺满灰色墙瓦和地砖的小路,他走进扇玻璃门内。门口有个不大不小颇为精致的招牌,后面站着位衣着得体的服务生,露出个职业性欢迎的笑容。沿着灰色的楼梯走下去,那里又是扇门,黑色的很厚重,从门缝里隐约能够看到灯光闪烁。
他推开门走进去,忽然发现门内与门外简直是两个世界。
这里没有明亮的大灯,而是被各种游移的追光灯笼罩着,节奏强烈的舞曲响起,有人尖叫起来,也有人在空地上舞起来,他猜想那是酒吧的工作人员,因为跳得很专业。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了会儿,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雅文,”他走过去坐下来,“每次你都会到得比我早。”
“哦,”裴雅文脸无奈,“那是因为你总是迟到吧”
“”蒋柏烈把手中的纸袋交给她,“礼物。”
“是什么”她没有着急打开,而是脸期待地看着他。
“反正不会是你想要的。”
裴雅文佯装发怒地瞪起眼睛:“那为什么要送给我”
“不是很好吗,这样你会觉得生活还有希望,因为还有很多想要追求的东西。”
她哭笑不得,举手投降:“好吧,蒋医生,我承认你就是这样个能够把胡扯说得很有道理的人。”
蒋柏烈耸耸肩,不以为意地拿起面前的杯子,喝起水来。
十点的夜店生活才刚开始,形形色色的人们穿梭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让他时之间有些头晕目眩。以前他很喜欢这样的生活,狂欢热闹不寂寞,可是最近他却越来越热衷于在安静的晚上,开盏床头柜上的小灯,独自躺在床上百万\小说。也许人到了定的阶段,是会想要改变自己。
吧台旁的高脚椅上坐着个男人,追光灯偶尔照在他脸上,只是个稍纵即逝的侧脸,就足以让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喂,”蒋柏烈拍了拍裴雅文的肩膀,指着那个男人说,“你觉得他怎么样”
雅文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然后点头:“很不错,但难度很高。”
“有没有兴趣挑战”
“没有。”雅文坚定地做了个双手交叉的手势。
“来嘛,帮个忙,过去耍耍他。”他用种近乎撒娇的口吻说。
“ 你很喜欢看我跳火坑是不是要是被裴雅君知道会宰了我的。”她瞪大眼睛,拒绝得毫不犹豫。
“还记得我手指上的伤吗”他靠近她,脸委屈。
“”
“就是拜他所赐你不会不肯帮我出这口气的吧”
“”雅文抓了抓头发,像在为难。
“很简单,你走过去搭讪,约他去酒店的房间,”说着,蒋柏烈从茶几上拿了张纸巾,随手写了个房间号码,“然后跟他说你会先去,叫他随后就到,接着你就可以回家了当然这件事我绝对绝对,不会让裴雅君知道。”
她看着他,眼神里流露出种内心激烈的自我斗争,几秒钟之后,她终于迟疑地点了点头。
“乖孩子。”他把纸巾塞在她手里,笑容可掬。
雅文拿起背包,伸出手掌毫不客气地推开他的脸,起身向吧台走去。
“你好。”她直直地走到那个男人面前,脸坦然。
“你好”男人看着她,没有说话,像在等待她的下步行动。
“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项屿。”他点也不觉得她的问题唐突,就像只温顺的绵羊般,笑容满面地报出自己的名字。
裴雅文第次看清了他的脸,以及他脸上那也许会让女人发疯的笑容,不禁有些恍惚。
“你呢”项屿被她的样子逗笑了。
“什么”
“名字。”
“哦”裴雅文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这个不重要。”
项屿仍然看着她,表情有点疑惑,拿起吧台上的玻璃杯凑到嘴边喝了口,然后绅士地问:“你想要来点什么吗”
“不用了,谢谢。”她答得坦率。
他拿着杯子,慢慢喝着,看她的眼神仿佛漫不经心,其实却充满了好奇。
“我说”裴雅文鼓作气地说。
“”
“我们去酒店吗”
“噗”
橙色的液体喷在白色吧台上,裴雅文这才看清楚原来他喝的不是酒,而是橙汁。
项屿捂着嘴,大概是被呛到了,裴雅文把那张写着号码的纸巾胡乱塞在他手里,像完成任务似地说:“我先去了,你稍后就来哦。再见。”
说完,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大门口走去,快要出去之前还不忘得意地向蒋柏烈比了个“”的手势,然后大摇大摆地离开。
项屿咳了几下,用裴雅文塞给他的纸巾擦了擦嘴,终于从喉咙的不适中解脱出来。他拿起手上的纸巾看了看,那上面用圆珠笔写了四个数字,尽管有点糊,却依稀可以辨认出来是酒店的房间号。
他非但没有高兴,反而哭笑不得:“饶了我吧,到底是哪家酒店”
蒋柏烈在暗处看着这切,并不知道自己的计划竟然有个这么大的“漏洞”,还自顾自地在脑海中描绘着项屿来到酒店房门口却怎么也敲不开房门时的景象,心情忽然变得愉快起来。
他接了个电话,抬手看了看表,决定立刻回去。买了单,才刚起身,就看到项屿那张英俊的脸在离他不到公分的地方出现,不禁吓得怔了怔。
“刚才那个妞是你找来的”项屿的声音平静而冷淡。
“”蒋柏烈也以同样冷淡的眼神回敬他。
“下次拜托找精明点的来吧。”说完,项屿把纸巾丢在面前的茶几上。
蒋柏烈笑了笑,说:“精明与否有什么关系呢,对你来说,女人只是具又具身体罢了不是吗”
项屿皱起眉头,没有再说话,可是脸上的表情是掩饰不住的厌恶。
“祝玩地愉快。”蒋柏烈吹了个响亮的口哨,拿起背包,转身要走。
“喂,”项屿忽然叫住他,用严肃而认真的口吻说,“要是让我知道你在打她的主意,我不会放过你的。”
蒋柏烈转过身,直直地盯着项屿,眼里没有丝害怕,脸上是温柔到令人害怕的笑容:“我等着。”
说完,他转身走了,并不把身后那两道愤慨的目光放在眼里。
并且,他在心里嘲笑着,他正要去见“她”呢。
蒋柏烈踏上教学楼青灰色的台阶,头顶的灯应声亮起,昏黄的光芒跟着他直来到三楼。他的脚步并不重,所以来不及点亮走廊上的声控灯,但幸好这条长长的走廊如阳台般半敞着,所以借由路边的光,他隐约可以看见诊室门口坐着个人。
“你这样,”他走过去站在那人跟前,“我门口的蚊子都被你养叼了。”
施子默讶然抬起头看着他,过了很久才露出个木讷的微笑:“医生”
“你没有喝酒吗”
“没有。”
他仔细端详着她的脸,最后点了点头,开门让她进去。
“我的啤酒都喝完了,只有牛奶和矿泉水,要哪种”
“水吧。”她说话的语气总是很生硬,跟般的女生很不同。
他从冰箱里拿出个塑料瓶子丢给她,自己却什么也不喝,走到书桌后坐下,说:“怎么样,我离开上海的这段日子你还好吗”
“还好。”
“那为什么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医生,”子默说,“我不知道。”
“”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蒋柏烈沉默了会儿,抓了抓脑袋,说:“我想我也无法给你答案,只有你自己去找。”
施子默的脸上很少有表情,但此时此刻,他却看到了抹苦笑。
“医生,我是不是个很让人讨厌的人”
“不会。”他肯定地说。
“那么是不是很愚蠢”
“我想那不能叫做愚蠢尽管你确实是个木讷的人但如果要我用个词来形容你的话,我想应该是单纯。”
她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气馁:“这样好吗我总是觉得,自己跟别人不样。”
“”
“我总是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小的时候,他们都叫我小怪物,我真的很怪吗”她轻蹙着眉头,这仿佛是她心里的个死结,想去解,却怎么也解不开。
房间里片安静,回荡着墙上时钟那滴答滴答的声音以及远处校园操场上篮球触碰地面的声音,但她却什么也听不到,只是忽然听到蒋柏烈说:
“那你为什么要跟别人样呢”
她睁大眼睛,看着书桌后的他,就好像是在漆黑的海面上漂浮了很多天的人忽然看到不远处驶来艘大船。
“好吧,我承认”他顿了顿,“你是跟别人不同,你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所以很容易造成别人的误解,你的确是个怪咖。”
“怪咖”
“我想咖就是卡司的简称啦,我们台湾人所说的怪咖就是怪角色怪人的意思。”
“哦”
“但我并不觉得那是个贬义词,因为那只是说明你有与众不同的地方。事实上,做个怪咖也没有什么不好,甚至我还读过本书叫做怪咖心理学。”
施子默看着他,终于露出个微笑:“蒋医生,我的气馁总是能被你打光。”
蒋柏烈哭笑不得,她的形容词常常是这么奇怪,很符合她“怪咖”的形象。他忽然想起她第次来诊室的情景,如果没记错的话,他们第次相识是在去年他生日的那天也就是,2008年的2月16日。
蒋柏烈从酒吧里走出来,上台阶的时候差点跟正要下来的客人撞个正着,他扭了扭身子躲开,把蓝牙耳机塞在右耳里,按下通话键。
“喂”耳机里传来裴雅文的声音,“我今晚不能来啦”
“”听到这样的消息,他的心情忽然变得低落。
“抱歉抱歉,原谅我吧”
他苦笑了下,说:“下次记得请客。”
“定啦,周末吧,周末有空吗”
“嗯,到时再说吧。”
“好,那 br喽”
“谢谢”
摘下耳机,他看着手掌心里那个跳动着蓝色光芒的东西,忽然想起这是去年裴雅文送的生日礼物好吧,那么就原谅她吧。
他把耳机抛到空中,打算帅气地接住,可是就在将要接住的霎那,有人狠狠地撞了他下,撞得他几乎要摔倒在地上。
他稳住脚步,拾起掉落在地上的耳机,然后脸凶恶地转身想要找那个莽撞的家伙理论。但那人却先开了口,而且口齿模糊:
“你这个混蛋”
地上坐着个短发的女孩,昏暗的灯光照在她脸上,有两片淡淡的红晕,看起来她喝得有点多。
蒋柏烈双手抱胸站在原地,无奈地耸了耸眉,他从来不会对女人发火尤其是喝醉了的女人。
他从她身边绕过去,打算继续回去,但女孩却忽然拉住了他的裤管,轻声而木讷地说:“你别走”
“”
“你说我到底算什么”
“”
“我到底是你的什么”
说完,女孩抱着他的腿,怎么也不肯放手。
蒋柏烈被这戏剧性的幕吓住了,直直地站在原地,啼笑皆非。上帝是派她来帮他庆祝吗在这个孤单的生日夜晚
不,还是饶了他吧
可是女孩拽着他的手握得那么紧,他蹲下身子,拍了拍她的肩:“小姐,我想你认错人了。”
她没有理他。
“小姐,”他又拍了拍,“小姐”
他拧过女孩的头,忽然错愕地发现她睡着了,那均匀的呼吸声没有丝毫的防备。
打开灯,米白色的天花板上散发出白色的光芒,水槽上的水龙头滴着水,跟墙上的钟起,滴答滴答,此起彼伏。蒋柏烈把女孩放在房间中央的皮椅上,然后直起腰,抹了抹额头上的汗,从冰箱拿出瓶冰冻矿泉水,喝了起来。
他慢慢走到书桌后面,倒在椅子上,他很累,实在太累了,于是闭上眼睛,很快睡着了。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眼前有个模糊的人的轮廓,正睁着对木讷的双眼,眨不眨地看他。
“啊”他发出那种见鬼般的尖叫,双手牢牢地抓住椅子两边的扶手,连手心也在冒着汗。
“你醒了。这是哪里”木讷的声音说。
他揉了揉眼睛,想起在酒吧门口发生的事,于是深深吁了口气,才说:“这里是我的诊室,你还记不记得之前发生的事”
“”女孩摇摇头,脸迷茫,只是看上去丝毫没有害怕的神情。
噢蒋柏烈抓了抓脑袋,觉得自己刚才很丢脸,因为,该尖叫的人应该是她吧
“事情是这样的,”他咽了下口水,“我在酒吧门口打电话,打完之后你就抱着我的腿不让我走,后来我发现你睡着了,又不能把你个人扔在街上,所以就带你来这里。”
女孩也像他样抓了抓脑袋,皱着眉头好像在使劲回忆着什么,但最终还是放弃地说:“是吗,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
“不客气”他以种惯用的温文尔雅的语调说。
“你刚才说,这里是诊室”
“嗯。”他点头。
“那么你是”
“我是咳咳,心理医生尽管目前为止个病人也没有。”
“哦”
蒋柏烈起身从桌上的名片盒里拿出张名片,递到女孩面前,女孩接过来,怔怔地读着他的名字,沉默了好会儿,才低垂着头伸出手,说:“蒋医生你好,我叫施子默。”
他微微笑:“施小姐。”
“那个”
“”
“心理医生真的可以解决心理问题吗”
“那要看病人是不是真的有意愿要解决自己的问题。”
“哦”施子默垂下眼睛,像在思索着什么。
蒋柏烈看了看墙上的钟,已经超过十二点了也就是说,他年度的生日就这样结束了。
“很晚了,我想也许你该回去了吧,我送你出去搭计程车”
“好的,谢谢。”她站起身,有点站不稳脚步,但人看上去清醒了不少。
蒋柏烈送她出去,在医学院门口的马路上等待着偶然经过的空车,很快,就有辆停在他们面前。施子默上了车,抬起头跟他道别,又再三道谢,他忽然想起她抱着自己的腿时说的那些话,于是心念动,道:“如果,你有什么想要解决的问题,也可以来找我,说不定我可以帮上什么忙。”
她那木讷的脸上忽然变得错愕,过了几秒,才怔怔地点头说:“好好的再见。”
蒋柏烈看着出租车远去的背影,深深地叹了口气。
三天之后,他就把这件事彻底抛在脑后,他只记得自己过了个不怎么如意的生日,至于其他的事早就被丢到太平洋里去了直到个月后的某天晚上,他独自在诊室写着枯燥的报告,房间里依旧只听到钟摆和水滴的声音,忽然,桌上的电话响起来,他随手拿起话筒放到耳边:
“喂,你好。”
“喂”电话那头的声音像是有点怯场。
他放下手里的书,想到了什么似地说:“你好,我是蒋柏烈。”
“蒋医生,你好”
“”
“我是施子默。”
他在脑海里搜寻了遍,终于想起她是谁:“啊,是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那个就是”
“”
“我可以当你的病人吗”
蒋柏烈沉默了会儿,忽然说:“可以。”
这也许是他有生以来第个正式的病人
“那么你什么时候有空”
“任何时候。”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兴奋。
“现在也可以吗”
“可以,”他把桌上的书和笔记挪到边,“当然可以。”
“还在上次的地方吗”
“是的。”
“那么我过二十分钟到。”
“好的没问题。”
蒋柏烈挂上电话,雀跃地跳起来去隔壁办公室找自己那件几乎没怎么穿过的医师白袍,然后翻出本又大又厚总之像模像样的笔记本,摊开放在书桌中央。又来来回回地调试着皮椅的高度,从隔壁的立式冰箱里翻出摆放了好几天的牛奶矿泉水和啤酒刚好被他喝完了搁在皮椅旁的茶几上。做好了切的准备后,他就听到了阵低低的敲门声。
检查了下自己的仪容,他走过去开门,用种他自认为很专业的语调说:“你好。又见面了。”
施子默木讷地笑了笑,有点紧张。
他请她进来,指指房间当中的皮椅:“就坐这里吧,这张椅子应该会让人觉得很放松。哦对了,如果觉得渴的话,茶几上有牛奶。”
说完,他坐到书桌后的椅子上,拿起桌上的笔,在手里摇摆不定。
施子默坐下,有点局促地看着茶几上的牛奶,摇了摇头。
“如果你准备好了的话就可以开始了,你可以说任何你想说的话,如果还不太习惯,我们也许可以从自我介绍开始。”蒋柏烈挤出个温和的笑容,他想,没有几个女人会对他这样的笑容无动于衷的。
施子默点点头,轻咳了声,说:“嗯我叫施子默。”
“是的,我知道。你是做什么的”
“工作”
“嗯”
“摄影师。”
“哇”他抬起头,有点不敢相信地看着她。
“很意外吗”她眼光飘忽,像是不知所措。
“不不是的,也不能说意外”他用力抓了抓脑袋,“怎么说呢,对于艺术家我总是抱着种崇敬的心态因为我是个没有任何艺术细胞的人。”
她看着他,脸的认真:“我也不认为自己有艺术细胞。我只是,用镜头记下些东西,因为我没办法用语言记录。”
“没办法”
“嗯我不太善于表达”
“啊,没关系,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蒋柏烈用手里的笔在本子上写下今天的日期以及“病人”的姓名,然后抬起头,看着她,“那么,摄影师小姐,你遇到了什么问题”
她怔怔地看着他,沉默着,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甚至比起刚才更安静。就在蒋柏烈以为她要放弃的时候,她却忽然开口说:
“蒋医生,我觉得我是个滛&荡的女人。”
中
蒋柏烈眨了眨眼睛,拼命抑制住自己想要伸手去掏耳朵的冲动,说:“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明知道那个人不爱我,还愿意跟他上床。”她穿着厚重的外套,墙上那台老旧的空调向她输送着阵阵热风,但她的身体还是颤抖,不为人察觉地颤抖着。
“那个人不爱你”
“他有很多别的女人。”她别过头去,觉得难堪。
“你们在恋爱吗”
“我也不知道。”
“”
“我们都没有对别人说过这段关系,就连最亲近的家人和朋友也没有”
“没有人知道吗”
“我想是的吧。”
“你们可以冒昧地问句你们这样多久了”
她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不知道是在计算时间,或者,只是不想让眼泪掉下来:“十二年。”
“”蒋柏烈停下手里正在记录的笔,抬起头错愕地看着她,“那么你爱他吗”
“嗯。”她轻轻点头,没有犹豫。
“你爱他什么”
她不说话。
蒋柏烈从她那张木讷的脸上看到痛楚的表情,不禁有点惆怅,终于结束了他长串的问题,温柔地说:“我想你没必要把罪名加在自己身上,因为错的那个人不是你。”
“”她怔怔地回望他,好像第次有人这样告诉她。
“是他伤害了你,而不是你伤害了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信仰。你需要责怪自己的,只是你竟然忘记了如何去爱自己。”
“”
“我想,人类在这个世界上所谓的爱,可以分为几种,种是只想要付出而不求回报的爱,种是只想要获得却不懂得付出的爱,还有种是得到了多少也会付出多少的爱我想在理智的情况下,我们都会选择第三种。”
“”
“但是如果人人都选择第三种,那么由谁来付出最初的爱呢”他淡淡地微笑,“所以我是很佩服那些可以不顾切去付出自己的人,因为他们往往受到了很深的伤害也不自知,还不断地付出付出,直到耗尽自己。”
施子默垂下头,看着自己微凉的手指,用种叹息的口吻说:“医生,你觉得这样的人是不是很可怜”
“不会,”他肯定地说,“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也是这样的人,或者说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只想要付出的时候如果真的觉得自己爱个人的话。”
她看着他,忽然笑了。那是种,尽管木讷,却让人觉得温暖的笑。
这就是蒋柏烈印象中初次相遇时的子默,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跟她并不只是医生和病人,而像是主人和盆栽。他给她微笑和鼓励,是希望有天她可以变得坚强,不再需要依靠别人当然也包括他。
他从她那里听到了很多故事,关于她,以及个男人,可是他却不禁迷惘起来:那个男人真的不爱她吗还是只是因为不懂得爱
半年之后,他在酒吧遇到了个前来向他挑衅的人,这个人就是项屿。他们打了架,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明白了,可是仍然觉得不解哦,子默花了十二年都没有明白的事,他又怎么可能下子就明白呢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讨厌项屿,点也不。
在这个闷热的夏夜,墙上的钟摆和水龙头仍然滴答滴答地响着,墙上那老旧的空调“呼呼”地吐着冷风,他打开冰箱,发现里面不再冒着冷气,水渍沿着冰箱门滴到地上,他不禁皱起眉头,看来是该换个了。
蒋柏烈走到书桌后坐下,说:“人总有气馁的时候,我也并不是随时随地都很坚强。”
她意外地眨了眨眼睛:“蒋医生,你也有不坚强的时候吗”
“有,当然有。”他笑起来的时候,有种鼓舞人的魔力。
“怎么会”
“也许你不相信,我小的时候跟你样,也是个怪咖。”
子默瞪大眼睛,像是真的不信。
“真的,”他夸张地摊了摊手,办靠在书桌上,“我小学的时候从乡下搬到台北,我有严重的口音,同学们嘲笑我,老师也不太喜欢我。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段灰暗的日子,总是被欺负,却不敢还手后来我才明白,被欺负的人越是不还手,就越会被别人变本加厉地欺负。事实上,那时的我,甚至想过要自杀,这个念头非常强烈地缠绕在我周围,我差点就真的那么做了。”
“”
“然后,升上国中的那年,我遇到了迄今为止生命里也许最重要的人。”
“”
“他是我的体育老师,那时候大学刚刚毕业,比我大不了几岁,”蒋柏烈微笑着,陷入回忆,“他发现我的反射神经很好,于是鼓励我踢足球,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第次发现自己并不是无是处,我当上了学校足球队的守门员,代表学校出去比赛,无往不胜。同学们渐渐改变了对我的看法,那些原本欺负我的人再也没有对我挑衅,原本认为我是个怪物的人,也开始跟我交谈,我终于可以融入周围的人之中,不再那么格格不入。”
“”她安静地听着,仿佛也跟他起陷入了回忆。
“如果没有这位老师,我想也许我不会是现在的我。我始终记得他对我说过的话:遇到困难不能逃避,如果逃避了次,就会有第二次的三次,渐渐的,你就会放弃整个人生。当然,也许他说得有点过,可是那种信念却让我明白了很多道理,让我能够下定决心站起来。
“后来,我国中毕业,去了美国读书,我老爸是个很有名的心理学教授,但我报考这个学科却不是因为他当然我从来没有让他知道,不然他会杀了我我之所以学习心理学,是因为那位老师跟我说,他用自己学到的心理学鼓励我把我从自杀的边缘拉回来,最后成为个健康自信的少年,他觉得很高兴。那个时候起,我忽然觉得能够帮助别人真好,能够理解别人在想什么真好,于是考大学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报考了老爸任职的学院。进了大学,我学习成绩很好,运动也不错,在学校很有人缘,我好像走出了过去失败的阴影,变成了生活的主宰者。每当遇到困难的时候,我总是想起当年老师跟我说过的话,就有了克服切的勇气。
“说到这里,你定以为这个少年励志的故事,就此结束了吧”蒋柏烈走到窗前,看着窗外寂静的校园,以种复杂的口吻说,“但其实并没有,这个故事还没有结束”
“”
他转过身,双手插袋,靠在窗台上,窗外的灯光笼罩着他的轮廓,让人看不真切:“我大学毕业的那年,回台湾探亲,想到了老师,于是回学校去走走。可是却得到个可怕的消息:那位老师,在两年前自杀了。”
“啊”子默惊叫起来,无论如何想不到故事最后竟然是这样的结局。
“会不会很讽刺曾经鼓励我让我从自杀的阴影中走出来的人,最后自己却选择了自杀。”
“”
蒋柏烈微微笑,说:“我告诉你的目的,是想让你知道,你以为自己了解个人,可是也许并非如此。人的内心是很复杂的,很多人只会把自己想要给别人看的那面拿出来,而事实上还藏着另外面,是除了他自己之外,不想给任何人看的面。”
“任何人”
“是的,任何人。即使是爱人亲人,也不可以。如果你想要看的话,需要付出很多也许超乎你的想象。”
“”
“但是你要记住,个故事在它还没有最后完结的时候,是谁也无法肯定结局的。”
子默看着笼罩在光晕里的他,那嘴角的微笑很迷人,然而又带着满满的苦涩。她忽然觉得,在这看似轻易的笑容背后,却有人付出了不知多大的努力。
午夜的上海,空气中弥漫着孤傲的气味。
马路上的车很少,施子默开着她那辆黑色的小型老爷车,穿梭在昏黄的路灯下,前面不远处有辆公交车不紧不慢地行驶着,上面没有乘客。公交车的侧面和背面都是巨幅的广告:寻找我的梦里水乡乌镇。
奶茶的脸很巨大,至少,从两米远的地方看过去很巨大。
她还记得那个广告,在电视里看过很多次,心动过,却始终都没有去。
也许人常常都是这样的,想要做件事,却迟迟没去做。或者想要爱个人,却迟迟没有勇气。
仪表盘旁边的时钟显示现在的时间是十二点五十五分,子默驶进地下车库,停了车,站在空地上发了会儿呆,向电梯走去。
她直在思索刚才蒋柏烈对她说的故事,她以为蒋医生这么聪明睿智,定是像某个人那样生来就带着光环,可是没想到,原来他也曾经是个怪咖
她忽然喜欢上这个名词,至少那比“小怪物”听上去好了很多,这个让她自卑了很多年的绰号就像道符咒,紧紧跟随着她,每每有人对她露出异样的目光,脑海里都会闪烁着这个三个字,心脏像被刺扎着那么疼。
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对那些目光不再敏感,像是已经接受了这样的自己,格格不入的人也要有自己的人生。也或者,是因为麻木了
她不禁露出丝微笑,抬起头,从大理石墙上看自己模糊的脸,觉得陌生原来,她笑起来是这么的普通。
没有丝毫的怪异
电梯发出“叮”的声,门缓缓向两边退去,她低着头走进去,按下“32”,然后等待电梯自动关上,她就是这样个被动的人,总是静静地站在角落看着世界的起起伏伏,却从来不知道怎样去主宰。
就在门即将合上的霎那,只手伸进来,电梯门立刻向两边退去。
抬起头,项屿搂着个女孩走进来,看到她的时候怔了怔,却还是脸的微笑:“这么晚”
“嗯。”她轻蹙着眉头,不敢看那女孩,却又忍不住把目光瞥向她。
“谁啊”女孩靠在项屿怀里,撒娇地问。
“认识的人。”他回答地简短而理所当然。
“哦”女孩看子默的眼神透着股优越感。
她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才刚以为已经变得麻木的心,此时此刻又不争气地疼痛起来。
项屿忽然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怎么了”
她躲开他的手,也许是动作过大的关系,脸差点撞在墙上。
项屿还想说什么,电梯已经发出“叮”的声,停在了32楼。子默快步走出去,从背包里掏出钥匙,开自己的房门。
“喂,”项屿说,“我钥匙今天忘在房间了,你帮我开下门吧。”
她停下手上的动作,转过身疑惑地看着他,连他怀里的那个女孩也脸疑惑。但他却笑容可掬,看着她的眼神带着种不容抗拒的魔力。
她低下头,拔出自己插在门上的那串钥匙,从里面找出开他房门的那支,走过去打开,然后沉闷地说:“好了”
“谢谢。”项屿搂着那疑惑的女孩进去,然后“砰”地声关上门,接着里面传来娇嗔的声音。
她呆呆地站在门口,站了很久,直到她在大理石墙面上看到倒映着的自己的脸,才倏地清醒过来。那张脸木讷而忧伤,她不喜欢那样的脸,也不喜欢那样的自己。
她转身打开自己的房门,走到镜子前,露出个单纯而灿烂的笑脸哦,这才是她喜欢的那个施子默啊
只不过,镜子里的那张笑脸,有点假。
第二天是星期,子默整个天都呆在家里睡觉,把空调的温度调到18度,然后盖上厚厚的被子,仿佛躺进温暖的怀抱里。
中午的时候,床头柜上的电话响起,她挣扎了会儿,才翻过身去接:
“喂”
“有吃的吗”项屿的声音听上去很慵懒。
“”
“干吗”听到她久久地沉默着,他忍不住问。
“没什么”
他笑了,笑得很开心:“明明就在赌气。”
“”
“好啦,来帮我开门吧。”有些时候,他也会很温柔。
她挂上电话,看着眼前白色的天花板,忽然有点恨自己这个不争气的施子默
“喂”他的叫声混合着拍门声在她耳边响起。
挣扎着爬起来,裹上被子去开门,他着上身,只穿了条长得能拖在地上的睡裤出现在她面前。
“还在睡觉”他走进来关上门,径自去冰箱里找东西。
她瞪了他眼,裹着被子爬回床上,打算继续睡觉。
“喂,”颈后的被子被人把抓住,“我肚子饿。”
“关我什么事”她挣扎着向床的方向迈着步伐,却丝毫没有移动。
“生气了”他手拽着她,手拿起矿泉水瓶子喝起来。
她还是沉默地挣扎着,满脸倔强。
项屿放下瓶子,伸手捏着她的下巴,让她的脸转向自己:“小怪物,你又在闹什么别扭”
她愤恨地瞪他,在心里说:我不是我不是怪物
“哇”他凑到她面前,鼻尖有意无意地蹭了蹭她,“你的眼神好可怕”
“”
他着的锁骨上,有个红色的印记,她死死地盯着那个印记,脸上的表情是木讷而倔强。
“好了,乖,”项屿用那种哄人的口吻说,“帮我做点吃的,速冻水饺和泡面都行嗯”
说完,他在她唇上印下轻轻的吻,然后拿起矿泉水瓶子,躺倒在客厅的沙发上,自顾自地看起了电视。
子默怔怔地站在那里,身上还裹着厚厚的棉被,但真正包围着她的,是满满的无力感。
“我哥约我们晚上去酒吧看球。”项屿头也不回地说。
“哦”她把被子丢在他头上,引来他的怒吼,但她却并不在意,只是木讷地转身去厨房烧水去了。
她还是没办法,看着他饿肚子。
项屿的父母很早就不在起了,爸爸工作很忙,他几乎是跟哥哥项峰相依为命长大的,但兄弟俩表面上却不太亲昵,奇书网好像互相说几句关心的话就会要了他们的命。
项峰是时下得令的侦探小说家,项屿是早就成名的天才棋手,但两人直很有默契地绝口不提对方。子默直觉得,他们兄弟俩个性相似,但秉性却很不同。
她套上宽大的恤和长裤,头上那顶棒球帽的帽沿压得很低,脚上的运动鞋是女式很少有的款式项屿也有双模样的。
“喂,”项屿伸手搂着她的脖子,嘴唇凑到她耳边,“为什么每次跟你出去我都有种自己是的错觉”
会吗她在心底说。
她打开车门,看到他那辆黑色越野车的副驾驶位上有根红色的长长的发丝,尽管不显眼,却像根刺样卡在她喉间。
“怎么了”项屿已经绑好了安全带,发动车子等她上来。
她摇摇头,上了车,怔怔地发呆。
到酒吧的时候,项峰已经来了,坐在香蕉形的卡座上个人喝啤酒。子默走过去笑着跟他打招呼:“项大哥。”
项屿曾经嫌这称呼很土气,说:“项大哥你以为是演武侠片吗我的子默妹妹”
说这话的时候,他捏着她的脸颊,笑得很肆无忌惮。她却嘟起嘴,脸埋怨。
“我最近上网看到新闻,说你马上要出新书了”项屿因为要停车,晚了几分钟进来。
项峰点点头:“原来你上网的时候还看新闻啊”
“不然你以为呢”项屿挑眉。
“没有,没什么。” 项峰摸了摸鼻子,别过脸去,像是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屏幕,但项屿和子默都看到他那偷笑的侧脸,副很自得其乐的样子。
“对了,我下周要去某个电台节目做嘉宾。”
“关于你的小说”子默问。
项峰摇头:“跟这无关,不过跟书有关,具体我忘了。”
项屿拿起高高的啤酒杯,咕咚咕咚喝起来,巨大的杯口几乎遮住了他半张脸。
“好啊,”子默木讷地点头,“什么时候播我会听的。”
说完,她脸微笑,像是要给人以鼓励。
右半边脸有点疼,她转过视线,才发现是项屿正捏着她的脸颊。
“喂,我的节目你总说没时间看,他的节目你就有时间了”他的脸还是遮掩在巨大的啤酒杯杯口,只有露出来的那对眼睛透着不满。
“你”子默吃痛地拍开他的手,“我不懂围棋再说电视里只拍到你的手和声音,那有什么好看的”
他放下杯子,盯着她,眯起眼睛的样子很迷人:“哦原来你想看的不是这些啊,那你想看什么脸身体还是“
“”她轻哼了声,转过头去不理睬他。
项峰手撑着下巴,面带微笑沉默地看着他们,仿佛在他眼里,他们永远是两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人。
“默默”项峰忽然很想捉弄弟弟。
“”
他伸出食指勾了勾,子默果然很听话地把脸凑了过去。
“什么事”
“没什么,”他凑到她耳边,眼睛却直直地盯着弟弟,“只是想回味下,项屿这小子生闷气时的表情”
“”
然而项屿却不动声色地吃着花生,满脸不在乎的样子。
下
从酒吧出来的时候,子默走在前面,项屿和项峰跟在后面。
“你的恶作剧很幼稚。”项屿忍不住悄悄地对项峰说。
“是吗”项峰双手插袋,嘴角带着微笑,“那么你就不幼稚吗”
“”
“暗地里吃醋,却还装作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伸手捏他的脸颊,就像他捏子默的脸颊,“你还真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项屿沉着脸,挣开他的手指,冷冷道:“滚我不想跟你讲话。”
说完,他加快脚步走到子默身旁,手搂住她的肩膀,说:“你开车吧,我喝了酒。”
“哦。”子默木讷地点头,接过车钥
上一页
下一页
上一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