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纤和青娥,一不防给看到了一张精壮的裸背。
青娥比张纤大两岁,已经知晓些事了,连忙侧身躲避,倒是张纤看直了眼,忘记了男女之别。
不是呼烈儿一张裸-背有何销-魂,而是那一张后背伤痕交错,皮肉外翻,嫩肉暴出,红的血疤黑的药膏,看起来就像是一块破破烂烂的布一样,着实触目情景,吓煞人也。
青娥发现张纤还直视着里头,连忙挡在张纤的眼前,喝道:“呼烈儿,还不披上衣裳,侮了郡主的眼,着实该死!”
可怜呼烈儿上药的时候被人“破门而入”,惊讶之余维持着诡异的姿势,半个身子被人白白看去,也无法纠结名节问题,只好委委屈屈的找了件衣服披上下了床,道:“这是咋回事,主人怎么来了?”
“呼、呼大哥,郡主来、来看你了。”马奴张口结舌。
呼烈儿便要行礼,奈何身上伤口刚刚愈合,一动就扯裂着疼,不意龇了龇牙。
“无礼,郡主面前还敢举止不雅。”青娥低喝,她知道郡主一向重礼仪,最不耐烦那些无礼的举动。
“算了,呼烈儿免礼。”张纤今日竟然格外宽容,还道:“呼烈儿有伤在身,本郡主也非不近情理之人。”
青娥怪异的偷偷看了张纤一眼,郡主一向不知人间疾苦,这么体恤下人还是不是她的郡主呀。
她哪里知道,张纤着实是被呼烈儿的那张后背给吓到了,她是知道他受伤了,也许伤得不轻,这种认知只是浮于表面,就像是一句话,一段文字,没有疼痛感,没有生命力的,郡主张纤无法体恤别人的原因在于,她总不知,到底别人受到的是怎样的伤害。
惨烈的伤痕让张纤沉默了片刻,才问道:“呼烈儿,你……怎么会伤成这样?”
“……”怎么会伤成这样,呼烈儿真不知该如何回答,主人,还有人比你更清楚吗?那天那帮伙人可是带着打猎的家伙和猎狗来着的。
“会疼吗?”张纤知道自己问的是句傻话,不过她现在心下突然觉得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她本来来是想树立一个榜样,让大家知道都该听郡主的话。
但现在,面对满身是伤的呼烈儿,看到他住在这样四面漏风,脏得跟猪窝似的地方,徒然生出一种应该要对他好一点儿的感觉。
她大概不知道,这种感觉就叫做内疚,那天她为了成功逃脱,可是放呼烈儿当靶子给人家追来着。
“……”呼烈儿无语之极,伤成这样还问疼不疼?他是不是应该云淡风轻,临风而立,然后回答,不疼,我是死人来着。
张纤站在门外,始终没有进呼烈儿的屋子,她也不打算进去,其实这间柴房也不算太烂,破旧但是不算太脏,有点轻微的霉味,小得跟她的衣柜间似的(她的衣柜间很大),但是这是一间柴房,用郡主级别的衣柜间的标准要求它是不公正的。
可是这已经是她见过最恶劣的居住环境,呼烈儿住在这种地方真是太可怜了,一个好人是不该被这样对待的,建安别院里所有的房屋修葺,月钱及春冬两季的衣裳支出每一笔她都有看过,她在想是不是应该查一查有没管事克扣下人待遇这个问题了。
我们的郡主不止是会骄傲任性,她出生于皇宫,乃长公主之女,日后是要嫁出去当皇后(计划中)再不济也是当家贵妇(最起码)的,为了避免日后给人蒙骗耻笑了去,打理家务账目的事情丰娘也慢慢教给了她。
“这屋子……”内疚是一种张纤不擅长的情绪,她扭头对青娥道:“青娥,你记得告诉刘管事,给呼烈儿换一间好点的屋子,就说我说的。”
青娥闻言,大感奇怪,马棚的人事一向都是蔡管事在管呀,给马奴换屋子关刘管事什么事,郡主弄错了吗?
“从今天起,本郡主特别提拔呼烈儿做本郡主的护卫,以后,他都不再是马奴了……不过这间柴房倒是可以留着,犯了错了仆役可以丢进去关起来。”在张纤郡主看来,这件柴房大概算是很非人道的处所了吧。(汗)
青娥这才明白过来,回头看了一眼不明所以的呼烈儿,使了一个“你交好运了”的眼神。
“谢主人——”呼烈儿自然也知道这是莫大的恩惠,照着规矩,强撑着身体要跪下磕头,被张纤制止了。
张纤道:“本郡主倒是奇怪,怎么旁人称我为郡主,偏偏你叫我做主人?”
关于这个,呼烈儿便解释了一下,他生长于北狄,北狄那边的奴隶称呼家主,便是如此。
“原来如此,听着却是新鲜,不过你既然已经到了大昭,还是照着大昭这边的规矩,日后唤我郡主吧。”
呼烈儿颔首遵命,张纤便嘱咐了几句叫他好生修养,便带着青娥离开了。
张纤提拔了呼烈儿,心情顿时好了很多,出门吃酒去了。
她丢下一堆事儿不管,这一摊子事儿还是得丰娘来收场,幸亏她是宫中女官的身份,有品级在身,虽然比不得正经官员,可因跟宫里沾了关系,地方上的官员见了她也要客气几分。
托词郡主狩猎归来受了风,卧床不起,韩冲父子也不好冲到郡主的闺房去探望,再者,此番说是给一个小丫头赔礼,不过是种姿态,做给长公主府看来着。
韩肥对张纤无礼在先,张纤射伤韩肥在后,张纤无恙而韩肥到底是挨了一箭,郡主这边算不得吃亏,又有费家六爷从中调和,韩郡守不提郡主射伤儿子一事,也不说儿子意图调戏人家郡主,秉着息事宁人只是表了歉意,当众责骂了自家不成器的儿子,韩肥杵着拐杖低头不语,隐隐有不服之色,丰娘见状面上不显,心中恶然。
韩家父子赔送了好些礼品,又说家里还有千年老参,百年首乌,回头叫人送些来给郡主调理身子,韩家父子乃暴发之户,见识低微,言辞粗放,不经意间说话就带了点拿钱砸人的意味,丰娘是长公主府的人,自有长公主府的气度,当面谢绝,态度始终都是不咸不淡,对韩家父子又敲打了几句,却叫人挑不出理来。
韩家父子一脉相承,韩冲心中暗恼,这长公主府的人未免太不知好歹,他都不说他儿子是如何受的伤,一味息事宁人自认倒霉,还做足姿态上门赔礼,他这些年升官敛财,何尝少了人奉承,却要受一个区区女官的敲打,这样想着,不觉流露一丝不满到面上。韩肥却是东瞄西看,没把丰娘的话听进去,只是失望于没有见到郡主之面。
两方都不欢快,不过各代表一方之势力,就像韩冲不愿得罪长公主一样,丰娘也不愿意和韩夫人一系交恶。
一场应酬下来,丰娘反而庆幸张纤没有出面。韩冲父子自大无状,不知尊卑,正如张纤之前所说,她是侥幸逃脱,若是当时真发生了什么,这会儿又向谁哭去,名节于女儿家,到底弱了下风。至于射伤韩肥一事,丰娘这会儿倒觉得活该。
本是想让张纤懂得屈从与形势,被韩家父子一激,丰娘早忘了个干净。
☆、第二十三章
东去春来,安逸的日子容易让许多人丧失警惕,涣散斗志,甚至忘记仇恨。
但绝不包含张纤。
小郡主在暗处磨着牙,而得罪她的人,总会受到她的惩罚。
这一日,费婉蓉邀请了一帮小姐到府上做客,而张纤在书房秘密接见了其中三位小姐,一位是张将军的侄女儿张小姐,一位是城中董家的董三姑娘,另一位则是刘家的刘大小姐。
面对郡主,三位小姐皆感到不解。
却也很好理解,张小姐二八年华,据说正在议亲,说与之人正是郡守的儿子韩三宝。
韩三宝有两个姐姐,因为韩冲得势的时候她们早结了亲事,故而都没有嫁给权贵,一个嫁进了董家,一个嫁到了樊城刘家。
董三姑娘如今芳龄十四,是韩大姑娘的小姑,而刘大小姐是樊城刘家的堂亲。
小姑娘们联合起来,总会让一些人不痛快,而有一个不体面的弟弟,真让人替那些可怜的姐姐们感到羞耻。
一番体己话,张纤拉着张小姐的手,尤为深叹:
“本郡主与姐姐一见如故,委实不忍姐姐就这样受人欺瞒,作为女子,虽然不能自专,可……毁的可是自个儿的一辈子。”
张小姐满脸惊恐,泪目盈盈,最后伏在了刘大小姐的怀里。刘大小姐轻轻的安慰着她,抬头间与张纤对了个眼色。
董三姑娘也觉得张小姐这般可怜,父母贪图韩家势力,竟然要与韩三宝定亲,她摸摸头上的金钗,晃了晃手中的一对玉环,这些都是郡主送给她的,可比她那个小家子气一毛不拔的嫂子强多了。
姑娘们不知达成了什么协议,数日之后,张家与韩家的亲事告吹,听说张家小姐一心不肯答应亲事,竟然投了湖,万幸给人救了,这事传扬了开,张家人即便是顾忌脸面也再不敢逼迫。
董家媳妇韩氏回了娘家诉苦,埋怨自家弟弟在外名声丧尽,不给自己长脸。
刘家媳妇来了书信,说是弟弟的劣迹已经传到了樊城,害的姐姐都不敢出门应酬,怕被说道了去。
这些时日,建安的小姐们的谈资总少不了郡守家的三公子,总有人莫名的就提到这个话题,小姐们一边替张家小姐庆幸,一边数落这韩三少的恶形恶状,八卦这种事情,无事亦可生非,何况本来就不怎么光彩,韩肥那些事迹,被添油加醋,以讹传讹,相互传递,有的在父兄面前搬弄,有的母嫂跟前闲话,或者写信到亲戚家,一传十十传百,整个儿弄臭了韩肥本来就不怎么干净的名声,弄得无人敢和韩家议亲,就算有些看中韩家势力的,这会儿也不敢不顾脸面,顶上个买女求荣的罪名了。建安内外,南都郡境内,再无好人家的女儿肯下嫁韩家了。
韩郡守治理一方,可是生了个败坏名声的儿子,也不知应不影响这一次的连任。
连任?御史!咱那个便宜后爹不正是御史吗?张纤猛然想起,决定执笔告状去。
这世间,为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小女子更甚,虽然都是些小家子手笔,但对于一个小姑娘家来说,她做的也够多了。
韩家不可能和建安所有有女儿的人家为敌,这回着实吃了闷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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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张纤神功盖世,天下无敌,在她的世界,她依旧高高在上,俯视众生,可惜的是她的世界太狭小,如一座沙堡,一个蚁洞,她需要更广袤的天地。但是广袤的天地却一再拒绝她的加入。
她的母亲再一次拒绝了她回安阳城的请求,而这一次,她决定不再坐以待毙。哪怕是向她的敌人寻求帮助。
裕荣公主的生辰,她花心思送去了许多礼物,就算她是郡主,准备这些礼物也是尤为不易的,长公主不会克扣女儿的待遇(她的待遇同时含有名下的侍女家奴的用度),但是身为郡主,又喜欢宴会和收买人心的张纤却不是一个好养的女儿,她高雅的品味,崇尚精致的风格,让她哪怕只是在衣食住行方面的花费,也是不小的一笔。
所幸的是,当初在建安建造别院的时候,长公主顺手购买了附近的田庄,后来又购置了一些店铺,而这些如今都和建安别院一起,交到了张纤的手中,长公主坚信,女儿钱不够花的时候,她会自己想办法。
张纤不负所望,当然她是不会自己出去赚钱的,这样的粗活还是留个别人干吧,郡主的名头在地方上还是管用的,只要她不选错人和受到蒙蔽,生意绝对不至于亏本,再说还有丰娘把关呢。
经过几次不大不小的风波和人事调动,她也小有些私房,这次全部拿了出来贡献给了她的敌人。
小郡主自掏腰包喂饱她的敌人,当然不会是为了在裕荣公主出嫁之前化解敌我矛盾,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得见裕荣公主一面。
小时候被宠坏了,才让张纤有饱涨的存在感,经过了这两年的落差,才知道,亲的就是亲的,跟裕荣公主叫板是她不太谨慎,如果她和裕荣的关系好一点,这两年让裕荣在宫中撒娇打滚打掩护,也许皇帝或者太后能想起她同意召回她。
就算不能够,如果即将嫁人的裕荣,向皇帝提出的最后一个请求是,恳请召回自己,没准皇帝也不能拒绝,毕竟把自家闺女嫁给半老头子的男人心理防御是受不了多大冲击的。
但可惜的是,裕荣和她的关系没有好到那一步,那么这就是张纤的打算——裕荣嫁到北狄,一路往北势必经过樊城,而樊城离建安又不远,她打算亲往樊城求见裕荣,看在她花了心思贿赂的份上,裕荣也许会见她一面。
只要见面,就有可能说服裕荣给皇帝写一封信,说服他下旨召回自己,如果是皇帝的意愿,母亲就没有反对的余地,回了安阳也不会遣送自己回来。
这个计划,关键在于裕荣的态度,毕竟她们敌对了太长时间,但毕竟是个机会,只要有机会就不该放过,不是吗?
公主远嫁,非同寻常,裕荣公主二月举行了及笄礼,又磨磨蹭蹭挨过了三月,四月初就不得不踏上了远嫁之路,北狄王的长子阿必修早已在安阳城等候护送这位年轻的继母。
张纤(不择手段)弄到了裕荣公主的行程,提前两天在樊城等候,包下了驿馆附近的一间客栈,指示家里的侍女们将客栈打扫的纤尘不染,鉴于还要在客栈住几天,用自家的床褥餐具器皿更换了客栈所用的用具,这才嫌恶的住了进来。
按捺了两天,第三天果然裕荣公主的送亲队伍住进了驿馆,张纤拜帖求见。
而裕荣公主果然答应了这次接见。
张纤计划好各种情况的应对,当她见到裕荣的时候该如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该如何说服她不计前嫌帮助自己回安阳城,而实际上,当她进门的那一刻,看到了屋内等候接见她的裕荣公主,大昭王朝本朝大公主,北狄未来王后的时候,对方第一个反应就是顺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的抓起手边的一个东西向她砸来——
事实上,这个反应诡异的出现在了张纤料想的各种情况之一,所以她带了,咳咳……
护卫呼烈儿一晃而入,挡在张纤身前,接住了飞过来的茶杯,茶水打湿了他一身,张纤从呼烈儿身后冒出头,手握空拳,放在嘴下干咳了几声,道:“呼烈儿,真失礼啊。”
这句话真奇怪,看起来像是说“呼烈儿(你)真失礼啊”,但又像是说“呼烈儿,(这人)真失礼啊”,你根本无法分辨她究竟嗔责的是谁。
“你还敢来!”裕荣公主起身向张纤走来,一手指着张纤,一手捻着帕子角叉腰状,气鼓鼓的道:“张、纤!你还敢来见本宫!”
“这话从何说起。”张纤躲在呼烈儿的身后,探着脑袋,温温吞吞的道:“大家相识一场,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茫茫人海当中你我相识也是缘分,又有什么是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的呢,你看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弹指一挥间我们也都不是小孩子了,继续争锋相对有何意义,倒不如不化干戈为玉帛……”张纤努力营造好一点的气氛,想她何曾这样低声下气过,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本宫跟你仇深似海,不共戴天!”裕荣公主敌我意思非常鲜明。
“咳咳。”张纤干咳,实在不想面对这个小肚鸡肠的女人,奈何时不与她呀,她轻轻拍了拍挡在身前的呼烈儿道:“这属于国家机密,呼烈儿你到院子里等我。”
呼烈儿手上还握着裕荣公主方才砸过来的茶杯,刚刚当上护卫没几天,可不想失去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他十分不解(国家机密?)怀疑(你确定?)加忧虑(衣食父母可千万不能有事啊)的看了看张纤。
“给公主行礼之后就下去吧,没事的。”张纤提醒道,呼烈儿身手很好,据说以前放牧的时候在草原上搏过狼,就是礼教方面差了点,毕竟是北狄蛮夷嘛,他方才从门外窜进来,还未跟裕荣公主见礼,现在可是关键时候,张纤可不想惹得裕荣不满。
呼烈儿是家奴,见到公主,得行叩拜之礼,他跪的利落,不过张纤注意到,他跪的时候腰杆挺直,可见这北狄人性子是个刚毅的。
裕荣哼了哼,抬着下巴挥手让他起身,她直接对上的就是张纤,才不屑于自降身份和一个家奴见识,呼烈儿便告退了。
裕荣转身,使了个眼色示意自己的侍女们出去,方便她和张纤说话,以免万一激动掐起架来,被人家看见有失她昭王朝大公主的风范。
清场完毕,张纤正要说句软话,裕荣就爆发了:“张纤!你居然还有胆子来见我!你们母女俩害得我好苦!”因为身份尊贵,裕荣单独住在驿官特别安排的院子里,故而她也不怕被外人听了去。
“我已经被驱逐安阳很久了,我怎么害你了,又关我母亲什么事,别太激动,有话慢慢说。”
“当年如果不是长公主拒绝嫁给那个老头子,那老头子就不会心怀怨愤,就不会死了老婆还要跑到大昭来讨要,就算讨要也不会指名要讨个公主回去,父皇也就不会要我嫁给他,你说,这不是你母亲害的吗?!”裕荣愤然道,这笔帐算在长公主头上,至于张纤,迁怒不可以吗!
这个因果关系还真是……有那么点道理。裕荣嫁给一个比自己大二十多岁的人也确实很悲剧,张纤想了想,安慰道:“北狄王才四十……”
“可我才十五岁,他儿子都比我大!我堂堂大昭王朝大公主,却要嫁给一个糟老的老头子当填房!张纤,我跟你们母女俩势不两立!”裕荣毫不掩饰自己的怒火,作为一个准新娘而言,这也算是……某种热情吧。
张纤头疼,看来这份仇恨真的是很难化解了。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大家觉得隔日双更太慢,那只有日更单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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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一个蜂巢只能有一个蜂后,一个山头只能有一只老虎,天无二日,国无二君,裕荣和张纤的对立不在乎血海深仇,而在于她们都是要强的女孩子。
如果从小,就有一个劲敌,彼此不乏恶意的竞争,人前两只仪态翩翩顾忌形象,人后两只互相谩骂恶毒攻击,可是实际一想,所争执的不过都是些鸡毛小事,这样两个人,面对对方就像是面对镜子中的自己,相信对于她们而言,世上如果再有一个自己,也是很难接纳的吧。
可是如果有一天,当她们知道,彼此再也不用见到对方,那会是怎么样一种感觉?
欢欣?鼓舞?求之不得?
而张纤,绝不会承认自己隐隐有种寂寞的感觉。
她还想回到安阳城,还想回到皇宫,还想和裕荣一较高下,而裕荣……等下辈子吧。
“对不起。”张纤讪讪道,说这样的话也让她很为难,她低头避开裕荣的目光,脚尖在地上碾了碾。
如果说这两年多的放逐生活真的让她改变了什么的话,那么也许就是她学会了承认和承受自己的处境,以及懂得理解别人的心情。
她小声道:“你应该生气,恨我或者我母亲也是应该的,虽然不是故意的,但毕竟你是受害者,而且,你的损失无法弥补……我无话可说。”
“你……”裕荣的表情变得很奇怪,很惊异,她和张纤相识多年,可以说从未见过她道歉,而且还……似乎比较真心的模样,她需要缓一缓才能接受她的转变,裕荣眨了眨眼,怪怪的道:“看来,建安的生活让你变得比以前懂礼貌多了。”末了,大概有点不甘心,恨恨的又加了一句:“但是我还是不会原谅你的!”
“无所谓了,反正大概以后我们也见不了面了。”张纤有些意兴阑珊。
“……”真是哪里痛就戳哪里,裕荣嘴巴瘪了起来,眼睛微微有些湿润,只是倔强的忍着,她不光要嫁给一个可以给自己当爹的老男人,而且她将远离故国,一辈子都将再也见不到自己的朋友,亲人,甚至还有让人讨厌的张纤。
“前尘哪知后事,不是我想替母亲开脱,当年皇外祖拒绝北狄王的求亲,哪里会知道会有今日之事……此一时彼一时,当年北狄王求亲那会年不过二十,也算年轻有为,英武过人,母亲若是嫁给了她,也不会经历后来丧夫之痛,我也不会还没出生就没了父亲……”
长公主的半生,嫁过三个丈夫,前两个都是短命鬼,最后一个则碌碌无为,作为公主,她尊荣半生,而作为一个女人,心中也有未尽之意吧。
“若是一切重新来过,当年母亲嫁给了北狄王,也许我现在就是北狄的公主,也有可能会到大昭来和亲做你的嫂子,你也不用再嫁到北狄去,也许会选一个年轻有为的臣子做驸马,那时候可就热闹了,你我一辈子待在安阳城,作对一辈子……”真是越说越离谱,但张纤心中,却是真的难受起来。
那样的话,她也不会有一个叛国投敌的父亲了,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母亲心里有个坎,嫁给威远侯周成昱的时候把她丢在皇宫不管,现在有了弟弟又把她丢在建安自生自灭?
张纤在成长的过程中从未享受过父亲的关怀,因而对长公主的依赖更甚,而长公主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无意中造成了她严重的缺乏安全感,这种心理缺憾发展到后来,才会演变成强烈的控制欲。就因为她常常表现出这种强势,所以人们才总是忘了,她也是一个感情细腻的小姑娘。
对于张纤的描画,裕荣不禁随之想象那副画面,她一辈子不用离开自己的国家,就在安阳城里,有一个年轻英俊的丈夫,一个咄咄逼人的嫂子,等到年老的时候,牙齿都掉的时候,她和张纤变成了两个老太婆,还在数落着对方的不是。
裕荣难受的哭了起来,边哭边骂道:“亏你好意思说,一个女儿家,成天想着嫁这个嫁那个,我都替你丢脸。”
裕荣哭,张纤也难过,两个人都是小姑娘家,又没什么深仇大恨,就算不对付,从小争到大,也算是一种变异的友谊吧。
裕荣将自己被逼嫁到北狄的帐算到长公主头上,只是出于心中不满找不到发泄的地方,何尝不知,当年拒绝求亲的乃是先皇,是她的皇爷爷。
前尘哪知后事,一切都是命。
裕荣哭得欢快,也感染了张纤,想想当日她和裕荣都是何等骄傲,心比天高,如今一个远嫁外族,前景无望,一个坐困建安,被人遗忘,今日之裕荣,未必不是他日之自己,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张纤也跟着哭了起来。
“我哭就罢了,你哭有什么好哭的,惺惺作态。”裕荣边哭边道。
“哪有,我……我是真的难过。”
“嗯?”裕荣受宠若惊:“那,你,你是为我难过?”
“有,有一点。”张纤边抽泣边道:“裕荣,看在我俩斗了这么久,也,也不容易的份上,你替我写封信回安阳,叫舅舅让我回去好不好。”
“我就知道,你来见我一定是有目的的!”裕荣抹了眼泪,白了张纤一眼,咬牙道:“我才不会帮你呢。”
“……”
“我肯见你,就是为了告诉你,你对太子死心吧,太子现在和南兆王家的馥雅郡主好了,不会再想着你了,人家馥雅郡主美丽温柔又大方,待人也和善,比你好多了,你连人家的脚趾头都抵不上,坏蛋张纤,你没机会了。”
张纤更伤心了。
“你哭吧,你再哭我也不会帮你的!”
太子对对自己,是上心的,张纤能感觉到,虽然一直在建安,生辰也好,逢年过节也好,太子都会单送来一些礼物,偶尔也有信件,张纤都会小心翼翼的回礼回信。
刚开始的一年,太子选的都是张纤喜欢的东西送来,偶送来一盒糕点,或者他亲手种的鲜花,冬天时候猎到的毛皮做成的手笼,夏天时候采摘的荷香,虽然送来之后糕点不新鲜了,鲜花变干花,可是这些让张纤知道,太子吃到好吃的东西的时候,看到鲜花的时候,打猎的时候,晚风吹来的时候,都会想起她张纤。
但是随着时间流逝,慢慢的信件少了,亲手选的东西也少了,布匹、香料、玉器这样一些宫中常规的东西多了,到现在,年节生辰,张纤都不确定他是否还记得,或者是直接打发太监选一些应节的送过来,赵珏是个很好的人,好的都不会说出伤害别人的话,所以她只有猜,赵珏的心变了没有。
而这一切从馥雅郡主的消息上,似乎得到了答案……
不行!她一定要回去挽救,如果什么都不做任其发生,将来一定会因为没有尽力而后悔的!
张纤不哭了,抽了抽气,道:“算了,你不帮我就算了,本来也没抱有多大指望,只是不试试不甘心罢了,想来叫你帮我也挺为难你的,我另外再想办法。”
“……你还真是贼心不死。”
“很久没听到这样悦耳的恭维了,真怀念啊。”
“……”裕荣公主抚额,顿了半晌,最后无奈的翻了翻白眼,转道:“真难想象,刚才一瞬间我竟然有种错觉,也许有一天我可能会想念你的厚颜无耻,毕竟草原生活是相当无聊的,只有一些牛羊和马,听说北狄的天空到处飘散着一股青草的涩味和马粪的臭气。”
张纤安慰道:“往好的方面想想,听说北狄医药方面很落后,大部分都是靠巫医跳舞祷告,人的寿命很短,活到五十岁都算难得了……”裕荣才十五,而北狄王已经四十了,算术不用太好都可以做出这道算术题。
裕荣公主眉毛一挑,看了张纤一眼,道:“你怎么知道?”
“我有一个护卫,正好有一半的北狄血统,就是你刚刚见过的呼烈儿。”张纤说着,又自顾自的道:“大昭是一个很好的王朝,至少对寡妇很大度,寡妇是可以再嫁的。”
听出来了听出来了,张纤是在暗示裕荣公主,等北狄王挂了,想办法回大昭荣养。
裕荣公主微微一笑,将脑袋一扭,极言不由衷的道:“本宫可不想当寡妇。”
谁信呀!
两个女孩子已经没有初见时那般剑拔弩张了,虽然没有达成目的,但是张纤做了一个决定:“裕荣,虽然没有达成我今天来找你的目的,但我在想,你我的敌对从……”张纤实在记不起来她和裕荣的敌对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仿佛有记忆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了吧,她接上去:“反正已经很久了,既然你要远嫁,那么继续敌对似乎也没有意义了,裕荣,现在我张纤提议,你我解除敌对关系吧。”
张纤抛出了和平的橄榄枝,她从身后拿出一个小竹篮,刚才只顾着说话,裕荣都没注意到张纤背过身去的手上提着一只小篮子,张纤将之递给裕荣。
裕荣狐疑着,打开篮子上的盖子,里面竟然睡着两只月余大,团子似的小白兔。
裕荣的心肠瞬间被这两只可爱的小兔子融化了,如果说裕荣公主最喜欢什么小动物的话,那就是小白兔,太可爱了,软乎乎白毛毛的,裕荣不禁伸手轻轻摸了摸这两只小兔。
“相信有它们陪着公主,公主路上一定不会寂寞。”张纤抽抽鼻子,睫毛上还沾着刚刚哭过的湿润。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小兔子。”裕荣开心的道。
张纤笑容不变,可是有一瞬间略有些僵硬,而这一丝的僵硬被裕荣捕捉到了,裕荣开心的表情凝固了,忽然想起一些事。
张纤应该是知道她喜欢小兔子的,尤其是小白兔,从小就该知道,因为她小时候曾经喂养过一只小白兔,可是有一天,那只小白兔突然消失了,现在想起来,隐约是……她和张纤某次争吵之后发生的!
“张纤!是你害死了我的小玉?是不是?!”裕荣怒了。
张纤,作为昭王朝长公主的掌上明珠,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就喜欢挖掘和埋藏的游戏。
比如五岁那一年,她塞进花瓶的那张被尿湿的床单,以及六岁那年……被她埋在树下的,裕荣公主心爱的小兔的尸体。
张纤干笑,露出一口白牙,道:
“我突然想到,这两只小兔可以叫做大玉和小玉,你觉得呢?”
“张——纤——”裕荣公主的声音,难得的抑扬顿挫,暴躁如雷。
☆、第二十五章
裕荣公主嫁到到北狄,这一路上是带了御医的,毕竟路途遥远,作为和亲之用的尊贵公主,万不能出任何出任何差错。
陪嫁里面,还很有几大箱药材,先还不觉什么,现在裕荣才知道这些药材的重要,人吃五谷杂粮,少有不病的,她力气没有北狄王大,吃的饭也没有他多,在他的地盘也兴不起太大风浪,但是她可以跟他比谁活得长。
等她的丈夫两脚一蹬,她就是北狄明媒正娶的王太后,辈分搁在那儿,没准还能回大昭来荣养。
裕荣公主的生母去的早,尽管她是大公主,无人敢薄待她,可是毕竟少了生母的贴心关爱,如果她娘还在世,一定会事无巨细的打听清楚,分辨给她听,替她想办法拿主意,也会跟她细细备齐一干可能和不可能用到的用品,确保没有遗漏。
但毕竟是没娘的孩子,皇帝操心国家大事,不会对她太细致,这些话居然还是宿敌张纤告诉她的。
裕荣下午才抵达建安,第二日清晨就要动身,晚膳过后赶紧派人在当地采购药材,就怕陪嫁里的药材还不尽够,估计到了下一个城镇还会继续采购,她现在对她的小命可是看得比什么都重。
裕荣自婚期定下开始,一直郁郁寡欢,觉得这辈子算是完了,百事不上心,浑浑噩噩的混日子,也没用心打听北狄那边的情况,经张纤一提醒,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阳光,决定路上招个护送的北狄人过来问问,那边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情况。
第二日,队伍出发,张纤昨夜被强留在裕荣公主的小院,清晨更被挟持上了公主的马车,跟着送亲队伍出城。
“你该不会是要绑架我吧。”张纤跪坐在车厢的一个角落,一副没有睡醒的模样,脸上还挂着大大两个黑眼圈,显然昨夜被折磨得睡眠严重不足。
裕荣抱着一只锦盒,锦盒里就是那那只小兔,裕荣还认真的给它们盖上了一方锦帕当被子,两只小兔努力的从帕子里面拱出来,当它们真的拱出来,裕荣又不厌其烦的给它们再次盖上。
“我不会原谅你的!”裕荣看也不看张纤,显然她的气还没消。
“我知道,你说了很多遍了,我也说了,我不在乎,我们两个想要化敌为友真是无稽之谈,而我居然出了一个这么愚蠢的主意。”张纤嫌恶道:“千万别说出去,不然我的名声可就毁了。”
“你还有名声可言吗?谁不知道郡主张纤,那可是自以为是,妄自尊大,寡廉鲜耻的代名词。”裕荣哼了一声,把手指伸到一只小兔的下巴上给它挠痒痒。
“不过这么多罪名里,可没有愚蠢这一项。”
“现在有了。”裕荣瞪了张纤一眼,道:“当人们知道,昭荣郡主张纤落魄到向本宫乞和,受到本宫讥讽的时候。”
“乞和?”张纤抗议裕荣玩文字游戏:“怎么会是乞和?虽然是我提出的……真不明白,你都要离开大昭了,我干嘛还要跟你和解,一定是因为先头吃的豆糕没有消化,一定是这样,平民的食物不知道会不会含有什么毒素都说不定的。“
豆糕躺着也中枪。
“那就是乞和,别说你没有那种想要先和我化敌为友,然后再说服我为你写信回安阳的企图。”
裕荣把张纤看透了,她唇角讽刺的翘起:“张纤你就承认吧,你已经输了。”努努嘴,又道:“要是安阳城那些以前跟你打交道的小姐们,知道你现在多么落魄,一定会悔恨当初曾与你为伍。”
“……”张纤大有虎落平阳,游龙困水之饮恨。
“不过,看在你是最后送本宫一程的人的份上,本宫没准可以保持缄默。”裕荣狡猾的道。
张纤捕捉到了一丝讯息,讶异道:“也就是说,你绑架我,为的就是让我再送你一程?”
突然发现许久不见,裕荣公主的表达方式疑似别扭了许多,你要我送就直接说吗,何必搞得跟绑架似地。
“虽然你害死了本宫的小玉。”裕荣公主把锦盒抱在怀里,微微一笑,一派淡然的做派:“但是就算毒哑你,再在沿途经过的时候,把你卖到某个深山老林子里给当地人当媳妇……小玉也活不过来,所以你放心,本宫不会那样对你。”
裕荣公主,虽然你的表情就像化外高僧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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